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校場,寂靜無聲,唯有迴音傳蕩。
盧柏鄒的理由荒謬麼?
當然荒謬。
鎮西兵卒能看見麟狼蹤跡,這是什麼新型韃晁笑話?
但問題是這個笑話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盧柏鄒藉此發起的指控。
如果說炎朝的政治大義是皇族至高無上,相府內部的大義是反對宗門,那麼鎮西府的大義所在便是誅殺韃晁逆賊。
這是鎮西府立命之本,也是萬千鎮西軍將士屍骨堆砌起來的刻骨仇恨。
哪怕如今迦憶已然投靠了他們,但這種事情依舊無法述諸檯面。
立於高臺之上,李君武維繫着鎮定神色,心間一個個念頭不斷浮現。
爲什麼?
爲什麼對方組織起如此大的陣仗,她竟然未曾收到任何消息。
爲什麼明明方纔府衙會議之上,這些將領都還對她畢恭畢敬,如今不過幾刻鐘的時間,竟然便都齊齊轉變了立場。
她完全被架空了.
不對,從一開始她就未曾把權力收攏上來過。
這些人,從始至終都沒把她放在眼中。
隨着李君武的思索,隨着她的沉默,下方原本寂靜無聲兵卒方陣之中逐漸傳來了一些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不會吧?郡主雖然荒唐,但也不可能私通韃晁啊。”
“盧統領這麼說必然就有證據,你急什麼?”
“哈那郡主不就是個花瓶麼?一介女子還天天去那煙柳之地,怎麼不可能了?”
“我也覺得是這樣,聽說那大漠神女貌若天仙,郡主又有磨鏡之好,鬼知道她會不會搞這麼一出?”
“侯爺一生勇武,有此不孝女,真乃不幸啊。”
“.”
有人在煽動軍心,這是對方有預謀的逼宮奪權之策。
李君武下意識的望了一眼府衙的方向,想要尋求某人的幫助,但遠水已然解不了近渴。
怎麼辦?
怎麼辦!
許元那件衣服能夠擋住城防大陣的全力檢索麼?
而且麟狼入城之後,那件衣服已經還給許元。
更重要的是,就算許元能夠想到這一點,但衣服只有一件。
給了麟狼,迦憶那獨屬於西漠的功法氣息也會被查出來。
隨着時間流逝,隨着沉默持續。
將領們望向李君武的眼神逐漸暗淡,下方兵卒窸窣的議論也逐漸擴散。
而在這時,
李君武清冷低沉的聲音響徹了全場:
“開陣搜人可以,但盧柏鄒,你承擔得起誣陷本郡主韃晁之罪麼?”
于軍營深處高塔之上,兩道人影悄然而立。
眺望着校場之上發生的一切,溫姓中年儒生摺扇輕撫,聲音含笑:
“這種應對方式還真是無趣啊,還以爲相國府的那人能讓我盡興博弈一番,但現在看來似乎已經將軍了。”
溫姓中年人身側站着一名渾身上下都籠罩在黑袍中的人,聽其聲音正是方纔與司子境告別的沐青:
“能將麟狼送入城內,便不一定會懼怕開陣搜人。”
溫姓儒生笑着回眸,低聲說道:
“不懼也無妨,就算查不出結果也能廢掉李君武。”
“什麼意思?”
“溫某安排那盧柏鄒行此一舉,可不單單是爲了逼宮奪權。”
溫姓儒生細長的眯眯眼,笑意橫生:“有此一齣戲碼,即便現在郡主她自證了清白,待到那幾位大人開始計劃,麟狼這個大患還能否現身出手呢?
“若是不現身,僅憑城防大陣根本守不住那幾位大人的襲擊,她必死。”
“若是現身,那便說明郡主確實私通了韃晁,即便他最終倖存了下來,在鎮西軍中的威望也將一落千丈,也便無法阻攔我們顛覆鎮西府。”
說到這,
溫姓儒生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幽然:
“郡主年少輕狂時的荒唐事,終究還是變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劍。她的名聲太差了,差到就算說她私通韃晁都不會奇怪,呵呵”
“.”
細細聽完對方的訴說,沐青只是沉默着轉過身。
溫姓儒生瞥着他的背影,指了指校場的方向,笑着問道:
“好戲還沒看完,這就準備走了?”
沐青沒有回頭,聲音平淡:
“相國府最新的安排已經告訴你,自然沒有留下的必要。”
溫姓儒生盯着他看了一瞬,忽地說道:
“沐先生你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差,是因爲方纔所提及的司子境麼?”
“與你無關。”
“當然無關。”
溫姓中年儒生細長眯眯眼看不清神色,手中的摺扇收攏,淡聲笑道:
“不過溫某還是想提醒您一件事情。”
“沐某還需去城門樓安放後手,恕不奉陪。”
沐青絲毫沒有聽對方話語的意思,話落之後身形直接消失在了高塔之上。
而看着對方遠去,
溫姓儒生依舊呢喃般的吐出了他下半句話:
“既然選擇了背叛,那就不要做出這幅令人作嘔的苦大仇深模樣,不然你的新主子也是會生氣的啊,呵呵.”
“你這句話本公子也挺認同的。”
“.”溫姓儒生。
環形瞭望高塔之上沒有任何徵兆的響起了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
溫姓儒生在聽到話語的一瞬,細長的眯眯眼下意識睜大了一瞬,但隨即又恢復如常,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名相貌英俊的錦袍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盯着對方看了一瞬,溫姓儒生很是禮貌的持着摺扇行了一禮:
“溫某,見過三公子。”
許元緩步上前,瞥着他的動作,笑着說道:
“看來你的地位還挺高的,居然能夠看出我的身份。”
溫姓儒生陌上公子如玉,聲音溫吞:
“不,溫某隻是想着詐一下三公子,未曾想您竟然直接承認了。”
“多此一舉。”
許元不置可否,依靠在高塔護欄之上,隨口說道:“不過既便我都報名字了,伱不如也說說自己是誰?”
“三公子說笑了,溫某可還想多活幾年呢。”
溫姓中年儒生笑着搖了搖頭:“不過您出現在這,便代表沐青這條線,溫某得放棄了啊。”
許元聞言挑了挑眉,靈視掃過對方,饒有興趣:
“比起沐青,我現在對你更感興趣,你這身體好像有些奇怪呢,是分身?”
“您可以這麼理解。”
“挺不錯的功法。”
“謝謝。”
“先別急着謝,過會一會你這身體就得死。”
“能親眼見到三公子的風姿,這身體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
沉默一瞬,許元啞然笑道:“這麼會說話,要不你來相府做事吧?”
溫姓儒生脣噙澹笑:
“公子說笑了,相國府應該開不起這個籌碼。”
聽到這話,許元心中倒是閃過了一抹驚訝:
“嚯看來你的身份還不是一般的高啊。”
溫姓儒生不置可否,轉而笑着說道:
“三公子,相國大人他都已經把這西疆拱手相讓了,你身份同樣尊貴,何必留在此處冒險呢?”
許元摩挲着高塔上的鐵製護欄,緩聲道:
“以你的立場來講,應當是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吧,竟然還建議我離開。”
“古話說得好,不能想着一口吃成胖子,事得一步一步來做。”
“你這話我可以理解爲,我在鎮西府城興許能讓你們謀劃失敗,對麼?”許元低聲問道。
“有這種機率。”
“以你們的視角這種機率應該不大吧?”
“是不大,但溫某與城外那些人不同。”
溫姓儒生搖了搖頭,藉着高塔的視角眺望整座府城:“收益與風險其驅,沒必要再將西疆這個盤子繼續擴大化,所以三公子您還是儘快離開吧。”
許元沉吟了少許,咧嘴一笑:
“如果我說不呢?”
溫姓儒生也不氣惱,只是眯着眼眸,淡笑道: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現在整個鎮西府城內外可以說都是我們的人,你準備拿什麼和我們鬥呢?”
話落,無聲。
風聲自耳旁吹過,溫姓儒生回過眼眸,正準備再度開口之際,他卻忽地看到身後的青年手中多出了一柄劍鞘。
愣了一瞬,溫姓儒生正準備開口,卻只見到哪劍鞘在眼前不斷放大
“.”溫姓儒生。
“砰!”
一悶棍直接敲在了他的面門之上,溫姓儒生應聲倒地,嫣紅的鮮血瞬間四濺。
許元拿着鬼柳劍鞘當做撬棍,數息之間直接把溫姓儒生打得遍體鱗傷,直到對方快要嚥氣才停下了手中動作。
而不出預料的,即便重傷垂死,溫姓儒生即便狼狽,但神色依舊含笑:
“三三公子..還真是性情中人呢.”
話音未落,許元直接一腳踩在了他含笑出聲的嘴巴上:
“你在這跟我裝你媽呢?”
“.”
溫姓儒生眯眯眼尾不自覺跳了一下,而且剛一咧嘴想笑着說話,許元腳上用力碾了碾,輕聲笑道:
“你知道麼,我最討厭的你這種說話裝腔作勢的人。”
話落,
在溫姓儒生震驚的目光中,他握着劍鞘的手忽地用力一送,直接把劍鞘插向溫姓儒生的兩腿之間
“噗嗤!”
受此重擊,胯下傳來的鑽心的疼痛爲讓溫姓儒生髮出痛呼,但卻因爲這份屈辱而攥緊了拳頭。
做完這些,許元心情暢快不少,長長呼出了一口氣,抓着對方的頭髮將其拎了起來:
“造出這麼大麻煩,見了本公子不立刻想自裁跑路,還憑着這凝魂分身在這跟我大放厥詞,真當我紈絝之名是虛的?”
“.”溫姓儒生已然睜開了眯眯眼,死死盯着許元沒有說話。
許元隨手將對方身體炁機封住,然後舉到了高塔之外,笑着說道:
“雖然不知道觸覺能不能傳遞給你的本體,但想來這份記憶應該是可以的。”
高空的風掀起凌亂的發,溫姓儒生溢血的脣角流露出一抹陰森的笑意:
“許長天,你無能狂怒的模樣可真醜陋啊,
“你現在所做的事情都是徒勞,你看校場那邊,他們已經啓陣了,一切都在按照溫某的謀劃進行,就算你們能將麟狼和迦憶藏好,也都會如我所料一般行進。”
許元聞言笑着說道:
“誰告訴你我要把麟狼和迦憶藏起來了?”
嗯?
溫姓儒生腫脹的眼眸之中有些不解。
許元見狀嘆息了一聲,指了指校場的方向:
“你這分身修爲果然還是太弱了,居然都沒發現校場那邊的人在往我們這裡看麼?”
“.”
在這一瞬的詭異沉寂中,溫姓儒生試圖破解對方話中的意思,但眼角餘光所見卻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看到了一縷雪白。
一頭勝雪的白狼出現在了許元的身後,血色豎瞳泛着陰森的寒芒。
看着他的神色,許元將他拉到了面前,附耳輕聲呢喃道:
“你方纔對沐青分析的事情都很對,但好像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這鎮西府城內,除了你以外誰見過麟狼,誰又見過大漠神女呢?
“雖然本公子很想看到你的自信被碾碎的樣子,但爲了避免意外,還是請你暫時閉嘴吧。
“溫先生,咱們有緣再見。”
話落,狂風驟起。
在溫姓儒生的凝視下,許元封住了對方的炁機,在校場萬千將士的注視下直接鬆開了手掌。
盧柏鄒看見這一幕,下意識想要出手去救,因爲對方是他的幕僚軍師,但溫姓儒生在下落途中對他投來的視線,卻讓他按捺下了出手相助的打算。
一旦過去,
那個年輕人便會殺了他。
數息後,
高塔底端,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啪嘰聲。
看了一眼下邊那攤肉泥,許元略顯遺憾的搖了搖頭,身形緩緩浮空而起,來到了校場上空,緩緩落在了高臺之上。
原本已然略顯嘈雜的軍陣行伍迅速的安靜了下去,只剩了許元靴子踏地那輕柔的腳步聲。
來到盧柏鄒身前站定,許元笑着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灰塵,看着對方那皺紋遍佈的面容,傳音說道:
“老東西,你可真聰明啊,如果剛纔過來救人,我會直接廢了你,不過也無所謂了,因爲你下場都一樣。”
說罷,
在萬人的矚目下,許元伸手抓向了自己脖頸,然後一把扯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對着盧柏鄒恭敬的朗聲說道:
“盧統領,你方纔不是問郡主的消息來源何處麼?我想我這個相府嫡子應該不可能是大漠神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