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全部辦到。”他在心底默默對原身遺念道，“輪到你了。”
腦海深處彷彿響起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賀靈川能感受到難得的平和：
終於解脫了。
而後，那些糾結的情緒就像烈日下的小雪碴子，一被曝曬就蒸發得乾乾淨淨，什麼也沒留下。
賀靈川忽然覺出前所未有的輕鬆。
是心田卸下了負擔的輕鬆，是身軀完完全全被自己掌控的輕鬆，也是許多心猿意馬被斬斷了由來的輕鬆。
原來，他一直揹負着原身的心魔干擾在前進。
現在，原身解脫了、離開了，終於完全交出了掌控權。
屬於原身的意識完全消散，這副身軀、這個識海，才完完整整歸屬於他。
他的修行之路上，挪走了一塊看不見的巨石。
就在這一瞬間，賀靈川六識精進、靈覺通透，腦海中彷彿掀起一陣風暴。
裘虎立有所覺，轉頭一看就嚇了一跳。賀靈川雙眼精光暴漲，周身氣勢蓄積，身邊的小石子兒都顫個不停，居然還有幾顆砂粒憑空浮起。
“少主！”裘虎手掌一碰賀靈川肩頭，就覺強大的勁道反彈。
這是晉階？
修爲晉階是天大的好事，但……在這裡？
他趕緊收手，壓低聲音提醒：“萬萬不可！”
眼下可不是好時機。
賀靈川也知道這一點，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
澎湃的真氣自識海出，一路升龍，壓根兒不跟他打招呼，就去衝擊印堂穴！
他修行的功法要開闢三處丹田，上丹田印堂、中丹田膻中、下丹田氣海。先前膻中、氣海兩處丹田都已經被開闢出來，真氣液化成功，幾乎將它倆都填滿。
只有印堂穴的上丹田，賀靈川遲遲不敢去碰。
這地方要是沒開好，會傷到腦子的。
大鬧天宮之後，他的心性修爲都有長足進展，但賀靈川冥冥中知道，還沒到那一步。
離下一重境界，始終就差臨門一腳。
拔苗助長有害無益，他也不敢擅動。
沒想到原身意識消褪之後，那一層若有若無的心障就此消融。
上古之時，修行者正式踏入無上仙途，有一重要關卡稱作“斬三尸”，即是揮慧劍，斬斷自身貪、嗔、癡、怨等諸般惡念、妄念，及一切不通透、不性明之念。
說穿了，無非就是“想開”二字。
三尸蟲不除，早晚沉入意識深處，化爲阻礙修行的心魔。多少根骨絕佳、天資聰穎之輩，最後倒在了心魔反噬中。
能開解自己的，只有自己。
能勸慰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因此才難如登天。
賀靈川安送原身最後一點意念離開，了祛塵緣糾葛，無形中倒是暗合了揮慧劍斬心魔的真意，攔路多時的障礙，就此消於無形。
但是時機不對，賀靈川可不敢在這裡晉階！
上回他在寶樹國的森林裡開闢中丹田，用時兩三天，全然忘我，還是以爆掉了山澤爲代價才僥倖成功。
眼下的盤龍秘境危機四伏，他敢兩眼一閉、兩耳一封，自行衝關嗎？
何況看過天上異狀後，他對大方壺的承諾就有點信心不足。
自己的命，還是要自己盯緊點兒。
因此無論真力怎樣躍躍欲試，他都要費盡心機、溫言軟語努力勸返，希望它們重回中下丹田，改日再來上關。
反正指日可待了嘛，不急不急。
真力很不情願。
畢竟它們天生就要開疆拓土，而闖關的時機可遇而不可求。
好在賀靈川此刻對身體、對真力的控制遠勝先前，無論後者怎麼鬧騰，終究被他一點一點導回正軌，壓回丹田。
這過程曲折漫長，賀靈川全神貫注卻連汗都不敢出，遭罪得要命。
更不用說，周圍的環境已經開始變化了：
左前方隱隱傳來一點動靜，要不是裘虎耳力靈覺都很了得，甚至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
是賀淳華？不對。
一面矮牆後頭忽然飛出一點金光，不急不徐，繞着紅將軍冢轉了兩圈。
燈靈？
賀靈川和裘虎互視一眼。這是章連海來了？
燈靈太好用，無論打頭陣還是偵察敵情，都是天宮的常規手法。
它偵察完畢，沒發現異常，於是停下不動。
再過一小會兒，賀靈川正對面的矮牆後方才走出十人，快步奔往紅將軍冢。
咦？都很面生，卻不是章連海等人。但看步伐神態，卻比章連海的手下高明不止一籌。
賀靈川一怔，恍然：
這就是天宮潛伏起來的另一支隊伍？難怪章連海只帶了十幾人進來，敢情只是打頭陣、探虛實的。
一聽說盤龍沙漠出了異常，別的隊伍都是抱着尋寶揀便宜的心態來的；但天宮在賀靈川手裡吃了大虧，不僅想探明大方壺的玄虛，還想着要跟盜寶人好好算賬。
他們不將派出的力量全擺到檯面上，而是選擇一部分作餌，一部分潛伏擇機，也是很合適的策略。
不過，這羣人的領袖是誰？賀靈川一眼看不出來。
如果連章連海這位守燈使都只是誘餌的話，那麼天宮派來的高手，身份和段位至少要超過章連海才行。
這羣人匆匆向墓冢，其中一個突然指着地面道：“我們的蠟燭！”
被挖開的墳土裡擱着半截白色灑金蠟燭，只有走近了才能發現。這人揀起，看了看蠟燭底部：“是章燈使的蠟燭！”
“這還有血跡！”
章連海的蠟燭掉在紅將軍的墓冢裡？賀靈川心頭一動。守不住自己的燈靈，還叫什麼守燈使？
所以殘燭+血跡=章連海已遭不測，坐實了。
哦，原來先前遇難的倒黴蛋就是他們！
前方這些天宮來客，同樣又激動又不安：“看紅將軍的鎧甲！那是不是大方壺？”
“快拿快拿，速與何都使匯合！”
賀靈川與裘虎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眼中的驚訝。
從兩人角度看不見墓裡實況，大方壺真在紅將軍的墓冢當中？
還有，這羣人顯然在盤龍廢墟中與首領分開了。他們的首領姓何，也是都雲使？
唔，姓何的都雲使？
摘星樓幾位首腦的名諱，早就傳遍靈虛城。賀靈川甚至不用打聽，長臂猿老葛當導遊帶他們上墟山那天，就給他們普及了這些常識。
都雲使有四位，姓何的只有一個，叫作何璟！
論資歷，這人還在白子蘄之上。但賀靈川也聽太學的學子們閒議，近幾年白子蘄風頭正勁，蓋過了其他幾位都雲使，據說連都雲主使都考慮選他當作接班人。
眼下天宮居然派四大都雲使之一的何璟到盤龍沙漠來主持局面，可見對大方壺和盜寶人的重視。
但賀靈川心底其實是鬆了口氣。
他見識過白子蘄的本事，其他幾位都雲使大概也差不到哪裡去。若是這位何璟何都使根本不進盤龍城，只在沙漠裡遙控或者監視，賀靈川才覺得後背發寒，尤其難辦。
可聽這幾人語氣，何璟也進來了。
那麼……這可是大方壺的地盤，也是他賀靈川的主場。
如果賀靈川最後對上何都使，他的最大倚仗就是何璟對於大方壺的神妙知之甚少——
連賀靈川都不清楚這隻壺子到底在幹嘛，何璟憑啥知道？
天宮來客正要去取墓穴中的大方壺，不料石碑後方的建築忽然動了！
這原是一座高大的塔樓，後面還有一整排房屋，都是荒頹破敗的模樣，與盤龍城中其他建築毫無二致。
但它們動起來之後立刻變色變形，兩息不到，就轉成了另一副模樣！
“塔樓”居然是一頭碩大無比的白毛闕獸，即便是坐姿，身高也有五丈！
它若站起來，身高應該超過盤龍廢墟里的多數建築了。
何璟後頭的侍衛低呼一聲：“雪人？”
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居然像人類一樣挺直腰板、像人類一樣站立！如鬼面猴等怪物，從來都是彎腰佝背，很少站直。
但這怪物的身腿比例與人類相差無幾，只是整體長寬高有點驚人。
不管什麼東西，放大了都嚇人。鬼面猴的臉就已經不敢恭維了，這白毛巨人的面相之恐怖，還要放大十倍。
甚至它的面頰還有紅藍黑三色，像是戰前塗上去的迷彩。
但它身上也有七八處傷口，脖子根部往下淌血，把雪白的皮毛都打溼了，最嚴重的是腰間被開了個大口子，隱隱能看見裡面的臟器。
衆根本沒空去想它怎麼會帶傷，因爲這龐然大物一登場，就把縈繞空中的燈靈一掌拍開，像拍飛一隻熒火蟲。
也不知它如何辦到，燈靈雖然號稱無質無體，但被拍開之後光度暗淡不少，連行動也慢了，顯然這一擊就受傷頗重。
天宮衆人臉色大變。
雖然各有神通，但燈靈仍是他們最大的倚仗，今天這突如其來的怪物一伸手，居然就打傷了燈靈？
而後巨怪又伸手，將試圖取走大方壺的人一把抓起。
它動作之靈敏，與笨重的塊頭形成鮮明對比，那人居然躲不過去，“啪嘰”一聲被直接捏爆！
巨獸邊上的建築，也變成了十幾頭與它模樣相仿的怪獸，只是個頭小了好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