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會議是朝華友誼本年第四季度例行會議，規模頗大，人員到場三、四十。會議桌上沒有紀敏敏的位置，她坐在秘書斯如身後，曹越的斜側，面對四面八方投來的有意無意探索目光，她只是力持鎮定地低首端坐。會議大致兩個議程：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由楊志翔主持，業務經理打的頭陣，投影儀一開，近三個月的銷售數據躍然其上，緊接着是一番橫向比、豎向比，哪個銷售板塊營銷額下降了，哪個銷售板塊營銷額上揚了……只繞得紀敏敏上眼皮想下降，下眼皮想上揚，她暗罵都是讓曹越昨晚那通電話給害的。
這種場合下睡着那就丟人丟大發了。紀敏敏恨不能頭懸梁錐刺股，用勁狠擰了把自己大腿，力圖清明，然大腿的疼痛強度遠遠抵不過眼皮的粘合韌性，她只得再補上一把。業務經理退下了，採購部經理上場，紀敏敏只想問：會議期間能上廁所否？她想洗把冷水臉呀。
發言的經理一個下去，另一個上來，於紀敏敏來說，她只在意上眼皮別下來，下眼皮別上去，然後她聽到曹越說了聲：“抱歉，你們繼續。”男人站起身來。紀敏敏一拍大腿，原來能上廁所呀！卻見男人向她走來，手指輕敲她桌面，示意她跟上。紀敏敏傻眼，這上廁所也能同去？
男人行至門口住腳回身，皺眉看向依舊不動如山的她，紀敏敏一個激靈，忙收拾了東西，拖着一大腿淤青屁顛跟上。她跟着男人回到總裁辦公室，看着他調高中央空調溫度，看着他從休息室拿出毛毯交到她手上，紀敏敏先是錯愕，後是羞赧。曹越卻道：“我有個老友下午可能會來，你在辦公室等着，讓他務必待到我會完。”
紀敏敏抱着毛毯，看着男人離去的背影，很想沒心沒肺地睡下，但她做不到。可恨老天委實欺負人，讓她想睡的時候不能睡，能睡的時候不想睡，想要和不能要的總是捆綁着一起出售……
她不知道的是，她睡後不久，開完會的曹越回來過一次，輕手輕腳拉開她左手袖口，只見她左手腕一片紅腫，上面是密密麻麻針點。那是她犯瞌睡時自己用黑筆紮上去的，此刻墨水洗掉了，針點卻依舊清晰。曹越嘆息一聲，出了辦公室，拉上剛想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楊志翔，奔向了莘莘幼兒園。
時值幼兒園放學高峰，曹越的黑色大奔在一干接孩子的兩輪車、三輪車、四輪車中分外醒目。曹越坐在副駕駛靜默不語，司機楊志翔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老大，咱們不進去，就這麼待着？”
“待着。”曹越平靜道。
真待着？待着爲毛呀？別人待着有孩子接，他們接個毛呀？……等等，孩子！他們老大不是日行一善的老好人，也從不做無的放矢之事……楊志翔是何等乖覺聰明之人，電光火石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或許……楊志翔爲着心中猜想有所震驚，有所愕然，帶着些微發現隱秘的刺激快感，又有些小小的壞心調侃，他轉頭去看他家老大，老大依舊是剛纔那不動如山的坐姿，但他能感受到他全身肌肉的緊繃與蓄勢待發，他望向窗外，眉尖輕擰着，眼神銳利深遠。
幼兒園門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家長們匆匆忙忙地進去，然後高高興興地領着孩子出來，楊志翔摸不準曹越看的究竟是哪個蘿蔔頭。過不多久，幼兒園門口出現了一男一女兩豆丁，兩孩子手拉手一起走着。隔得太遠，楊志翔看不清晰孩子的臉，只那女孩一頭金棕色的長髮分外引人注意，然後他感覺到老大前傾了身子，握緊了拳。
男孩指着曹越的車拉着女孩過來，曹越伸手去按車窗，車窗只開了一手指寬，他就驀地停住。要是孩子發現車裡有人，是不是會遠遠繞開？此刻的曹越只卑微地想和他們靠得更近一些。黑色大奔車門緊閉，卻隔不斷車內、外父子三人血緣，就像這車門隔不斷這流通的空氣。童稚清脆的男聲經由空氣從大奔一指寬的車窗隙縫傳入：“妹妹，你看，黑頭大車呢，有錢人才能開上的車。我以後有錢了，我要買比這更黑更大的，讓媽媽，外公外婆，我們一家子都能坐進去。”
“哥，怎樣纔算有錢人？”女娃聲音天真。
“有錢人就是……如果他想讓媽媽買遙控航模了，媽媽能眉頭不皺地就給買了。”
“那，那我想買的葉羅麗娃娃呢？”女孩急切地道。
“當然也是一口氣買了。”然後兩個孩子如心願達成般相視而笑。曹越卻讓這笑深深刺痛了心臟，他聲音低低地交代楊志翔：“幫我轉告斯秘書，我要買航模、葉羅麗娃娃，馬上！”
“啥？”楊志翔正看着兩個孩子發怔，曹越突來一句他沒聽分明，“買娃娃？”老大剛纔好像說了什麼摸啊，夜啊的，“充氣娃娃？”他不可思議地補充。
曹越叫他給氣笑了：“行呀，我記下了。年底考覈表彰，我定當衆送你一個，也不枉你如此心心念念。”
“別呀，老大。”他的一世英名會被全毀了呀，楊志翔鬼哭狼嚎。
“那晚的停車場還認識路不？你將車開那等我，我們爭取下班前回公司，等下電話聯繫。”曹越開門下車，楊志翔一愣，收起了嬉笑，他能意會到曹越說的是哪晚，哪個停車場，只朝曹越點頭便走，竟是一句問話都無。
前方男孩拉着妹妹，小大人般護着。曹越靜靜跟在他們身後，看不夠他們，又怕打擾到他們。商圈裡有勇有謀的悍將，此刻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怕不經意的介入會打破了他們習以爲常的平靜和安樂。孩子，我們能馬上見面，順理成章地見面！初冬的冷風掃在曹越臉上，冷颼颼的，他看到前方兩個孩童臉蛋凍得微紅，他的雙拳握了鬆，鬆了握……大人有大人的心事，小小孩童也有孩童的心事。童音脆脆向他傳來。
“哥，老師說有位好心的叔叔送了我們幼兒園好多校車，我們以後是不是就不用坐公交車了？”
“不知道。”男孩比女孩想得多些，“如果坐校車要很多錢，那我們還是不坐。”
孩子，坐校車不用錢：曹越想去安慰。他連司機和跟車阿姨都一塊送了，費用全有他出。男孩眉眼深沉，帶着幾分與他這個年紀不符的老成：“我以後也要做這樣的有錢人，絕不做……”他咬住了話尾，讓曹越有幾分納悶，絕不做什麼？什麼人讓他如此厭惡？讓小小孩童記在了心裡。
兩孩子來到公交車站，規矩地站着人羣中等着車到來。人羣的另一側也有兩個孩子，似乎是高年段的小學生，兩人抱着顆籃球互相做着投、接遊戲。曹越抱胸看着自家孩子隱隱驕傲：怎麼看怎麼覺得還是自家孩子有出息，連等公交都比旁的孩子等得好。
“滴……滴……”公交車將要靠站，旁邊小學生接球時轉頭看車，球卻已經向他飛來，他被砸到，“騰、騰”退了幾步，將毫無防備的男孩撞下了站臺，公交車臨面而來，千鈞一髮！刺耳的剎車聲中，曹越箭步躍上，拉住男孩的手往回拉。可憐一米八幾的昂藏男兒絆倒在站臺，兩腿痠軟無力，面色煞白，背心冷汗，刺骨的寒，可他只緊緊箍着懷裡的男孩，仿似失而復得的珍寶。
公交車司機破口大罵：“做爹的怎麼帶孩子的！找死呀！要找死也別害到旁人！晦氣！”曹越充耳不聞。別嚇哭了的女孩依偎過來，曹越將她也攬進了懷，護在自己砰砰亂跳的心口。他咬牙切齒，心中大罵：“他媽的紀敏敏，這麼小的孩子你讓他們獨自坐車回家，你放心！你就不怕有個萬一！”
緩過神來的男孩呢喃低語：“叔，我還以爲我要死了，我要是死了，我媽也會難過得死掉的！”一句話正中曹越命門，讓他一瞬間慚愧、內疚、難堪俱上心頭。三十多年的人生經歷，他從沒有如這一刻般覺得——負盡所有至親似的無力。這種負面情緒形成了巨大心理空洞，讓他直不起身，挺不起腰，自責、愧然和難堪噬咬着他的心靈。
站臺上的人羣或是漠然，或是好奇地看向他們父子，終是該走的走，該留的留。最後有個好心的老人過去將他們三人扶了起來，曹越竟仍覺心有餘悸，兩腿戰戰，很久之後，才復平息。
兩孩子所坐的公交車到來，曹越帶着孩子上了車。車上很擠，他的臉色很難看，卻是不動如山地立着，讓兩孩子一人一條大腿抱着，車很顛簸，倆小孩卻站得很穩……到了站，下了車，孩子依舊跟在臭臉男人身後靜靜地走。獨立外出的孩子，被教導過無數個版本的不許和陌生人說話，而他們對這個冷着臉的男人卻是全然的信賴。血緣，是一種奇怪的東西。
到了自家樓下，男孩回身看他，眼裡不免疑惑。
曹越張了張嘴，最終說道：“我是你們媽媽的同事。我見過你們……”男孩挑眉的動作和他如出一轍，他欣慰地補上了兩字，“照片。”
女孩一聽便跑過來，小心翼翼扯着他的褲腳：“叔，別把今天的事告訴媽媽，好嗎？媽媽會擔心。”
曹越彎腰，認真看着女孩，緩緩地，緩緩地笑了：“好。”他摸了摸女孩的發，女孩很心安，酷似翠榴石的漂亮眼眸笑成了兩彎新月：“拉鉤。”
“拉鉤。”曹越虔誠地伸出小手指，父女第一次按了大拇指。孩子，我會和你們越走越近，直到走入你們的生活，我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