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高傲

“你這是要臨陣脫逃嗎?傭兵……亨利?梅爾先生?”熱雷米攔在了兩人的面前,他的身後站着一整排全副武裝的西瓦利耶騎士。

阿蘭抱着手臂站在滿臉橫肉的爵士的斜後方,臉上看好戲的神色和笑容是顯而易見的。

“戰鬥已經結束了,請你讓開。”亨利沒有對着熱雷米使用敬稱,雖然說了“請”,但是他的語氣非常生硬。

灰藍色的瞳孔在長長的黑色睫毛的陰影下方顯示出一股和風雨欲來的天空一般的無機質和危險感,熱雷米眼角抽了抽,他直視着這雙眼睛,雖然外表粗鄙但這位爵士並非沒有常識的自大之徒。

面對貴族都不會卑躬屈膝的硬氣再聯繫到之前這個人判斷出來洛安人戰術機動的事情,他確實不是一個可以小瞧的人。

——但。

那又如何?

熱雷米在心裡頭想着。

貴族擁有的權力是可以碾壓平民的,就算這個人再有多大的潛力,有多大的本事,他也不會是自己的對手。

“唰——”他擡起了一隻手然後拉開了距離,身後全身板甲的騎士和軍士們都拔出了武器。

他們呈半圓形包圍住了亨利和米拉,外圍正在打掃戰場的傭兵們都停了下來圍觀,但在貴族的權勢面前,沒人敢哪怕發出一聲詢問。

風塵僕僕的安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臉擔憂,而一旁的讓娜則用鄙視的眼神看着站在熱雷米旁邊滿面笑容的阿蘭。

“……”亨利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雙手抱着米拉,連伸手去抓大劍的動作都沒有。

這反而讓那些西瓦利耶人有些忌憚,騎士和軍士們透過頭盔面甲狹窄的縫隙觀察着賢者,一時間都遲疑起來不知道要不要上。

沒人會爲他們出頭,三十多名全身板甲的戰士就這樣包圍着,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他們即便和一百多名傭兵對戰都不在話下,對付一個人自然是輕而易舉。

但就連熱雷米的心中也有些遲疑不定。

他摸不透這名高大的綠牌傭兵的底細——爵士見過了很多人,很多嘴上很會講的傭兵甚至是貴族。在和平的日子裡頭誇誇其談而真正遇到戰鬥了就尿溼了馬鞍①。

遇到危機的時候,緊張的人有之;驚慌失措的人有之;轉身逃跑的人有之。

好面子愛慕虛榮的傢伙,在面臨危機的時候強裝鎮定地說一些自以爲帥氣的話語的人他也見過了不少了——但這個人不一樣。

他即沒有吹噓自己有多強大,也沒有拔出武器開始胡亂揮舞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

他只是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彷彿面前的自己這一行人並不存在,彷彿這些戰鬥力高超全副武裝的西瓦利耶精英,不足一提。

這和無知者的自大不一樣,這種平靜的神色爵士過去只在一個人的臉上曾經看到過。

“高傲……”心底裡頭在思索的話語被身後的某個人喊了出來,即便是熱雷米也愣了一下,他轉過了頭,看向某個一臉恍然大悟表情的下級傭兵伸手指向了這一邊。

“他認識‘高傲’。”傭兵用很大的聲音這樣喊道,緊接着像是炸開了鍋一樣,旁邊也有許多人喊了起來。

“對的對的!前幾天在普羅斯佩爾的傭兵公會。我就說怎麼這麼眼熟啊!敢跟那位‘高傲’搭話的人這輩子也就見過這麼一個了。”

熙熙攘攘的討論聲四處迴響着,站在熱雷米身後的阿蘭愣了一下然後神色開始有些複雜,而爵士仰起頭,深深地看了一眼亨利。

“他們說的是真的?”他這樣說道。

亨利不置可否。

“以一己之力擊殺地龍的傭兵界的神話……擁有世間獨一無二的……”熱雷米頓了頓:“銀色長髮。”

“高傲的艾莉卡。”

“以一敵百的紅十三②之一,你認識這樣的人物?”爵士的眼神開始有些什麼東西閃爍,他接着擡起了手,揮了一揮,令身後的所有人都退下。

“我有種預感,傭兵,亨利?梅爾。”熱雷米退到了一旁用富含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賢者:“你我以後還會再見面的。”

他這樣說道,而亨利依然沒有開腔,只是懷抱着米拉,一路遠去。

“呃……”身後的阿蘭伸出手去但只說了一個字就不知道再講什麼好,他再轉過頭去,對上了熱雷米的視線,爵士瞥了他一眼就轉過了頭,帶着一衆西瓦利耶精英離開了這裡。

“……”只餘下站在原地的阿蘭低垂着頭,手握成拳狠狠地在空氣之中甩了一下。

……

時間緩緩地流逝,前往黑山的時候兩人並沒有乘坐馬匹,因此亨利懷抱着米拉只是徒步朝着拉扎爾走去。

說來稀奇,或許是出於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心理,即便離小鎮很近,黑山的洛安盜匪卻在十幾年之中從未進入更別提襲擊拉扎爾的居民。

不知是嫌棄他們過於貧窮還是擔心與當地人鬧矛盾了難以生存——或者兩者皆有之——總之黑山的洛安盜匪在這裡駐紮的這段歲月裡頭,是一直都以路過的商隊作爲目標,而從不劫掠當地小鎮的。

近在咫尺、惡名昭彰的盜匪與平民互不干擾,反而是遠在數十里外的普羅斯佩爾的大貴族們和他們產生了衝突,並且決心讓這些洛安人從這塊土地上消失。

今日過後或許西瓦利耶的官方又會將這一切宣傳成是普羅斯佩爾大主教的光榮,奮不顧身從數十里外派兵爲民除害,而這些洛安人是咎由自取多行不義必自斃之類種種,在解決了心腹大患的同時也令自己的名聲進一步提高吧。

事情真相如何,唯有真正在這片長滿艾卡黑松的秋日冰冷的土地上流血犧牲過的傭兵們知曉罷了。

一切說到底只不過是利益。能夠巧妙地以榮譽作爲表面上的裝飾,也着實說明了這個國家作爲西海岸最強,不單在軍事實力上,提及玩弄政治和操縱人心,也怕是遠比亞文內拉那側,哪怕已經算是最爲優秀的愛德華王子都要強上幾番。

但這究竟是否算是好事呢,一個國度當中的貴族、主教以及商人們都如此善於玩弄權柄——亨利有一遭沒一遭地漫想着,而像是終於回過了神來的米拉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賢者將自己放下。

“奪——”亨利拔出了軟木塞子,然後把小羊羔皮製成的水袋遞給了她。

“咕嚕咕嚕。”女孩往嘴裡頭灌了很大一口,然後出神地望着地面,什麼都不做,只是發呆。

“啪嗒。”賢者解下了大劍,背靠在樹幹上,平靜地望着她。

他沒有急着開始講什麼大道理,什麼循循善誘,什麼你要堅強。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站在米拉眼角餘光就可以觸及的範圍內,向她表明自己一直都在這裡。

除此之外,亨利什麼都沒有做——從她受傷的那一刻起直到現在,他都保持着沉默。

——這道坎,必須由她自己來邁過。

內心的純潔雖說寶貴,但也並非世間絕無僅有之物——事實上在某種層次所有人都曾經是溫柔的,充滿善意的。

但只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人們就免不了要被其他人所影響。

見過的、聽過的、嘗過的、感受過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會隨着經過而消失,而是留下了獨有的印記,一步步將你塑造成不同的模樣。

所有人都是這樣子逐漸地長大的——區別就在於,有的人能夠從經歷當中吸取自己所需要的從而進步,而另外一些人,則因爲磨難而失去了自我。

變得隨波逐流,丟棄了自己的本心和初心,待到恍然大悟往回看去,才發現一切都已經截然不同。

亨利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的人變成這樣了。

在孩子們的世界裡頭,在簡單明瞭的童話故事裡頭,整個世界總是黑白分明的。

有好人,有壞人——好人是一直都是好人,而壞人,也一直都是壞人。

但事實是遠比這樣更加地複雜的,在現實的世界當中,好人與壞人之間的分界線其實非常非常地模糊。

區別只是前者一如既往地堅持着自己的本心,而後者,則對着苦難妥協了,選擇了更加容易更加輕鬆的道路。

單純地用好與壞來區別他們並不公平,因爲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呼吸着相同的空氣,仰望着沒有什麼兩樣的天空,只是在一件事情上面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導致了不同的結果罷了。

起初或許只是很小的事情令你有所動搖,然後你開始妥協了,最後一而再、再而三。不知不覺間你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不忘初心說出來容易真正做起來難,這世界上更多的人往往都還是選擇了妥協——

——那麼。

那麼,她又是哪一種呢?

米拉回頭望向了亨利,賢者嘴角微微掛起了一道弧度。

答案無需言說,僅僅是望見那雙眼眸,你就能夠明白。親身體會的恐怖和無助是最爲深刻的,而這個女孩在真真見識了何爲殘酷以後,仍舊能夠恢復過來,作爲她自己,做出她自己的選擇。

“人呢。”

“很多時候是沒有選擇的呢。”米拉的臉上有些哀傷,她應該是記起了一些什麼東西,所以這樣說着。亨利“嗯。”了一聲,他知道她還沒講完,所以等待着女孩繼續訴說。

“明明是一樣的人類,但是因爲選擇的不同,就變成了這樣子有着天差地別的人。”白髮的洛安大蘿莉出神地撫摸着冰涼大地,說出的話語一如既往地讓人總是忘卻她年僅11歲的事實。

“剛剛那個人……若是想要被救出的話,應該是有人會救他的吧。”她這樣說道,而賢者直到現在才點了點頭:“嗯。”

他頓了一會兒,然後才接着說道:“但離開了這裡,他的日子也不見得會好過。”

“洛安人現在在整個西海岸都是不受待見的,再加上是被通緝的盜匪,就算是被救出去了,以後的日子也不是生活在逃亡之中,就會死在逃亡之中。”

“即便離開黑山,重操舊業也不過是時日問題。”亨利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將它緩緩地呼出。

“洛安人……”他緩緩地說道。

“是一個高傲的民族。”

“拒絕從事戰鬥以外的職業,即便有貴族想要僱傭他們作爲私兵,也常常因爲內心裡頭的驕傲而不願意寄人籬下。”亨利接着說:“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們纔會逃離被奧托洛帝國征服的家鄉,來到西海岸。”

“可因爲這份高傲的存在,就算是換了一個地方,又會有怎樣的區別呢。”賢者長嘆了一聲,而米拉撫摸着自己包裹着白淨棉布的脖子。

“或許只是一個人的命運的話是不夠的……”

“我想改變更多人……”

她小聲地這樣喃喃自語道,亨利自然是沒有聽漏,但他微微一笑,卻是假裝沒有聽清地“嗯?”了一聲。

“沒有什麼。”米拉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她搖了搖小腦袋,然後站了起來,重新換上一臉倔強的表情。

“我還必須,更加地努力。”

亮晶晶的淡藍色雙眼之中透露出的決心,如同這天下午的太陽一樣閃閃發光。

……

註釋:①:西瓦利耶式俗語,來自於一首一個世紀以前的詩歌。因爲西瓦利耶王國規定是擁有封地的貴族都必須爲國王服兵役——也就是成爲騎士——到處征戰,貴族當中有注重榮譽的勇者自然就也有懦夫,這首詩歌具體描述了一位誇誇其談卻在初次上戰場的時候尿溼了自己的馬鞍的無能之徒。而藉由它流行起來的這個成語也通常被西瓦利耶人用來形容紙上談兵的懦夫。

②:紅十三,西海岸對於紅牌傭兵的別稱,一個原因是因爲最初傭兵公會成立的時候紅牌傭兵只有十三個人,另一個則是因爲紅寶石的傭兵牌本身就價值十三萬丹諾左右。另外十三這個數字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不吉和必須敬而遠之的存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紅牌傭兵在普通人心目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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