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史夕顏指揮着一羣小廝丫鬟擡着一隻嶄新的小木舟過來時,莫黛終於明白史嵐的那句“他們自會有辦法的”爲何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想來史家一家人已然對史嵐的各種惡作劇習慣而麻木了,更本着“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原則,愈強則強,只要是有關史嵐的,全家人必然同心協力,於是他們自會有辦法的。
史嵐接連咳了幾口血,身體虛弱得很,史家人哪裡還捨得責怪她半句,當史夕顏一改斯文淑女氣質,一撩袍擺打算將女兒抱回東園時,豈料女兒吃裡爬外,硬是眼巴巴地望着莫黛。
“娘,我要莫大溪抱我回去!”史嵐雖然虛弱得有氣無力,但卻絲毫不影響她撒嬌水準的發揮。
史夕顏尷尬了,同時也有些嫉妒莫大溪,憑什麼她寶貝了十九年的女兒比起她這個親孃來卻更親近一個鄉下來的農婦?
莫黛已經對史嵐的大月朝史上無敵任性嬌縱感到麻木了,瞧了一眼明顯在吃醋的史夕顏,半天輕飄飄地來了一句:“我,只抱我相公……”
此言一出,一瞬間,周圍靜得詭異,下一秒,不曉得是誰帶頭噗嗤一聲笑了,於是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史夕顏和她的三個相公,武梅武巧樺,史文軒史文昂,房凌,小六以及衆多小廝丫鬟全都鬨然大笑,尤其是房凌,居然笑出淚來,一邊笑還一邊拍打着莫黛的肩膀:“莫大溪啊,你果然對老孃……房某的胃口!哈哈哈……”
莫黛的臉也不由地紅了,爲了拒絕抱史嵐從而直接避免遭到史夕顏嫉恨,她可是連老臉都不要了,容易麼?
而莫無雲和莫無風更是羞得臉頰爆紅,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以往只見莫大溪調戲良家夫時說話露骨,卻從不見她對自家人如此直白過,怎麼今日接二連三地盡說些讓他們羞窘的話呢?
史嵐內心受傷了,含淚咬脣望着莫黛,那模樣倒好似莫黛對她始亂終棄一般。而史夕顏釋懷了,忒麼英偉地抱起女兒朝東園而去。
到了東園,史夕顏趕緊吩咐小六將每日隨時準備着的湯藥端過來喂史嵐喝下,史嵐又耍了任性,非要莫黛喂她喝,史夕顏也無法,最終只能將正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莫黛叫了過來:“莫大溪,麻煩你喂嵐兒喝藥吧!”
莫黛端着藥碗,見史嵐露出一臉“我恩准你餵我藥”的得意神情,她忽然走上前,一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的頭部後仰,然後端着藥一氣灌了下去,史嵐根本來不及叫苦或是掙扎,喉嚨裡的苦藥便如水流般直衝而下,她只顧着吞嚥了。
史夕顏和她的三個相公並兩個兒子見那一碗平日裡史嵐必然要拖延半個時辰才能喝下去的藥,這會兒眨眼之間便喝完了,一時間目瞪口呆。
史嵐喝完藥,一邊不適地摸着喉嚨,一邊氣惱地瞪着莫黛:“莫大溪,你想謀殺我嗎?”
“豈敢,小的只是遵從史夫人的命令喂小姐喝藥而已。”莫黛淡淡地陳述道,語氣謙恭疏離。
史嵐氣得狠狠捶了捶身上的錦被,哇呀大叫:“我不要成親了!不要成親了!”
“嵐兒,休得胡鬧!”史夕顏板起臉。
史嵐擡眼看向史夕顏,忽然便自眼睛內滾落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史夕顏一見立時慌了,急忙坐到她的身側將她攬進懷裡抱着哄:“嵐兒莫哭,嵐兒莫哭,娘錯了,娘不該兇你的,除了不能不成親外,嵐兒說怎樣便怎樣,如何?”
史嵐的臉埋在史夕顏的懷裡,悶悶地說道:“真的?嵐兒說怎樣便怎樣?”
“嗯,真的……”
“那我要莫大溪替我去拜堂成親!”
“胡說八道!”
“娘剛剛明明答應過我,我說怎樣便怎樣的!”
“那也不能讓莫大溪替你拜堂成親啊,這成何體統啊!”史夕顏也被史嵐的無理取鬧氣到了。
“那我要莫大溪抱我到前院去拜堂成親總可以了吧?”史嵐退而求其次。
“唉!”史夕顏的一聲嘆息便表明她妥協了。
史嵐再一次得意地笑望着莫黛,莫黛笑了笑,衝史嵐道:“史小姐,小的剛纔也說過,小的只抱自己的相公……”
史嵐一聽,立時便朝阮乾伸出手:“大爹,賞莫大溪一百兩,讓她抱我去拜堂!”史嵐財大氣粗地說道,令周圍一圈人都不禁倒抽一口氣。
莫黛搖了搖頭,史嵐這姑娘今日是同她槓上了,若是不滿足她的要求想來是脫不開身了。
“小的豈敢要史小姐的賞錢,既然史小姐看得起小的,那小的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完又衝史文軒和史文昂道,“我家相公就拜託二位少爺照看了。”
午時,新嫁郎在媒公以及自家姐妹的帶領下,個個皆穿着大紅的喜袍,手裡同抓着一條長長的紅綢,浩浩蕩蕩地來到史家。
這個世界嫁兒子與莫黛前世的世界嫁女兒不同,因爲男子的身份地位低下,且男子的人數衆多,若非達官貴族之家的公子哥,一般尋常人家的兒子出嫁時,男方家裡禮儀從簡,只不過放一放鞭炮,貼個大紅喜字,買點喜事糕點,準備幾條喜被意思一下而已,並不宴請客人,而且女方也不過來迎娶,直接由媒公和自家姐妹(若是有的話)領着到女方家裡便可。而女方家裡就辦得比較隆重一些,鞭炮、喜酒、吹拉彈唱、拜堂儀式等一樣不落。
當莫黛抱着史嵐出現在前院的正園內時,那由一條紅綢串聯起來的五個紅袍男子成功地吸引了莫黛的視線。真正是由大到小,由高到矮排列的,最大的二十歲,最小的才十歲,就像是串聯在一根繩上的螞蚱,看起來甚是滑稽。
在莫黛看着新嫁郎的時候,新嫁郎們也在看着她和史嵐。
莫黛是打橫抱着史嵐的,這丫頭撒嬌撒上癮了,居然兩手攬着她的脖子,並將頭依偎在她的胸口。
新嫁郎是流崗鎮白家的兒子,兄弟五個,因爲數量多,他們的名字也便以數字代替,白一白二白三白四白五,年齡從大到小,分別是二十歲,十七歲,十五歲,十三歲,十歲。男兒家命賤,連取個名字都甚是敷衍,反觀他們的姐妹,十九歲,在爹孃所有的孩子中排行第二,她就比白家老大幸運得多,有正式的名字白巧玲,與武少夫人武巧樺有着一個共同的“巧”字。
此時那新嫁郎白一至白五的視線只匆匆在史嵐臉上掃過便停留在莫黛的臉上,他們想,這個抱着即將成爲他們妻主的女子是誰?力氣真大,長得真好看,縱然穿着打扮不及妻主的萬分之一,但那沉穩的氣度,溫和的眼神,看得出來定是一位好女子。
白五稚嫩的小臉露出些許緊張,悄悄地與白四說話道:“四哥,我們的妻主若是那個穿淡青衣衫的女子該多好,我不怕她!”
白五雖然年齡小,但從小見過衆多妻主打罵自家相公的場面,遠的不說,單就自己親孃對自己的幾個爹爹也是動輒打罵,娘只疼大姐一個,他們兄弟幾個在孃的眼裡就是嫁出去的賠錢貨。
“別瞎說,這種話以後萬萬說不得,明白嗎?”白四雖然也才十三歲,但較白五就沉穩得多,他何嘗不想嫁一位溫良和善的妻主,便是窮點醜點都沒關係,可他們的人生由不得他們自己做主,娘一見史家上門提親,且出了不菲的聘禮,樂得直想當日便將他們送進史家。
“四哥,我怕妻主,她會罰我跪在雪地裡一日一夜不許吃飯嗎?她會薅着我的頭髮將我的腦袋朝牆上撞嗎?她會拿燒燙的剔火棍(燒火用的木棍,撥弄爐竈裡的柴火,使其更好地燃燒)燙我嗎?她會用沾着水的柳條抽我嗎?她會一邊笑一邊掐着我的脖子掐得我喘不過氣來嗎?她會因爲看我不順眼就扇我十幾個耳光嗎?她會……”
“小五,快別瞎說……”白四聽着弟弟的話,愈聽愈傷心,愈聽愈害怕,嫁進史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他們兄弟五個真正是死都不會有人知道。
“小五,你給我住口!”白巧玲在白五身後壓低嗓門陰森森地威脅道,“今日若是因爲你而讓史家悔婚了,你就等着被娘送進官配場吧,好歹還能換點銀子!”
白五一聽,登時嚇得渾身發抖,低下頭時,大顆大顆的眼淚便無聲地滴落在地上。
“不許哭!”白巧玲一瞧見白五哭了,心裡頓時厭惡煩躁,不着痕跡地掐了他的胳膊一記,白五痛得一抽搐,眼淚愈發掉得兇,一旁的白四眼圈也便紅了。白三白二白一的臉色也不好看。
“你還哭!”白巧玲又掐了白五一記,白五痛得晃了晃身體,卻是不敢發出聲音來,只是眼淚止也止不住。
白一看不過去了,對白巧玲道:“大妹,誰家的新嫁郎還不準哭的嗎?今日過後,我們便是史家的人了,以後再難見爹孃幾面,便是哭上一哭又何妨?”
“大哥,白五不懂事,你也不懂嗎?你們本就是嫁進來沖喜的,若是再讓史家人見你們哭哭啼啼的,他們心裡會怎麼想?若是將史家千金衝好了還算皆大歡喜,若是衝不好,以後有你們受的,我言盡於此,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吧!”白巧玲生氣地說道,隨後便甩了袖子走開,反正史家拜堂成親,她這個男方的姐妹在不在都無所謂。
白一也知白巧玲說得有理,但心裡卻難免有些傷感,他二十了,不小了,但因底下弟弟們的年歲太小,故而遲遲沒有人家願意上門提親,誰家也不想娶個只能看不能吃幹活也不中用的孩子回去。現下終於有人肯提親了,雖然只是沖喜,但好在這史家家大業大,便是他們嫁進來只有小廝的待遇也比在家裡整日受娘打罵,受鄰里白眼強。他該高興的,只是心裡卻高興不起來。
白二說:“大哥,莫難過,多少人羨慕我們能嫁進史家呢!”
白三說:“二哥說得對,反正總是要嫁的,嫁誰不一樣?”
白四白五不再說話,聽着衆人的嘈雜聲,等着吉時一到便與新娘一同步入正廳內正式拜堂成親。
白巧玲離開自家兄弟身邊,正打算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一坐,等到酒席開始時便過去吃酒。兄弟五個終於嫁出去了,總算了了一樁心事,家裡的房子也能空出來了,接下來便是她的婚事了。
白巧玲正想着,忽然瞥見人羣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雖然那人換了新衣,但她絕對不會認錯,那人是莫家村的莫無雲,他旁邊站着的應該是他的弟弟莫無風。白巧玲起先還有些詫異他們爲何會出現在史家,但轉而一想,他們的妻主莫大溪來到史家了,他們跟來自然無可厚非。
白巧玲不明白史家千金爲何會對莫大溪青眼有加,而她也不想明白,此時她只癡癡地盯着莫無雲的身影看。
五年前,十四歲的她在鎮上與同樣十四歲的莫無雲擦肩而過,莫無雲手裡挎着的竹籃不慎碰到了她,莫無雲回眸,衝她歉意地笑了笑,也正是這一笑,讓她自此便對他念念不忘。
於是她四處去詢問莫無雲的身份,然後懇求娘去莫家村替她提親,不過,娘未去,因爲娘在鎮上遇到了莫無雲的娘莫阿花,當娘向莫阿花提起要與她家結親時,莫阿花一口便回絕了,說是她家的三個兒子已經與養女莫大溪定親。娘被莫阿花拒絕,覺得忒沒面子,回去後便將她狠狠地罵了一頓,並讓她趕緊對莫無雲死心。
可她哪裡肯死心,非但不能死心,反倒愈發思念,每日裡都在鎮上閒逛,就盼着能與莫無雲“巧遇”。雖然莫無雲對她一直都客氣疏離,但她從他溫和的眼神中看出他並不討厭她,這個認知讓她雀躍不已,每日裡幾乎都是在夢裡傻笑着醒過來。然而她忘了,或者說是她刻意忘了莫無雲已經與莫大溪定親的事。
一年後,當她得知莫無雲與莫大溪成親之時,她整個人都崩潰了,將自己關在屋裡一日一夜未出來,出來後她便不顧爹孃反對,跟着打鎮上經過的商隊外出闖蕩,試圖忘了莫無雲。可是她愈是想忘卻愈是忘不了,三年後她回到了流崗鎮,用賺來的銀錢開了間雜貨鋪,在鎮上穩定下來。
而就在這時,她從做了武家少夫人的堂姐那裡得知莫無雲時常會從武家接繡活兒,而且據說他過得並不好,他的妻主莫大溪就是個混賬東西,對他動輒打罵,自己沒能力養家還要將他刺繡賺來的銀錢奪去揮霍一空。
於是她怒了,早前暫且擱淺的心思,這會兒又冒出來。她白巧玲,能賺錢會養家長得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她對莫無雲的心意無人能及,完全不是莫大溪能夠比得上的。她想把莫無雲奪過來!
於是她通過從堂姐那裡得到的消息,再次開始頻繁地與他“巧遇”,只是莫無雲太過恪守本分,縱然他的妻主莫大溪惡貫滿盈,但他仍然沒有想過要離開她,反倒是對她白巧玲的真心示好冷冷淡淡的無動於衷。
直到兩個多月前,她把堂姐拿出來當藉口,說是堂姐拜託她買些點心獎賞他刺繡活兒做得好,他這才勉強收下那幾塊點心。她以爲這是好的開端,然,這之後他便極少到鎮上來,而且這時候娘也催着她趕緊成親,帶着私心的她一咬牙便讓娘找來媒公去莫家村莫阿春家提了親。想着以後若成了親戚,見面什麼的也能多出甚多借口來。
她癡癡等了多日,終於又等到莫無雲獨自來武家送繡活兒,她把握時機與他說話,然,才說了幾句而已,那個莫大溪便出現了,氣得她直想將莫大溪欲除之而後快。再之後莫無雲便幾乎不到鎮上來了,而且她也聽說了莫大溪的事,說她深受福滿堂房掌櫃以及史家千金的青睞,現下混得風生水起,家裡的房子也蓋得甚是氣派。這一切都表明她與莫無雲之間再無可能了,但是,五年的癡戀,她怎能甘心……
莫無雲和莫無風正夾雜在人羣裡看史嵐與白家兄弟五個拜堂成親的情形,真是喜慶熱鬧啊!
莫無雲和莫無風多少有些羨慕那白家五兄弟,想當初,他們三兄弟嫁給莫大溪時,只是請媒公過了一下場,沒有喜宴沒有賀禮,他們甚至都沒有大紅色的喜服穿,隻手裡攥着條紅繩,冷冷清清地拜了堂成了親,最後一家人圍在桌子邊吃了頓豬肉便算禮成了。嫁給莫大溪的那一刻起也便是他們噩夢的開始。
不過好在莫大溪現下變好了,看着她異常淡定地抱着史嵐去拜堂,而後再將史嵐抱起朝東園而去,莫無雲和莫無風不由地又想起她之前說過的那句在他們聽來甚是露骨的話,臉頰不知不覺又紅了。
“大哥,左後方有個女子一直在盯着你看。”莫無風忽然察覺到白巧玲看向莫無雲的目光大膽而放肆,心裡甚是不舒服,於是小聲對莫無雲說道。
莫無雲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白巧玲,心裡一咯噔,隨即便移開視線,有些尷尬道:“無輕說得對,我那回真是做了糊塗事,萬不該同白巧玲說話,而且還碰巧被妻主撞見了……”
“不用想太多,妻主說過她信任大哥你,以後不再與那女子說話便是!”莫無風寬慰莫無雲道。
“你怎知她說的就是真心話?”莫無雲反駁道。
“大哥,我知道。”莫無風擡眼深深地望進莫無雲的眼裡,而後又道,“我也知道大哥其實已經原諒妻主了。”
“咳……”莫無雲不自然地移開眼,嗔怪道:“盡聽你瞎說!啊,兩位少爺也要去東園了,我們也跟過去吧!”
史嵐的大婚終算圓滿落幕了。
臨走時,史嵐將其他人都轟出門去,只留下莫黛一人,然後拉着莫黛的手,有些悽然地說:“待我將死之時,大溪你一定要趕來我家見我最後一面,我要死便死在你懷裡!”
莫黛不知該說什麼來回應她,只保證道:“行,待你將死之時,我必來見你最後一面!”
“屆時,你能否答應與我成爲知己好友?不然我們結拜也行,我若走了,我爹孃必然痛心疾首,我希望……”
“到時候再說。”
“壞人!”
“告辭!”
回去時,莫黛和莫無雲莫無風依舊坐着房凌的馬車,也只是坐到福滿堂而已。
這回莫黛得了不少東西,不但有房凌送的紅黃藍綠白紫六種顏色,且幾乎都是整匹的綢布,還有史夕顏賞的嶄新的藍白兩匹細布,質料自然比她自己之前買的那匹月白細布要好很多,除了這些,史夕顏還讓管家將那些沒動過的雞鴨魚肉以及各種喜事糕點等吃食打包讓莫黛帶上。
莫黛回來時,便租了輛牛車,將從史家打包出來的吃食以及八匹布放上去,後又到米糧店買了各一百斤的白米白麪並一些麥麩稻糠,現下她與村上的磨坊主莫荷鬧僵了,她不願許韶林再到莫荷家去受氣,索性都在鎮上買現成的。
油鹽醬醋糖什麼的也順便補充了一些,另外還替莫無雲三兄弟各買了整套的刺繡用的各色絲線。莫黛又跑到藥館,將尋常風寒頭痛發熱咳嗽要用到的藥各買了一些備着,省得到時候有人生病了纔來手忙腳亂。莫無雲和莫無風有些不贊同莫黛的此種敗家行爲,明明沒人生病,卻還要買藥,這不是在咒自家人生病嗎?當然,莫黛花的是自己賺來的錢,他們即便不贊同也不便多說什麼。
路過一家賣首飾的店鋪,莫無雲下意識地就朝那些形形色色地簪子瞄過去,待見到一枚雕刻成吉祥鳥形狀的銀步搖時,他便多看了一眼。
“想要簪子?想要的話,我可以買給你,應該不是太貴。”莫黛問。
“不,不是,我只是覺得那支簪子上的吉祥鳥與我們家窗格上的吉祥鳥有些相似罷了!”莫無雲有些不自然地別開視線,轉移話題道,“妻主,眼下快要買種子落谷了,我們家水田不多,只兩畝而已,剩下的三畝都是旱地,你看旱地要種什麼?”
只有兩畝水田,確實不多,若按這裡的產量一畝地最多隻能產個兩三百斤,再去賦稅,基本不剩什麼,以往莫大溪家的水稻和麥子交稅以後剩下的都是直接賣掉換成雜糧,磨成黑麪,靠着一日三餐的黑麪糊糊堪堪熬過冬天。
現下既然她有了穩定收入,那麼剩下的糧食自然要留着自家吃的。統共三畝旱地,那就一畝種番薯,一畝種玉米,再有一畝種花生好了,這裡沒見過有種土豆的,不曉得有沒有這種東西,若是有的話,她倒是還想種些土豆。她種地不圖賣錢,她要全部留着自家吃,得讓自家的糧倉常年都是滿的才行。
莫黛將自己的打算告訴莫無雲和莫無風,他們均表示沒有異議。
“妻主每日要到福滿堂去做工,地裡的活就交給我和無風好了,你不用擔心。”莫無雲說道。
莫黛擡眼看向他,這意思是說不用她親自動手幹農活嗎?看來相公多了也不是沒好處的,比方說需要幹粗活時,人多才能力量大。
“行,那我在家給你們做好吃的!”莫黛絲毫不矯情地接受莫無雲的安排。
然,她話一說出來,一直默默無聞地幫他們趕牛車的大姐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大妹子,你可真寵你家相公啊,做完工回來還要做飯給他們吃!男人的活兒都讓你做了,做你的男人真享福啊!”
莫無雲和莫無風的臉紅了。
莫黛呵呵乾笑了兩聲,心道,沒有哪個人甘願做這做那的,凡事將心比心,他們知道爲她着想,體貼她,那她自然也會盡力對他們好。
趕牛車的大姐見自己一語聊崩了三個人,不由地有些懊悔,自己真是太多嘴了。
牛車徐徐前行,莫黛見一大娘正扛着冰糖葫蘆在叫賣,於是跳下牛車買了十串,花了十五文,大娘又附贈一串。莫黛坐回牛車,分了莫無雲和莫無風一人一串,遞一串給趕牛車的大姐,自己啃一串,剩下的留給許韶林莫無輕和兩個孩子以及莫桂花家的三隻貓。
趕牛車的大姐見莫黛送她冰糖葫蘆,立時擺手不要,笑道:“哎喲,這是男人和小娃才喜歡的零嘴,我一個大女子吃着不像話!”她話說完,才見莫黛正張開嘴咬向一個糖山楂的動作就這麼愣了愣,趕牛車的大姐立時又在內心懊悔地淚流滿面,爹的,今日怎麼老說得罪僱主的話!
莫黛倒是沒在意,之所以發愣,是因爲前世與現下這個世界的顛倒反差,讓她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隨即便道:“多謝大姐提醒,日後我會多買些零嘴給我家相公和孩子吃的。不過,即便是大女子偶爾吃一下零嘴也不爲過,大姐,你也嚐嚐,酸酸甜甜,甚是好吃!”
趕牛車的大姐愣愣地接過,猶豫地咬了一顆,嚼了嚼,嚥下去,嗯,當真不錯,難怪男人和小娃愛吃,回頭也買幾串帶回去吧,讓家裡的男人也高興高興,趕牛車的大姐呵呵傻笑着。
到了家門口,趕牛車的大姐非要退還兩文錢給莫黛,說莫黛請她吃了冰糖葫蘆,她再多收錢說不過去。莫黛自然不願收回那二文錢,趕牛車的大姐,索性袖子一捋,替莫黛將米麪等物扛進了家裡,這才心安理得地駕着牛車往回趕。
兩個小的一見莫黛手裡紅亮亮的冰糖葫蘆,邁着小短腿就朝莫黛飛撲過來。
“娘!娘!”莫小羽笑着喊。
“呀……”莫小翼咧着小嘴咿呀着。
剛巧莫桂花家的三隻貓也在家裡玩耍,也呼啦一下圍到莫黛周圍——
大貓問:“大溪姨,你拿的是糖葫蘆嗎?”
二貓問:“大溪姨,糖葫蘆好吃嗎?”
三貓說:“大溪姨,我想吃……”
莫黛忍不住想笑,分給他們每人一串,樂得他們嗷嗷歡叫着跑出去炫耀了。莫小羽和莫小翼也跟着出去了,他們雖然小,腿腳跟不上,但因爲三隻貓吃人最短,現下甚是照顧他們,到哪兒都將他們帶着,也不允許別的孩子欺負他們。
許韶林和莫無輕也被分到了,許韶林先是推脫不願吃,但在莫黛強硬的眼神逼視下不得已拿過去咬了一口,一邊誇好吃,一邊又提醒莫黛下回不要亂花錢,零嘴什麼的只單獨給孩子們買便可。
莫無輕拿着冰糖葫蘆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剛懷孕那會兒吐得厲害,而且極其想吃酸的東西,但家裡沒錢,他便到雲姆山去採野果子,還真讓他採到了野山楂,他高興地採回來放在竈房的大碗裡,想吃時就摸兩顆。
莫大溪回來到竈房找吃的,見到有青果子便捏了一顆送進嘴裡,可那野山楂酸澀得厲害,莫大溪急忙吐出來,將碗摔在地上,碗碎,野山楂滾了滿地都是。他急忙跑過來撿,莫大溪卻一把拉起他順手就扇了他一巴掌,氣急敗壞地罵道:“賤東西,你故意弄這些酸東西來害我的是不是?”說着便用腳狠狠地將那些野山楂輾搓進泥裡。
他看着那些被搓進泥裡的野山楂,忽然便覺得那被輾搓的不是野山楂而是他的五臟六腑,那一日他吐得昏天暗地,他都覺得自己活不了了,可他命硬還是活了下來。想至此,莫無輕拿着冰糖葫蘆的手忽然就抖了,冰糖葫蘆掉在地上,他只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又像是被人輾搓一般,揪絞着痛,渾身直冒冷汗。
“無輕,你怎麼了?”莫黛急忙握着莫無輕的手問道。
莫無輕只感覺大腦的意識被人一絲絲抽空,莫黛的話像是從千里之外傳過來,渾身痠麻無力,胸口窒悶發慌,難受得彷彿下一秒他就會死去一樣。
許韶林、莫無雲和莫無風也被嚇到了,莫無輕一直都精神十足,急火火的模樣,怎麼突然會……
莫黛也驚了一身冷汗,見他像是呼吸困難的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把扯開他的領口,一邊急着掐他的人中,一邊大喊:“無雲,快去打盆涼水來!”
莫黛也不知要如何做纔對,想着他或許是心悸腦供血不足,於是趕緊將他放平躺在地上,雙腳墊高於頭部,又將自己的腿墊在他的腰下,這時莫無雲的涼水也端來了,裡頭放着一塊帕子,莫黛趕緊將帕子擰乾替莫無輕擦額頭擦臉,然後手指找到他胸口的檀中穴揉按起來,她記得書上說這個穴位有緩解心悸胸悶的作用,但她並非大夫,也不知管不管用。
好在莫無輕沒過多會兒便清醒過來,身體也不發抖了,待見到莫黛將他的領口扯開,手還按壓在他胸口時,他急着便要甩開她的手,卻見莫黛忽然一把抱住他,口中喃喃道:“真是嚇死我了,謝天謝地,還好你沒事……”
莫無輕愣住了,不經意瞥見莫黛的後背竟溼了一大片,那是因爲他而嚇出的冷汗。許韶林、莫無雲和莫無風也後怕地直抹眼淚。
莫無輕推了推莫黛,有些彆扭地輕聲道:“我沒事了……”他知道自己這不是病,而是忽然想起痛苦的往事,心裡一時承受不住便這樣了。
莫黛放開他,也覺得有些難爲情,扶他起來後,見他走過去撿起地上的冰糖葫蘆,一臉的心疼模樣。
“髒了,就不要了,下回我再給你買。”莫黛直覺按照前世的觀點來。
“洗洗還可以吃!”莫無輕下意識地又要朝莫黛瞪眼,但忽然又別開臉,走到竈房的水槽邊舀水將冰糖葫蘆洗了洗,然後甚是珍惜地一口口吃着。
許韶林深深地看了莫無輕一眼,而後又拍了拍莫黛的肩膀說道:“大溪,你別怪無輕,他小時候不這樣的,只是後來見我們家時常被人欺負,他便不自覺地形成了這種刺頭似的性格……”
“爹,我曉得……”莫黛點頭,忽然的,腦子裡有關莫大溪與莫無輕相處的記憶一瞬間涌上來,這段記憶明明之前一直都處於塵封狀態的,怎麼今日……莫黛明白自己只要去想,便能清楚地瞭解到這段分明是被莫大溪刻意選擇忽略掉的記憶,但莫名的,她有些不想去觸碰那些記憶。
莫黛又將腦中的記憶塞回了角落裡讓它繼續塵封,笑着道:“爹,你瞧,你不讓我把人家的吃食打包帶來,但他們卻親自爲我準備了這麼多,這是他們送我的,不算傷我們的面子吧!”
許韶林嗔了莫黛一眼:“貧嘴!”當他見着滿滿一整筐雞鴨魚肉什麼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忙着上前整理,可以放久一點的吃食就先不吃,不能放久的今日便解決掉,雞鴨魚肉各分出一些送給莫桂花家,喜事糕點看起來就挺精緻的,想來甚貴,挑一兩樣送給族長家也算拿得出手……
許韶林一邊在竈房裡歸整,一邊合計着人情往來。莫無雲和莫無風則開始動手做荷包了,莫無輕吃完了冰糖葫蘆,也趕緊過去幫忙,倒是隻剩下莫黛一個人閒着。
莫黛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從衣櫃裡拿出一包銀子來,數了數,還剩二百一十兩,不過其中有一百兩是石墨的,也就是說她現下的家產便是一百一十兩,並身上的一兩多散碎銀錢。
她現下已算是有穩定收入了,待福星兔點心的售賣穩定後,又將是一筆進項,銀錢肯定會愈來愈多,需要考慮的事情似乎也會愈來愈多,不過首要的還是要把兩個孩子養好,要讓一家人過得舒心。
兩日後,福星兔點心在福滿堂正式售賣。
福星兔是蕭笑一大早就帶過來的,竹子編的籠屜,一籠屜二十隻福星兔,蕭笑統共背了五籠屜過來,而莫黛也是一大早就將外包裝帶過來了。
售賣之初,由莫黛將有關福星兔背後的感人故事說出來,這便相當於說書了,於是聽過莫黛說書的客人最先來捧場,原本都是坐慣了二樓的雅座,今日倒是直接將大堂內的位置佔滿了,二樓的說書場地倒是空空如也,房凌在一旁又是欣慰又是氣憤,左右都是她的生意,她的心不滴血,那就代表着肺要滴血。
莫黛也沒想到客人會如此賣她薄面,心裡也是萬分感動,不用刻意煽情便自然營造出那種平緩中略帶憂傷的感人氛圍。
這回說故事,莫黛不像說書時那般動作表情誇張,她幾乎就沒有挪過位置,也沒有刻意張揚自己的聲音來進行抒情感嘆,只是平淡地敘述。
起初還有人浮躁地與周圍人交頭接耳,待說到白兔爲救恩人縱入篝火祭獻上自己的肉體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就在這時,莫黛適時地說出故事的結局,然後打開一隻精巧的竹匣子,將裡頭的福星兔展示出來,順理成章地說出這是一隻寓意吉祥的兔子,福星高照,保家平安,送家人送朋友送親戚送鄰里皆可,正是居家或外出人手必備之美味點心。價錢公道,只要三百文一隻,三百文不僅買到了點心以及精美的附贈品,更買到了福星兔爲您帶去的幸運,每七日售賣一回,每回只賣一百隻,一百隻,機會難得,早買早得,遲了便需再等七日……
“噗!”在聽了莫黛最後的一番推銷之詞後,坐在大堂一個偏僻角落的某個一身黑色勁裝頭戴斗笠黑紗的年輕女子忽而笑出聲,但見她示意身旁的一名身材高大面部表情呆滯的男隨從俯下身來,她小聲說了什麼之後,那名男隨從即刻便走到莫黛身前一米處,從身後揹着的包袱裡摸出五個十兩的銀錠子扔到莫黛面前的桌子上,說道:“一百隻,我家主子全要了,剩下的銀子是賞你的。”近似於呆板機械的聲音與其呆滯的面部表情甚是相得益彰。
莫黛愣了愣,然後點點頭,淡淡地來了句:“多謝惠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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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晚了,請允許我抹把淚~
感謝各位親的關心和體貼,耐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