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之後,風雪終於有了偃旗息鼓之勢。
伴隨天宇漸霽,雲開見碧,日頭竟還正好,天光照進蒼珠山中,落在遍山積雪之上,頗有一種世殊時異的夢幻。
風雪彷彿將那一場廝殺,徹底掩蓋在了厚厚的積雪之中,只有幾點落梅似的血色還在隱隱述說。
是夜,蒼珠山中久違的有些熱鬧,宣泄着劫後餘生的慶幸。
戴志平準備了一場筵席,想要宴請許恆二人。
戴氏如今中流砥柱的幾人,以及他們的家眷悉數列席,但是前來赴宴卻只有靈均子一人。
不過雖然許恆並未到場,但戴氏又豈敢有絲毫怠慢,甚至該說,其實以靈均子的身份,她纔是戴氏更想巴結的人。
宴後,戴志平親自送靈均子離席,出了宴廳之外,恭身禮道:“今日多謝仙子賞光,我戴氏能夠渡過這次難關,全靠仙子與許道長來到……”
靈均子擺擺手道:“都是師兄功勞,與我可沒什麼干係。”
“仙子太過謙了。”戴志平討好道:“若非玄心真人之故,道長又怎麼會與仙子來到蒼珠山中。”
“如此說來我戴氏更要銘記真人之恩纔是,來日我當備以大禮,前去月池島謝真人之恩……”
靈均子瓊鼻微顰,聽出來戴志平話裡話外想要拐到自己和師父身上,反而有些不快,說道:“不必了,月池島不許生人靠近的。”
戴志平面色微微一僵,靈均子卻接着道:“對了,九陰真煞之事,代家主可別忘了。”
戴志平呵呵尬笑幾聲,忙道:“記得記得,在下怎麼會忘。”
“九陰真煞不在蒼珠山中,位置隱秘非常,道長何時休息好了,在下親自帶他前去尋找。”
“那明天就可出發。”靈均子道:“代家主可做好準備。”
“是,是。”戴志平連聲應道:“在下省得。”
靈均子這才揮了揮手,駕起雲氣飛入山中,戴志平遙遙送她離去,回過身時面色卻是沉了幾分。
他沒回返宴廳,卻緩緩走到了另一邊的崖略之上,望着那隻還‘停泊’在蒼珠山中的橫星渾海舟,眼角下的皮膚微微抽搐。
這時一個富態女子默默來到了他身後,喚了一聲:“老爺?”
戴志平沒有回答,女子見狀頓時瞭然,於是便又問道:“妾身的提議,老爺考量得如何了?”
戴志平眉頭微微一皺,轉過身道:“你提議的什麼?”
女子壯起膽道:“留下九陰真煞……”
“蠢貨!”戴志平斥道:“那許道人的神通,今日你沒見到了麼?婦人之見,真是愚蠢至極!”
“我們何必對付許道人呢?”女子道:“九陰真煞的位置,只有老爺和向飛知曉,不是嗎?”
“什麼?”戴志平心中一悚,指着女子道:“你,你……”
“老爺!”女子抓住戴志平的手指,說道:“戴氏已經完了,得罪了亂星盟,月池島也攀附不上,只有遷離蒼珠山一途,那與名存實亡何異?”
“我們帶上小揚偷偷離開,還能帶走一份財富,只有日後小揚出息,才能重建戴氏……”
戴志平面色變幻:“向飛可是我大兄唯一的兒子。”
女子道:“妾身只是略提一嘴,決策之權悉在老爺手中。”
戴志平面沉似水,許久才道:“向飛雖沒完全繼承大兄道法,但是法力也是族中最高。”
女子展顏道:“所以妾身今夜宴上,纔給向飛頻頻敬酒。”
戴志平面皮一抖,冷冷道:“若是許道人赴宴,恐怕你還敢給他下毒吧。”
女子面色微變了變,夏夜微暖的風吹來,恰恰叫她想到日間那場風雪,竟畏怯道:“妾身萬萬不敢。”
戴志平這才冷哼一聲,帶頭下了山崖,女子連忙跟在其後而去。
只是兩人不知道的是,他們離開之後,卻有一名年輕男子從樹影后轉了出來,目中露出沉痛之色。
……
靈均子和許恆在蒼珠山中所住的精舍捱得極近。
她離開宴廳回到此間,卻沒回到自己居住的精舍,而是敲響了許恆住處的門戶。
未久,大門忽的無風自開,靈均子邁入其中,便見室內紫煙嫋嫋,許恆盤膝坐在牀榻之上,雙目才方緩緩睜開,似乎剛剛脫離靜定。
“師兄。”靈均子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打擾你恢復法力了。”
“只是例行功課而已。”許恆微笑道:“師妹不是去赴宴了?膳食可還合口味麼?”
“戴氏的素齋做的還蠻好吃的……”靈均子說着說着,忽然皺起瓊鼻,說道:“不對,我又不是爲了吃食纔去赴宴的!”
許恆與靈均子相處之時,總覺自在非常,不由佯裝驚訝道:“不是麼?”
“師兄!”靈均子嗔道:“我是有正經事與你說的。”
“好吧。”許恆這才笑道:“那師妹有何正事?”
靈均子認真道:“我和那個代家主說過了,明日就帶我們去找九陰真煞,他已答應下來。”
許恆不吝誇獎道:“如此,有勞師妹了。”
靈均子喜道:“這算什麼勞煩,師兄還要恢復法力,這些小事當然是我去做。”
“不過,那個代家主……”她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說道:“我總覺得他有些貪心,也不知道會不會忽然食言。”
“哦?”許恆沉吟道:“你且將今晚發生的事說來聽聽。”
靈均子自然不會拒絕,尋了張椅子落座下來,又信手拿起桌上沒動過的糕點,便滔滔說起赴宴前後瑣碎,甚至所有人與她的對話、恭維。
許恆聽着,目中漸漸露出訝色,他倒不是驚訝於宴上發生的任何事,實際上一切也確正常至極。
但正因此他纔有些意外,回想起靈均子與自己來到蒼珠山時的舉止,許恆心中暗道:“靈均子雖不諳世事,但對人心複雜其實頗爲敏感。”
他覺得自己或許小看了靈均子,如今看來她雖天真爛漫,但並不是那麼好欺騙的,或許這纔是玄心真人爲什麼會把她保護得這麼好的原因吧。
許恆思索之時,靈均子發覺他沒回應,不由問道:“師兄,伱在聽嗎?”
“在聽。”許恆回過神來,笑道:“無論如何,明日便見分曉,師妹不必過分在意。”
“啊?”靈均子失望道:“我們不必做些準備嗎?”
“……”許恆道:“師妹若擔心的話,今晚可在我這呆着。”
“嗯?”靈均子歪頭想了想,便答應道:“好啊,正好師兄要恢復法力,我還可以爲你護法。”
許恆法力其實已經恢復許多,不過聞言只是笑道:“那便勞煩師妹了。”
……
夜色如水,無聲流去。
這一夜,其實並非特別寂靜,只是那些聒噪並沒靠近附近,因此許恆並未搭理,只是與靈均子說些閒趣。
到了後半夜,一切似乎平息下去,靈均子也不知何時,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許恆見狀只是莞爾,便又做起功課。
不知不覺,已是天光大放,許恆正結束了一輪觀想,忽然心中一動,起了身來走近桌前,輕輕拍了拍靈均子的肩。
“啊?”靈均子玄光修爲,其實已可拋卻睡眠,雖然保持了這個習慣,但清醒的還是極快,睜眼便已反應過來,小臉不由微微一紅,說道:“師兄,我睡着了。”
許恆微微一笑,說道:“快起來吧,馬上有人登門了。”
雖然靈均子身上並沒有產生什麼污穢,但她聞言還是連忙起身,從頭到尾施了一個潔淨之術。
許恆也不去理,自往堂間而去,才走到了大門之前,便聽有人輕輕叩動了房門。
也不見他有何動作,房門便自打了開來,露出一道年輕的面孔。
許恆道:“原來是道友。”
戴向飛剛剛叩動房門,大門便已打開,一時有些沒回過神,聽聞許恆之言,便下意識道:“見過道長。”
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卻仍有些琢磨不透,這句‘原來是道友’究竟何意?
不過許恆卻沒解釋,只道:“今日道友前來,是爲帶我去尋九陰真煞的麼?”
“正是。”戴向飛面上有些疲憊,但仍振作精神言道:“那道九陰真煞,乃是我父煉就罡煞之後意外發現的,位置十分隱秘,族中只我一人知曉。”
“是麼?”許恆道:“那便有勞道友了。”
“師妹。”他朝裡間喚了一聲,靈均子又磨蹭了片息才露面,明明沒有太大變化,卻竟真的叫人耳目一新。
許恆細瞧了兩眼,纔看出來她是換了一隻素雅簪子,於是信口誇了一句,這才問道:“師妹一同去尋九陰真煞麼?”
靈均子正開心非常,聞言眨了眨眼,問道:“師兄不想讓我一起去嗎?”
“自然不是。”許恆道:“不過那道真煞若合我用,或許我便要在那裡修行一段時日了。”
凝煞一關,並非一步登天。
即使有適合道法的地煞,視修行人的根基、功底之差,想要凝煞有成,至少也需三五個月,長則三五年頭甚至更久都有可能,實在不是一蹴而就便能修成的。
以許恆的功底,若真踏上凝煞一關,時間定不會短了,難道叫靈均子陪他呆上三五年的。
靈均子想了想,也還是道:“我還是隨師兄一齊去吧,這樣我回月池島後,若是無趣也好去尋師兄。”
“也好。”許恆不禁一笑,這才轉過身來。
戴向飛一直默不作聲,見狀這才說道:“道長可要出發了?”
許恆卻仍搖了搖頭,說道:“還有一事要做。”
言罷,便在兩人目光之中出了門去,遁起飛往山中,未久,橫星渾海舟已躍然眼前。
戴向飛跟在身後,隱隱猜到了許恆目的,果見他往橫星渾海舟上落去,一手輕輕抵在船身之上。
戴向飛只覺一股巨大的法力波動升起,心中不由一跳,下一刻忽見許恆玄光沖天,似在與這鐵舟角力一般。
過了約有片刻,橫星渾海舟忽然一震,鐵鑄似的船身竟便緩緩縮小起來,直到拳頭大小才休,卻往許恆袖中一鑽,消失在了其中。
許恆收回玄光,緩緩吐出一氣,神情依然輕鬆自如,便又飛回身來,說道:“現在可以出發了。”
戴向飛有些害怕許恆誤會,但是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道長,這橫星渾海舟是亂星盟的法器,你若拿了此舟,恐怕會被盯上。”
許恆淡淡一笑,只道:“無妨。”
戴向飛聞言也不再廢話,微微拱了拱手,便將帶頭朝着空中飛去。
許恆與靈均子跟在其後飛起,很快便已出了蒼珠山中,但是飛了兩三刻還不見有到達目的地的勢頭,許恆不禁問道:“道友,此去可是還有甚遠?”
戴向飛口中答是,許恆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倒不是他心急非常,但是戴向飛的法力還算可以,飛遁法術卻是粗糙不堪,速度相比錦雲兜都慢的可憐。
他想了想,索性道:“既然如此,不如道友指個方向,我攜道友一起飛遁吧。”
戴向飛聞言,只好答道:“那請道友一路向南,待我指引之時再調轉方向吧。”
許恆微微頷首,大袖忽的一揮,戴向飛便覺一道熾烈焰光驟然涌起,化作一團火雲將三人都攏在了其中,旋即猛地飛馳出去。
戴向飛下意識往下一望,不由大吃一驚,只見山河都在疾速後退,晃眼不過片刻之間,一片碧色都已出現在了視線盡頭。
許恆悠然道:“道友,馬上便要出得碧海州了,還不調轉方向麼?”
戴向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正是要到大海之中……”
他目光連忙一掃,又往南邊一指,說道:“還請道長從此方向出海一路直行。”
許恆有些訝異,但仍順着他所說的方向遁去,很快便略過了碧海州的海岸,朝着大海之中一路疾行。
未久,忽見前方有濃濃烏煙升起,間中夾雜點點飛星,卻是火花迸濺,飛颺四灑。
往下一望,果然正是一座火山島嶼,不僅熱力肆意揮灑,山口之中岩漿翻騰,猶如熔融的鐵流,滾滾溢涌出來,卻是順着地勢流淌,最終匯往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