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格里格利裂口吹來的風拂過艾卡黑松的樹梢。
陽光灑落在剛剛開墾好的土地上,在金色光輝的照耀下,躺滿空地兩側,嘴脣沒有血色的人們安詳地就好像只是睡去了一般。
天空是澄澈的淡藍色,今天是個大晴天,萬里無雲。
即便是冬日,艾卡斯塔平原深處的氣候依舊溫暖宜人。
這樣的日子的話,用來送別自己的舊友,也算是相當地合適吧。
並不算劇烈的風繼續吹拂。
我們曾經提到過,土葬這種葬禮形式是信奉白色聖教的人在死去之後會做出的選擇。但那時候我們沒有說清楚的是,它最初是出於“潔淨”這個目的才被佈教傳達出來的。
這種潔淨除了宗教上的因素以外,還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爲了改善衛生環境。
教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世間唯一的知識掌握者,教育和技術水平遠比普通農民甚至一位國王都更加先進的他們也是第一批用上了蠟燭、玻璃、以及時鐘這些嶄新物件的人,因此由教會宣傳這種能夠避免腐爛的屍體到處傳播疾病引來蒼蠅和老鼠的埋葬方法,在現如今看來也是恰如其分。
話歸原處,在戰役過去兩天以後,總共統計的在戰鬥之中死去的亞文內拉軍人,一共是一千六百七十二人。
其中貴族騎士和擁有爵士頭銜的軍官和軍士一共陣亡了九百三十一人,餘下的則是本應呆在後方卻勇敢地衝了上來的平民弓箭手們。
考慮到戰鬥僅僅持續了一個晚上,這個數據可以說是極其驚人的了。它真實地體現了瓦瓦西卡的戰士們阻攔對方深入堡壘的決意和戰鬥的慘烈程度。
微風拂過,卸下武器和護甲的士兵們拿起鏟子在原本預計用來耕種茶樹的田地上奮力地開挖着。
愛德華還有亨利幾人站在稍高一點的地方遠遠地看了下去,他們的身後是米拉和明娜,金髮少女因爲擦拭眼淚過多眼角的皮膚已經有一些磨破了,她和白髮的洛安大蘿莉雙手緊緊地相牽,臉上依舊可以看出些許悲傷的痕跡,但女孩已經停下了嗚咽,挺胸擡頭站在原地。
伯尼在作爲一位父親上面顯然是相當成功的,有他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作爲榜樣,明娜也一直都是有着過人的堅強。
當初面對西瓦利耶的精兵時她敢於執劍對戰就展現出來了這名少女驚人的果斷和勇氣,而再到眼下,她能夠忍住悲傷打起精神來,也着實令絕大多數人都要佩服。
緊貼着瓦瓦西卡左邊城牆的風帶來了清新的樹木的氣息,愛德華偏過頭看向了亨利,賢者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
王子殿下遲疑了一會兒,他不太確定這個問題提出來是否禮貌,亨利注意到了對方的欲言又止,然後地輕輕點了點頭。
“……先生。”愛德華頓了一下。
“先生應該已經,見過許多次的別離了吧。”他斟字酌句,似乎是在擔心觸及亨利心底裡頭的傷疤。賢者點了點頭,他明白王子提及這事的原因,但面容也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靜。
“若是,一直持續不斷地失去的話,就能夠習慣悲傷了嗎?”愛德華這樣問道,他的措辭偏向西瓦利耶式的浪漫風格,因此聽起來有些像是歌曲或者是詩句。
但問題是真摯的、樸實的。
而詢問的人,也或許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有資格回答的——因爲單就愛德華所瞭解的那些片面的關於亨利的過去,也足以得出這樣的結論:
沒人比他,更懂得失去二字的含義。
興許是再三斟酌的話語仍舊引發了賢者的回憶,愛德華擔憂地應對着亨利短暫的沉默,但後者很快露出了一絲帶有淡淡苦澀的微笑。
“不會習慣的。”
“永遠都不會。”高大的黑髮賢者說完重新擡起了頭,望向了澄澈的天空。
稍微沉重的話題隨着氣流吹向了遠方,愛德華不再提及這件事情,待到一排排碩大的坑洞都被挖好,一位位陣亡將士的屍體都被擺放整齊以後,王子殿下走到了前方。
“他們爲亞文內拉而死。”愛德華開口這樣說道,但僅僅一句話之後,他就停了下來。
王子似乎不知要說什麼是好的樣子,只是站在原地,垂下了頭。
安靜繚繞在城南方向的這片空地上。
氣喘吁吁的士兵們拄着鏟子,儘管疲勞異常但仍舊挺直腰板。他們之中有不少人身上還帶着傷口,其中一部分甚至因爲動作而滲出了血,但沒有人能夠阻止這些人爲自己死去的夥伴挖掘墳墓。
“因爲,這是我們僅僅能爲他們所做的了。”只剩下一隻手臂的軍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這樣說道。
沒人能夠攔得下他們,即便是愛德華王子本人也做不到。
這一點在西瓦利耶——不,在西海岸的任何其他王國,恐怕都難以見到。
自從那日愛德華高聲宣言並且率領軍隊擊敗了西瓦利耶的入侵者以後,整個亞文內拉就擰成了一條結實的麻繩——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內民族自豪感上升到了極高的地步,除了一部分人以外現在他們都爲自己是亞文內拉的子民而感到自豪。
而這又以一切的發源地,民間現在稱之爲《亞文內拉宣言》最初發表的地方瓦瓦西卡堡壘尤爲劇烈。
騎士和軍士們第一次發現這些平民的身上有這麼多值得他們學習的地方,愛德華以及查爾斯旗下的軍隊之中,人們真真正正地像是一個整體那樣活動着。
在這幾個月的時間內,他們變成了真正的兄弟。
貴族騎兵和平民弓手們,不再有着高貴低賤區分的兩種人。至少在愛德華和查爾斯的旗下,所有的亞文內拉的軍人們,都只是士兵。
都只是,發自心底爲這個身份感到自豪的士兵。
如果現在有其他西海岸國家的人來到瓦瓦西卡的話,他肯定會爲這種氣氛感到驚訝。
爲同伴而自豪,發自心底地信賴着這個羣體,平民們信賴着那些原先需要仰望的貴族老爺,貴族們也不再擺出什麼架子,而是和他們一同進餐,一同訓練,一同交流,互相學習。
愛德華在幾個月之前播下的種子現在已經逐漸發芽,或許有一天它會成長到覆蓋整個亞文內拉的程度。
沉默着的王子殿下這樣思考着。
‘一個,人與人之間沒有隔閡的國度。’
‘那該是,多麼地令人嚮往啊。’
“……”安靜依舊在持續,許多士兵咬緊了牙關,但並不是因爲王子說不出什麼感人肺腑的話來——因爲他們對於這種感覺感同身受,任何的話語都會顯得蒼白無力,想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一些什麼來,真的是太過困難了。
“嘶——”一陣深吸空氣的聲音此起彼伏,這些身上帶着傷口精疲力竭的漢子在面對敵人兇猛的進攻時都能一聲不吭,但此刻站在死去戰友屍體的邊上很多人卻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沒人能夠指責亦或者嘲笑他們脆弱。
因爲躺在地上變成冰涼屍體的人,兩天前還在和他一起喝着麥芽酒,開心地暢談着家裡頭的瑣事。
那位興奮地告訴大家他就要成爲父親的爵士,在那天的訓練結束以後和士兵們一起暢快地喝酒,一向穩重的他第一次醉得一塌糊塗展現出了自己孩子氣的一面。
夢想是能夠在這裡擁有一片自己的田地然後把家人都接過來一起住的樸素的軍士,那一如既往的憨厚的笑容現在還停留在臉上。
這裡躺着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這些故事,若是你去詢問那些挺直了腰板卻忍不住流出眼淚的士兵的話,他們都會一一告訴你。
告訴你這些了不起的戰士們從沒有讓任何人失望,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永遠地從我們的生命之中缺席。
風依舊在吹。
這樣的流血犧牲,以後也不會少見。愛德華的雙眼透過密密麻麻的艾卡黑松似乎看到了遙遠的未來——天空晴朗,但倒映在這位王子的雙眼之中卻是烏雲密佈。
西瓦利耶,現在是帕德羅西。
不論是誰都不是亞文內拉能夠惹得起來的,這個國家極其弱小,幾乎是任人欺凌——上一次的博弈拼盡全力他們成功扭轉了局勢,可這一次呢?
躺在地上的那一千多具冰冷的屍體似乎在無聲地控訴着王子殿下身爲一國王族的無力——但最讓愛德華痛心的是他們的犧牲幾乎是毫無意義的。這些了不起的戰士們拼盡全力和遠比他們更強大的敵人命命相博,但對方卻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攻陷瓦瓦西卡。
榮光和英勇掩蓋不了他們其實只不過是那個隔岸相望的龐大帝國玩弄權謀之下的犧牲品這一事實——亞文內拉實在是太過於弱小,以至於連自己的子民都無法好好地守護。
帕德羅西的陰謀現在還沒有浮出水面,他們進攻瓦瓦西卡必定是有着什麼目的的。
低垂着頭的愛德華這樣想着,可就算知道了這個目的,他們又能夠做些什麼呢——在帕德羅西的鐵蹄之下,王國任人擺佈。
必須改變,這一切都必須改變,但在改變之前還必須先存活下去……
如同山巒一樣巨大的重壓令這位一頭金髮的王子攥緊的拳頭指甲因爲用力過猛都已經開始發白,自己的父親,當代亞文內拉的國王癡迷於爭奪西瓦利耶的王座之中;而餘下的那些兄弟們也是更加在意自己能否成爲國王而非這個國家是否依舊存在。
他在亞文內拉,是孤立無援的。
絕望籠罩着愛德華,從得知襲擊者是帕德羅西人開始,這種感覺就一直沒有散去。
“啪……”左肩被什麼人給拍了一下,王子回過頭,亨利平靜地直視着他。
“我會幫你的。”賢者的話語一如既往地簡單,但卻給予了他極大的信心。愛德華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上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花了半分鐘調整回了心情,然後開口接着說道。
他並沒有打算說什麼熱血沸騰的大道理,他只是一字一句地。
用亞文內拉的語言,說出了在今後會成爲這個國家軍隊葬禮慣例的那段悼詞。
——那是引用自亞文內拉詩人勞倫斯——唯一一位堅持用亞文內拉語寫詩的詩人的詩句。
“吾人終將年華老去,彼等卻不。”
“他們不再擔心歲月、年齡、亦不再遭受譴責。”
“不論日升、日落。”
“吾人將追念彼等。”
風,繼續吹過。
包括王子在內的所有人深深地朝着那些隨風消逝的人兒重重地鞠了一躬,士兵們擡起了鏟子,泥土逐漸覆蓋了他們的面容。
悠揚的音樂遠遠地響起。
亞文內拉用他們的方式送別了遠去的親友。
……
後記:本章最後的詩句並非原創,而是引用自英國詩人羅伯特?勞倫斯的《懺悔詩》,我很喜歡刻在sas的紀念木牌上的這一段,覺得它在很多方面上都敘述了戰士們對於逝去戰友的追念。也希望這一章我有烘托好這種情感能夠讓各位感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