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圍攻

令狐沖捱得十餘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奮力捱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半里有餘,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道:“誰?”那人大聲道:“是令狐兄麼?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將我殺了。”他說話時夾雜着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洪亮。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麼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甚麼作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說着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哪裡。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們說,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如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他罵了幾句,喘了一口氣。令狐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了。”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話,因爲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爲四塊,還怕甚麼?還有甚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咱們以前是會的,後來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嘆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嘆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要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裡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將你撕成四塊之後,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一人問道:‘甚麼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後,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

令狐沖笑道:“這幾句話,只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麼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計,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不輸於當年……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計。”

田伯光乾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傢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溜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後。我一見衝不過去,立即轉身,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將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幾次,閃避不開,當即一步一步後退,終於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哪裡?這人在哪裡?’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但如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餘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着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後,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出,自然屬於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之準,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後,六個怪物都吁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裡?你如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我心裡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令狐兄,尊師嶽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正氣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老前輩了。”令狐沖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悻然道:“呸,你當我是甚麼人了?田某既已答應過你,決不泄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而後,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衆所不齒的採花淫賊,誰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他老人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纔是。”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泄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們找你幹甚麼?”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託,來找我去見……見她。”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田伯光才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後,也不致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擡了去見那小師太?”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屈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裡?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爲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着你爲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天功夫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麼好說?”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僱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達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爲甚麼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別?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幹擱在這裡,每日只撿生栗子吃,嘴裡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扎不起。令狐沖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裡,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於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令狐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採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活。”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當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着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墮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也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朦朦朧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光芒微閃,只聽他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將這姓田的淫賊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

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沖道:“原來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幹?”狄修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來多管閒事。”狄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裡還在不乾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沖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着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道:“你決計不肯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將你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衆,說道一個大鬍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嶽不羣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一腳踢中他腰間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在這裡幹甚麼?”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朧中只見一個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這裡幹甚麼?”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道:“小……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後撞去,卻撞了個空,跟着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爲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

令狐沖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卻不是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麼?”令狐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將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着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看這個令狐沖,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爲甚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麼?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然喝,爲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和尚!”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甚麼。”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麼事都幹,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說着想掙扎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麼都幹,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袍幹甚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爲甚麼都幹,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是高興,繼續說:“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裡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於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甚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里胡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麼生了個小尼姑出來。衝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爲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我務須儘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我雖死了,師父師孃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裡,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後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着兩人。令狐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麼似的,立即放下令狐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

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嶽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甚麼姓岳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麼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麼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後一拋,大聲問令狐沖:“你受了甚麼傷?”只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令狐沖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並沒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干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裡、足三裡、陰陵泉、絲空竹,哪裡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大呼小叫,到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大汗溼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癒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讚,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田伯光大怒,罵道:“甚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着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隻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幹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七天之後,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爲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後會有期。”說着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麼?”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姦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羣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羣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筋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之象,倒也並不驚恐。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麼?”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爲甚麼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掛着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誰又……誰又……”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並肩上山,正是嶽不羣和嶽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孃呢?”嶽不羣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光臨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說着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嶽不羣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嶽不羣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麼“找女婿來啦”,只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我……”嶽不羣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膽子。”嶽不羣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乾乾淨淨了。”嶽不羣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嶽不羣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嶽不羣道:“這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是。”嶽不羣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孃不在山上。”嶽不羣道:“我和師孃到哪裡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嶽不羣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甚麼法子?難道他鬥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嶽不羣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嶽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鬥?”嶽不羣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麼心,明擺着我在這裡,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爲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並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爲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不料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嶽不羣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甚麼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爲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嶽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沖遞去。令狐沖好生爲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麼一握手,已是結交爲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爲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嶽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嶽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衆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嶽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令狐沖閉目不答。嶽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沖腿上創口,一擡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嶽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嶽不羣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於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麼強姦不遂之類的言語。嶽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嶽不羣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嶽不羣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着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發先至,便兜了轉來,搶在頭裡,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着劍身搖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爲你女婿治傷,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爲情死了。”

儀琳見嶽不羣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嶽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嶽不羣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隻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爲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輸於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迴護着這個惡賊,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嶽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嶽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乾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甚麼?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定閒、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麼?”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麼干係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撐着站起,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蹌下山。嶽不羣待田伯光遠去,才道:“衝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然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嶽不羣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鍾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纔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嶽不羣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爲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

嶽不羣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門面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只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麼?現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嶽不羣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纔是。”令狐沖應道:“是。”嶽不羣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衝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嶽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嶽不羣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嶽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幹麼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唸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只好點倒了他,他怎麼……”突然之間,嶽不羣“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麼……怎麼會死了?衝兒,你點了他甚麼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嶽不羣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裡一搜,並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麼會不見了?”嶽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裡有《紫霞秘笈》的蹤跡?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嶽不羣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的屍身,並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衝兒,你到底點的是甚麼穴道?”

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嶽不羣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裡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爲人盜去,弟子說甚麼也要追尋回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嶽不羣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衝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着陸大有的屍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

嶽不羣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麼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嶽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麼也要去找回秘笈。”嶽不羣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嶽不羣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爲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麼?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嶽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嶽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嶽不羣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嶽夫人又悽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爲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衆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孃、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嶽不羣命勞德諾僱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嶽夫人和嶽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嶽不羣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嶽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嶽夫人和嶽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施戴子指着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嶽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嶽不羣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衆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嶽不羣、嶽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嶽夫人道:“幸好這裡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嶽不羣率領衆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着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衆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乾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樑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嶽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沖在殿角中倚着鍾架而坐,望着檐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便開心得多了。”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嶽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着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對壁人,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麼想,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酸楚難當。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嶽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着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嶽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沖心下煩亂,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約有十餘騎,沿着大道馳來。令狐沖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衝着我們來麼?”他坐起身來,只聽嶽不羣大聲喝道:“大家別作聲。”過不多時,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醒轉,各人手按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鬆了口氣,正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十餘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

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嶽先生在廟裡麼?咱們有一事請教。”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把閂開門,說道:“夤夜之際,是哪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燈,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理,只這麼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睛,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說道:“請嶽不羣嶽先生出見。”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衝,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理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裡麼?”那人哈哈大笑,其餘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麼來頭?”

衆人大笑聲中,一人朗聲說道:“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嶽先生劍術神通,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嶽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仍然清晰洪亮,未爲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

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後,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但稍一運氣,體內便雜息奔騰,無法調御,越想控制,越是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師父請教,但嶽不羣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並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想:“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私自修習。那也不必辯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長,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後便不再練。不料此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卻聽得嶽不羣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嶽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並不在我們這裡。”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廟裡廟外,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得遠爲自然。只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這裡,卻到哪裡去了?”嶽不羣道:“閣下憑甚麼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嶽不羣冷笑一聲,並不答話。那人大聲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好動粗,要進來搜了。”

嶽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着背,男弟子們,拔劍!”刷刷刷刷聲響,衆人都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衝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擡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了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心道:“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掙扎着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涌,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體內相互衝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令狐沖大驚,張嘴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着了魔魘,腦子甚是清醒,可就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孃、二師弟等人已衝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鬥在一起,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入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還夾着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幾盞孔明燈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光,映着劍光閃爍,人影亂晃。

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沖更是焦急,敵人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長劍,以一敵四,師孃則在和兩個敵人纏鬥。他知師父師孃劍術極精,雖以少敵多,諒必不會敗落。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也是以一擋二,他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顯是臂力沉雄,時候一長,勞德諾勢難抵擋。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形勢已甚險惡,廟內情景只怕更是兇險。師弟師妹人數雖衆,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給敵人碎屍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甘情願。”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衝向胸口,跟着又有兩道真氣自上而下,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蕩蕩地,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頭登時一片冰冷,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這時他方纔明白,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固然並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愈,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測,等於是廢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爲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孃受人欺辱,師弟、師妹爲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爲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他知道只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便能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緩緩抽出長劍,一步一步走進廟中。一進廟門,撲鼻便聞到一陣血腥氣,神壇上亮着兩盞孔明燈,但見樑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浴血苦戰,幾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嶽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一個蒙面敵人相鬥。

嶽靈珊長髮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劍,顯然右手已爲敵人所傷。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槍,槍法矯夭靈活,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擋住了他攻勢,苦在所學劍法有限,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中槍。嶽靈珊急刺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刺出一劍,腳步已然踉蹌。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一聲響,打在嶽靈珊腰間。嶽靈珊右手撒劍,痛得蹲下身去。令狐沖大驚,當即持劍搶上,提氣挺劍刺出,劍尖只遞出一尺,內息上涌,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躲,然後還他一槍,哪知他這一劍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加細想,左腿橫掃,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出去。砰的一聲,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嶽不羣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嶽不羣獨鬥七人,嶽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

只聽得嶽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同時受傷。那敵人退了下去,嶽夫人眼前雖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着實不輕,又拆得幾招,肩頭被敵人刀背擊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這時廟中羣弟子相繼受傷,一一被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只將華山羣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不傷性命。十五人團團圍在嶽不羣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嶽不羣對戰,餘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向嶽不羣雙眼。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術雖精,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手,七道燈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難以睜眼。他知道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塗地,勢將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但仍揮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便垂目向下,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嶽不羣,你投不投降?”嶽不羣朗聲道:“嶽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嶽夫人的肩頭。嶽不羣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倘若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那漢子舉刀擋格,豈知嶽不羣這一劍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強勁,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一刀一劍,同時砍上他右臂,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嶽不羣一招得手,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左腿,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情勢並不稍緩,驀地裡噗的一聲,背心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劍,才驅開敵人,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衆敵齊聲歡呼:“嶽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放開了圈子,這一來,嶽不羣更無可乘之機。

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爲嶽不羣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餘二人傷腿,並無大礙,手中提着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嶽不羣嘲罵。

嶽不羣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雜,顯然並非一個門派,但趨退之餘,相互間又默契甚深,並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麼來歷?實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摸不着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爲了《辟邪劍譜》,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爲難麼?他心中思忖,手上卻絲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餘招後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沉重,刀頭有一彎鉤,不住去鎖拿嶽不羣手中長劍。嶽不羣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徹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滾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嶽不羣的左腿。嶽不羣吃了一驚,揮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開。嶽不羣長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右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滾。嶽不羣武功再強,也已無法站定,登時摔倒。頃刻之間,單刀、短槍、鏈子錘、長劍,諸般兵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嶽不羣一聲嘆息,鬆手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重手點了穴道,跟着兩個蒙面人拉着他站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嶽先生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纔將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單打獨鬥,那是鬥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餘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衆。我們今晚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易,是不是?”其餘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着實不易。”那老者道:“嶽先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辟邪劍譜》一觀。這劍譜嗎,本來也不是你華山派的,你千方百計的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了。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了出來罷!”嶽不羣大怒,說道:“嶽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甚?嶽不羣爲人如何,江湖上衆皆知聞,你殺嶽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聲道:“壞你名譽不容易麼?你的夫人、女兒和幾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夥兒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你嶽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餘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嶽不羣只氣得全身發抖。只見幾名蒙面人將一衆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衆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鮮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

那蒙面老者說道:“嶽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三分,我們並不是武林中甚麼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麼事做不出來。衆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於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嶽不羣叫道:“罷了,罷了!閣下既然不信,儘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麼《辟邪劍譜》!”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甚麼好看。”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便沒甚麼《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着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猛力往自己額上擊落。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嗒的一聲,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但他此舉的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無甚麼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夠義氣。我們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嶽不羣害死你爹爹,吞沒你家傳的《辟邪劍譜》,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武功。”林平之叫道:“我爹孃是給青城派餘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師父有甚麼相干?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樑發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一個蒙面人喝道:“你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樑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羣弟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嶽不羣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甚麼來頭,聽那老者的話,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甚麼爲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識,也必早有所聞,絕無哪一個會幫、山寨擁有如此衆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樑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斬人首級。那人一刀砍死樑發後,縱聲狂笑,走到嶽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嶽夫人頭頂掠過,相距不到半尺。嶽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嶽夫人卻是女中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便在此時,東北角上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面老者叫道:“甚麼人?過去瞧瞧!”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迎了上去。卻聽得蹄聲漸近,跟着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嶽不羣夫婦和華山羣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只見三四十騎馬沿着大道,濺水衝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嶽兄麼?”

嶽不羣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鶴手陸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偉,認得是嵩山派第二太保託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陸柏道:“嶽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師哥、湯師弟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裡相見,可真是料不到了。”嶽不羣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陸三俠、湯七俠三位到了。當真幸會,幸會。”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顎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們衆兄弟多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衝着各位的金面,大夥兒對嶽夫人和嶽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湯英顎道:“是甚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嶽不羣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的行爲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聞。”湯英顎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乾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江湖上雖這般傳言,實情卻未必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得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便因於有人對這部《辟邪劍譜》眼紅之故。”湯英顎道:“那又怎樣?”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聽說,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夥兒一推敲,都說岳不羣工於心計,強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掌股之上,乖乖的將《辟邪劍譜》雙手獻上。”

湯英顎道:“那恐怕不見得罷。華山派劍法精妙,嶽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嶽不羣有甚麼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後,氣宗霸佔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幾聲,繼道:“按理說,嶽不羣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衆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爲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着真實本領,硬打硬拚,將華山派衆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嶽不羣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出醜露乖。”湯英顎點頭說:“這幾句話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在衆位名家眼中看來,原是不值一笑,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甚麼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送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衆兄弟衝着他的面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爲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嶽不羣算一算這個帳。”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衆人,說道:“今晚駕到的,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衆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湯英顎道:“這位兄臺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丁師哥、陸師哥,你們瞧這件事怎麼辦?”

丁勉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左盟主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嶽不羣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罷!”馬上衆人齊聲說道:“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閒事。”封不平一躍下馬,向衆人團團一揖,說道:“衆位給在下這個面子,當真感激不盡。敝派給嶽不羣竊居掌門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嶽不羣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滅,只得勉爲其難,還盼衆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着又是抱拳作個四方揖。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爲絲絲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顯得神色得意非凡。只聽他繼續說道:“嶽不羣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叢師弟,你爲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嶽不羣夫婦殺了。”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嶽不羣身前,獰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嶽不羣嘆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爲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叢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叢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不殺你,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叢師弟,多說無益,行刑!”叢不棄道:“是!”提起長劍,手肘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嶽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你們如此含血噴人,如何能令人心服?”叢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嶽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嶽夫人懷中摸去。嶽夫人腿上受傷,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叢不棄一隻骨節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實是奇恥大辱,大叫一聲:“嵩山派丁師兄!”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問道:“怎樣?”嶽夫人道:“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爲武林表率,我華山派也託庇於左盟主之下,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甚麼規矩?”丁勉道:“這個?”沉吟不語。嶽夫人又道:“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麼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倘若單打獨鬥能勝過我丈夫,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說到這裡,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了過去。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嶽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易如反掌。”丁勉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嶽夫人身後。倒轉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嶽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只覺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嶽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雖然未必化險爲夷,至少是個轉機,倘若自己落敗,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後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腿一軟,險些跪倒。她腿上受傷着實不輕,稍一用力,便難以支持。叢不棄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甚麼劍?就算贏了你,也沒甚麼光榮!”嶽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刺而出,劍刃上帶着內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叢不棄退了兩步,叫道:“好!”嶽夫人本可乘勢逼近,但她不敢移動腿腳,站着不動。叢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進,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嶽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爲攻,疾刺敵人小腹。嶽不羣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叢不棄劍招精妙,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嶽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爲叢不棄所制。嶽不羣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更是擔憂:“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敵之長,非輸不可。”這中間的關竅,嶽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着實不輕,而且中刀之後,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運氣克敵?這時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毫不懈,勁力卻已迅速減弱。十餘招一過,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只是嚴密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着兩人相鬥,但見叢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門分爲氣宗、劍宗,兩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着站起身來,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我派一敗塗地,但師孃和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爲奸人所污,看來師孃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孃、師妹,然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聲名。”只見嶽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刺出,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凌厲,雖然在重傷之餘,刺出時仍然虎虎有威。

叢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倖躲開。嶽夫人倘若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難倖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拄地,喘息不已。叢不棄笑道:“怎麼?嶽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我搜一搜麼?”說着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嶽夫人待要提劍而刺,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說甚麼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嶽夫人身前,叫道:“師孃!”便欲出劍將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嶽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濘之中。叢不棄喝道:“滾開!”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令狐沖眼見劍到,自知手上無半分力氣,倘若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那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並不迅捷,但部位卻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絕招。叢不棄大吃一驚,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情急之下,着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才得避過,但已驚險萬分。旁觀衆人見他狼狽不堪,躍起身來時,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稍加思索,都覺除了這麼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叢不棄聽到笑聲,羞怒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撲過去。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以太師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那“獨孤九劍”他本未練熟,原不敢貿然以之抗禦強敵,但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腦筋突然清明異常,“破劍式”中種種繁複神奇的拆法,霎時間盡皆清清楚楚的涌現,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撲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叢不棄這般撲將過去,對方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卻不必守禦。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叢不棄身子躍起,雙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早料到此着,右臂輕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擡,指向叢不棄胸前。

叢不棄這一劍斬出,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便能借勢躍避,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他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迴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沖劍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終於遲了一步,但聽得撲的一聲響,劍尖從叢不棄肩胛一穿而過。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後頸。按照劍理,令狐沖須得向後急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沒法運使,絕難後躍相避,無可奈何之中,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便又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反劍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刺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這中間畢竟有了先後之差。封不平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竟會刺向自己小腹,委實兇險之極,立即後退,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般攻上。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也即順手使出,揮灑如意,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十餘招,兩人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擊守禦,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旁觀衆人瞧得目爲之眩,無不暗暗喝彩,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變幻無方。封不平每逢招數上無法抵擋,便以長劍硬砍硬劈,知道對方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這麼一來,便得解脫窘境。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說道:“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怎麼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麼?”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術確是了得。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勉強支撐,方能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而初使“獨孤九劍”,便即遭逢大敵,不免心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是以兩人酣鬥良久,一時仍勝敗難分。再拆三十餘招後,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一劍,對方往往難以抵擋,手忙腳亂;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實在兇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其實他與封不平拚鬥已逾二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狠辣的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出劍,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再鬥一會,信心漸增,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決,輕籲一口長氣,斜斜刺出一劍,這一劍不屬於任何招數,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全然無力,但劍尖歪斜,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封不平一呆,心想:“這是甚麼招式?”一時不知如何拆解纔好,只得舞劍護住了上盤。令狐沖出劍原無定法,見對方護住上盤,劍尖輕顫,便刺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大驚之下,向後躍開三步。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適才鬥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刺,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封不平見他並不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縱上,刷刷刷刷四劍,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刺。令狐沖手腕一抖,挺劍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驚叫一聲,又向後躍開了三步。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這人的劍法,當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觀衆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這人的劍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劍法,必是令狐沖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裡,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爲泡影,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藏甚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制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他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爲五嶽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一顯之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一流高手相鬥,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這套“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衆人只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被疾風颳得隱隱生疼,不由自主的後退,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嶽不羣夫婦,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厲,並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等了得。

馬上衆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衆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小舟隨波上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鬥一刻,便多了幾分體會。他以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並不急於求勝,只是凝神觀看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鬥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噹的一聲,長劍落地。令狐沖手上無力,這四劍刺得甚輕。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丁勉、陸柏、湯英顎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來嶽不羣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嶽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輩相讓,僥倖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丁勉、陸柏和湯英顎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屍,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甚麼也不能幹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湯英顎道:“大夥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隨其後,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衆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乾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嶽不羣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他頓了一頓,續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爲勝了。”說着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

令狐沖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着着佔了先機。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縱半丈,也是無能爲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嶽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一眼,只盼能從嶽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沖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她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鬥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三十隻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兇惡殘忍之意。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破暗器。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時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夥兒齊上,亂刀分屍!”令狐沖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着叮噹、嗆啷、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隻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獨孤九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沖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爲易,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身子搖憑,跟着“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羣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在千鈞一髮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生憫。嶽不羣驚喜交集,大聲喝道:“衝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哪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戰,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便隨手拾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華山派衆人除嶽夫人和令狐沖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嶽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衆人眼睜睜瞧着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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