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時間,他去的是楊府。
十年了,小楊嵐依舊不見長,兩三歲的模樣,還是那般粉嘟嘟,可把老楊愁的頭髮都白了,若一輩子都長不大,他可受不了,還等着抱外孫呢?不是吹,他與俠嵐領着孩子出去,不知道的,都以爲是他孫女呢?誅仙鎮的百姓,起先也詫異,不過時間久了,便也習慣了。
“這次,你走的時間,可不短哪!”涼亭中,楊閣老煮了酒,笑呵呵道,“十年未見,着實想念。”
“你……老了不少。”葉辰微笑,楊閣老花白的頭髮,掩都掩不住了,不過,比起同年歲的,老楊還算好的了,如今的楊閣老,已年過古稀,這都歸功於,他早年傳的修心之法。
“你也一樣。”楊閣老笑道,這話倒是不假,葉辰雖是半仙,卻並未刻意掩飾老態,鬢角也多了銀絲,乃這二十年歲月,該有的印記。
葉辰一笑,抿了一口酒,餘光掃向的是俠嵐。
十年前他走時,俠嵐體內的陰陽仙紋,便已開始漸漸衰敗,十年過去了,那道陰陽仙紋雖還在,卻已潰敗大半,他看的出,俠嵐的身子,虛弱了太多,臉色頗是蒼白,多顯病態。
俠嵐輕笑,早已看開,多活了二十年,乃仙之恩賜。
不多時,楊玄三人也來了,這次倒懂事兒,是拎着酒來的,他們也鬢髮早白,縱仙人也難擋歲月蹉跎,更遑論是凡人。
“又十年了,真要等到我們入土爲安?”上官玖沒好似道,說好的修仙呢?一年又一年,等的花兒都謝了。
“趁着還年輕,多等幾年。”葉辰笑了笑。
他這一句話,聽的楊玄差點把桌子掀了,你妹的,逗俺們玩兒呢?
夜晚,葉辰出了楊府,緩步在大街,這一走再歸來,街上少了諸多熟悉面孔,該是遲暮的老人,都已入土爲安,本想等他歸來,再算上一卦,可惜,都沒撐到那個時候。
葉辰不語,戴着斗篷,悄然走過,如一個過客。
待至家門,他在對面小園的門口,駐足了。
隔着園門的縫隙,他能望見一個青年,正懷抱着一個娃娃,仰頭看星星,一側,還有一個女子,在縫織衣服,時而看看這邊,露出溫柔的笑。
當年的孩童,也長大成家了。
至今,葉辰都不知他叫啥名,便在不覺間,想叫他齊轉世,寓意齊王的轉世的。
誰會想到,當年率兵圍了誅仙鎮的齊王世子,又以另一種身份,在誅仙鎮生活着,這等事傳出去,多半不會有人信。
隔着牆門,他只看到了一家三口,卻未見齊轉世的爺爺,十年前他走時,那老人還在,十年後再歸來時,卻早已與世長辭。
葉辰未曾打攪,回了自家小園。
十年未歸,園中生了不少雜草,屋中的蜘蛛網,結了一層又一層,桌椅上的灰塵,亦清晰可見,入目皆淒涼。
清晨,葉辰早早便擺好了行頭。
聽聞武林神話回家,誅仙鎮的百姓,成片的聚來,排起了長隊,足有好幾裡。
整整三日,皆是如此。
眨眼,又是十年春秋,該老的都老了,該倒下的,也都倒下了,譬如俠嵐,已下不得牀了,如一病入膏肓的人,連起牀的力氣都沒了,那道陰陽仙紋,已有九成潰敗。
楊閣老還是讓日日都來,說是來算命,實則,是想請葉辰,爲俠嵐瞧病,他們這一家,或許,就屬他最正常,一個女兒,怎麼長也長不大,一個妻子,常病不起,更是藥石無力。
葉辰去看過幾次,卻沉默不言,莫說他是半仙,縱他沒被封印,一樣救不得俠嵐,就如當年的他,時間到了,神也留不住。
俠嵐還是很頑強的,躺在病牀上,又是硬生生的撐過了三五年。
這一夜,葉辰正在老樹下刻木雕,楊閣老拄着柺杖,急匆匆的來了,神色慌張,拽起葉辰就走。
葉辰倒也沒反抗,好似知道楊閣老要帶他去哪。
算算時間,俠嵐的大限,也該到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病牀上的俠嵐,已是形銷骨立,白髮蒼蒼,當年那雙靈澈的美眸,如今渾濁不堪,當年那張絕世的容顏,也佈滿了老年斑,連嘴脣,都有些需乾裂了,她之生機,暗淡到了極點,氣息時有時無,好似下一瞬,便會離開人世。
見葉辰來,俠嵐欲起身,終是有心無力,只牽強一笑。
葉辰不語,更是於心不忍,他是親眼見證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到了這般風燭殘年,在今夜,便會香消玉殞。
“小友,救救她。”楊閣老上前,砰的一聲跪下了,話語哽咽,老軀顫抖,蒼老的臉上,更是老淚縱橫。
葉辰攙起了楊閣老,卻是無奈的搖頭,“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則,恕我無能爲力。”
這一瞬,還**的楊閣老,老軀瞬間鬆弛了下去,似無了精神支柱,連站都站不穩了,感覺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
葉辰一聲嘆息,默然退了出去,要將最後的時光,留給這對老夫妻。
房中,僅剩一家三口,小楊嵐在搖籃中熟睡,睡的很安詳,時而,還會夢囈一聲孃親。
楊閣老坐在了牀頭,小心翼翼的扶起了俠嵐,讓其依偎在了他懷中。
“別這樣,是人都會死。”俠嵐笑的溫柔,卻是有氣無力,眼皮在抖動,時刻都可能閉上,那道支撐她活着的陰陽仙紋,正在緩緩散盡最後一點仙光。
“你還是要走到我前頭。”楊閣老聲音沙啞,滄桑無比。
“相公,我早已死了啊!”俠嵐笑着,眸中卻盈滿了水霧,終是將這個……隱藏三十多年的秘密,說了出來。
“我知道,三十三年前就知道。”楊閣老溫情一笑,出奇的平靜,“你是我的妻,同牀共枕,我怎會不知。”
俠嵐哭着笑了,才知這個三十三年,就是一場戲,她瞞着他,他甘願被騙。
大限將至,在生死彌留之際,她艱難的擡了眸,望向搖籃,看着她熟睡的孩子,多想再抱抱她,身爲孃親,她終是未等到女兒嫁人,也終是看不到她長大的樣子,該是一個小美人,該是長得很像她,該是有很多人家來提親……。
“相公,來世你會等我嗎?”
“會。”
“那便來世,再做夫妻。”俠嵐柔情的一笑,而她的輕語,卻漸漸虛弱下去,直至眸中,散去了最後一絲目光,撐了三十三年,她終是閉了眼,許下了來世的諾言,只兩行淚水,融了這一世情緣,劃過蒼老又悽美的臉頰。
楊閣老緊抱着不放,還在不緊不慢的說着,載着那遲暮的溫情,說着那滄桑的情話,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對俠嵐說,緬懷他們的當年,講述着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一點一滴,伴着荏苒的歲月,交織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緣。
房外,葉辰聽着那一聲聲呢喃,忍不住的嘆息。
楊玄、上官玖和凌風也都在,紛紛背過身軀,不忍再聽。
久久,都未見楊閣老出來,四人也未曾打攪,總得給他時間,跟妻子好好道個別。
“孃親,醒醒,陪我玩兒。”
不知何時,才聞稚嫩的聲音,那是小楊嵐,自熟睡中醒了,此刻正趴在牀頭,用小手兒晃着俠嵐,可惜,她溫柔的孃親,再不能開眸,看她一眼。
葉辰轉身了,默默的走了。
接下來的三日,他都未擺攤算命,也未曾去過楊府,只聽說,老楊頭兒哭的撕心裂肺,幾次暈厥過去,直至棺蓋合上,都還趴在俠嵐靈前,痛哭流涕。
伴隨着嗩吶聲,白花花的紙錢,灑滿了大街。
俠嵐出殯之日,兩道兩旁站滿了人,躲在抹眼淚,俠嵐生前心善,就如女菩薩,沒少接濟貧苦人,她的死,讓人哀痛。
葉辰未出家門,只靜靜刻着他的木雕。
第五日,才聞有人敲門。
來者是楊凡,乃是楊閣老當年收的義子,如今也已歲至中年,也早已成家立業,繼承了老楊的衣鉢。
“前輩,你去勸勸父親吧!他已在孃親墳前,跪了三天三夜。”楊凡希冀道。
葉辰沒說話,嘆息一聲,放下了刻刀,起身出了小園。
誅仙鎮外一片山林,他再次現身。
俠嵐的墳,就在裡面,乃她親自選的墓地。
還未進去,葉辰便聽聞了二胡聲,而拉弦者,自是楊閣老,音聲悲慟,響滿山林,連鳥兒聽了,都落在了樹枝,久久不曾飛走。
葉辰緩步走入,遠遠望見楊閣老,白髮凌亂,就坐在俠嵐的墳前,背影佝僂,顫巍巍的拉着二胡。
世人皆言,一年琴兩年簫,三年琵琶五年箏,一把二胡拉一生,如今的楊閣老,便是如此,拉的是二胡,載的卻是他的滄桑。
葉辰上前,點了楊閣老穴道,使其陷入沉睡,揹着離開了山林。
他走後,有一道倩影,在墳前幻化,乃是邪魔。
邪魔身側,還有一女子,仔細一瞅,竟是東凰太心。
“能否復活。”邪魔淡道。
“不能。”東凰太心回話的口吻,頗爲肯定。
“這顆古星的秘密,你該是知道。”邪魔說着,還拂手三根麝香,插在了俠嵐墳前。
可惜,麝香無法燃起,或者說,俠嵐受不起。
“此地輪迴似有似無,難以堪破。”東凰太心輕輕搖頭。
邪魔亦搖頭一笑,“人王的棋局,果是奪天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