他這一問倒問得封秦一怔——方纔封秦聽那張姓屠戶左一句“寧書生”右一句“寧書生”的叫喚,想來這書生必定姓寧,只是他既不怕露了本名,又與這少年向問天意氣相投,卻也不願以假名搪塞,頓了頓,笑道:“你喚我封秦便是——封豨的封,秦齊楚燕趙魏韓的秦。”向問天擺手道:“老向粗人一個,你別跟我掉這個書包!”見封秦拉開竹籬,也不客氣,便大咧咧跟着封秦進了草廬。
草廬裡卻是除了牀榻几案之外空無一物。封秦晃了晃磕缺了一個角的粗瓷茶壺,見沒有水聲,不由一哂,回眸對向問天笑道:“家徒四壁耳。待我剪韭炊粱相招罷。”放脫小儀手掌,見她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模樣,便笑着在她肩頭拍了拍,提起窗下空蕩蕩的木桶,推門欲出。
眼前白影輕晃,手上一輕,卻是向問天踏步上前,劈手奪過封秦手中木桶,道:“你當是老向欺負你麼?我拿你當朋友,你貧我富,我接濟你便是,哪用得着你招待!”擡頭向窗外望了一眼天色,將空桶撂在一旁,一屁股坐在榻上,又笑道:“眼下天色還早,趕緊些申時前後正進得了洛陽城——兄弟,我看這村子遭了災,十幾家裡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了一兩家,也呆不下去,不如你帶了小妹子,跟我到洛陽開封這一路走上一走怎樣?”
他一語落地,封秦才明白這小村原來居於洛陽附近——當初他還是一隻蜷在風清揚懷中犯懶的松鼠時便聽華山派中人言及,這一次五嶽劍派結盟的所在正是河南嵩山,卻不料一剎那死生陡轉,眼下自己已然身在河南界內。
只是大夢初醒,正難說今夕何夕。
他念及“風清揚”三字時心底不知怎麼忽地一悸,不由自主便憶起殘陽斜照了劍冢蒼古,石坪上一刃劍光矯矢靈動如水銀瀉地,那孩子單手持劍,軒眉微挑,笑意跳蕩。陝西道野店中自己閉眼那刻正當華山派氣劍二宗撕破了臉皮,那孩子眼眸破碎,一柄長劍幾乎抓不住,也不知如今究竟怎樣。
這一身輾轉三十餘年,須臾便是三生三世:第一世兄弟輩中排行最長,一舉一動間長兄爲父的心氣早已深入骨髓再難更改;第二世身份尷尬,得風清揚傾心相交,自然便殞身酬士、不吝一死;第三世軒窗凝碧,原以爲前塵舊事可堪闔目一忘,不料一顆心裡,竟是糾纏結絡,就此放不下了。
——從來沒想過要放下自家的淚包兒阿楚,卻從來沒想過不知不覺間,將另一個瞳仁晶亮俊秀青年也當作了自家孩子。
呵,真是……
驀地似聽得向問天微啞的嗓音說了一句什麼。封秦一時走了神,不由呆了呆,撇眼見向問天滿面怒容,忙輕輕一笑,拱手道:“抱歉。”
他這一笑和悅而歉然,軍旅出身,眉眼英挺,雖儒衫病容,卻不見絲毫懦弱怯澀。向問天爲人豪爽痛快,頗有市井痞氣,原本對書生相公之流極是不以爲然,見封秦賠禮,卻漸漸消了氣,擺了擺手,道:“罷了,你亂客氣什麼——我說,瞧你這臉色倒像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我有個朋友姓平,家住河南開封府,一家醫術傳了四五代,江湖中很有聲望,我找他給你看病罷?”
他乍一相識便提及醫治封秦身上病症,顯然交友之意誠懇,縱是封秦閱人無數,也不由微微感激,點頭道:“多謝,不過我自己便是大夫,也不必勞煩那位姓平的朋友。”向問天哈哈一笑,道:“你便是大夫?”斜眼將封秦上下打量一番,眉宇間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樣。
封秦暗自一笑,倒也不在乎他信與不信,試探道:“向兄弟,你可知河南最近有什麼大事麼?”
向問天笑道:“大事江湖上倒有一件,只是你不混江湖,不一定聽過。三月廿二武林中的五嶽劍派要在嵩山結盟,推選五嶽盟主,便這麼一件事最大——當初五嶽劍派通告江湖,定的日子原本是三月十七,誰料到華山派出了事,耽擱了,便推到了三月廿二。”
他話音未落,只見封秦漆黑的眼眸深處有什麼似是沉沉一動,喉中淡淡以應,卻不答話。
那樣的目光,彷彿是失落極了,卻又綽綽約約,蘊着些許幽微含糊窅不可察的安心。
向問天一愣,忍不住皺了皺眉。
忽然封秦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向問天“啊”的一聲,正自怔忡,一時間居然答不上來,卻聽一直巴在封秦身上的小儀道:“今天是三月十五!”
……正是華山派蔡子峰嶽肅反目的那日。
向問天站起身來,道:“是了,正是三月十五——兄弟,我這次到河南除了要到洛陽綠竹巷看個朋友,便是想去嵩山瞧瞧熱鬧——我有匹馬正在村口拴着,你若是想跟着我走,咱們立時便走。到得洛陽我朋友家,我請你喝酒。”
封秦淡淡一笑,抱起小儀,道:“請。”
這一離開只餘下一片茅檐四堵牆,便是大門也不必上閂。向問天從村邊柳樹林子裡牽過了馬匹,便要封秦帶着小儀上馬。小儀年幼,封秦這副身體更是病骨支離,當下封秦也不和向問天客氣,抱着小儀騎在馬上,暗中窺探自己脈相,凝神思索調理的法門。
他當年武功絕倫,腦中記下的招式內力不計其數,三十餘歲之後兄弟之中變故陡生,無法再用內力,武學便另闢蹊徑自成一派,更不在乎內力的深厚有無——然而按如今這般狀況,若不再以內力調養,這副身子只怕顛簸不得幾天便要散了架。
說不得,當年“蒼神九天”的武功,便又要重新拾綴起。
風過睫前,枝葉摩挲,馬蹄踢踏,古道斑駁。封秦擡手輕輕攏了攏小儀額上拂動的柔軟髮絲,閉了眼,蒼神九天一片總訣,倏忽便在心底一字字的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