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府的宅邸與宰相府的規模相當。從高空俯瞰,連片的琉璃墨瓦櫛次鱗比,彎翹的飛檐勾勒出建築的氣勢,院落的格局設計,以及亭榭樓閣的穿插點綴,無一不透着皇家匠工的驕傲和巧思。
沐千澈和石墨便站在一處隱蔽的房頂上朝宅邸內觀望。
“這樣你就滿足了?”沐千澈問,他本以爲石墨會從大門進去,卻不想他只想在暗處偷偷看一眼。
“嗯,滿足了,不然我怎會讓你幫忙?”石墨說道。
沐千澈斜了石墨一眼,沒再說話,而是靠在一個飛起的檐角旁,靜等某人偷看完畢。
石墨盯着主宅的院落,見侍從不時地進進出出,衆多他所熟識的人也聚到院落內,神色皆是焦慮的。
難道那個人生病了?石墨不禁在想。
石墨想得沒錯,他娘石鑫確實生病了,且病得不輕。石鑫的長女石芮才八歲,不頂事,石鑫的正夫,也就是石墨的親爹姚熙生性軟弱,根本當不得家,眼下整個石府是由石芮的親爹斐皓在掌管。
這時,一名身着醬紫衣袍的中年女子提着藥箱從石鑫的房間走出,與當家斐皓說了些什麼,斐皓命身旁的管家蘇蘭遞了銀兩給中年女子,中年女子點頭收下,匆匆離開了石府。
斐皓生得面貌俊秀,溫文爾雅,二十五歲,不過比石墨大上兩歲而已,十六歲嫁進石府,十七歲便生下了長女石芮,自此深受石鑫寵愛,原本只是以侍夫的身份嫁進來的,父憑女貴,一下子便榮升爲石府內的正主了,只差沒擠下姚熙的正夫之位而已。
斐皓的孃家只是帝京城郊一戶農家,家裡不過幾畝薄田,並不富裕。自打斐皓嫁進來之後,他孃家也跟着風光起來,眼下已然成爲擁有上千畝田的大地主,家裡頭據說還在城中開了好幾個鋪子。
反觀石墨的親爹姚熙,孃家本是前朝的沒落官家,孃家指望不上,姚熙本人又是個沒本事的,在府里根本沒有發言權。
至於石鑫的其他側夫和侍夫,因爲都只生了兒子,自然不招石鑫待見。石鑫的兒子們大多也已嫁人,眼下還剩三個未滿十五歲的待字閨中。
“喂,沐千澈,帶我下去,我要去問問那個大夫,那個人到底得了什麼病!”石墨抓着沐千澈的肩頭說道。
沐千澈再次斜他一眼,見他面色焦慮,便暫且原諒他命令人的口氣,直接抓起他的手臂掠過層層房頂,落在一條小巷子口候着那位大夫。
待守到那位大夫時,石墨走上前詢問情況,沐千澈則遠遠地站着。
那大夫名叫川極,石府有主子生病一般都會找她。川極見到石墨時還嚇了一跳,不明白明明已經淪落進官配場的石墨怎會出現在帝京。
爲了取得川極的信任,石墨便說有人將她贖出官配場,而且他現下也重新嫁了人。川極其實並不討厭石家的嫡長子石墨,反而甚欣賞他,聽說他重新嫁人了,也替他感到高興。
川極便將石鑫的病情告知了石墨,見石墨一臉凝重,不由地說道:“大少爺,您還是回去一趟看看石夫人吧,她,時日不多了!”
石墨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愣在當處,連川極何時離開的都不知曉。
沐千澈耳力過人,川極大夫剛纔所說的話他都聽到了,於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要回去了嗎?”
石墨茫然地轉臉看向沐千澈,臉色慘白一片,沐千澈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石墨,本來想好的說詞一時間說不出口了,只淡淡道:“回去吧。”
宰相府,綠意軒內。
莫小羽與趙天簪的第二輪打鬥也已結束,兩個孩子現下已和好,此時正在廳內擺弄着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玩,莫小翼也跟在旁邊時不時地插一手。
衆人坐在廳內閒聊。莫黛提出要搬出宰相府,明日打算回去。趙英姿一臉不高興,接連質問莫黛爲何走得這般急,明明男人們都看在身邊了。
莫黛擔心趙英姿再講出什麼過火的言詞來,於是拿蕭笑的婚事當做藉口,趙英姿雖然仍不滿意,但也沒再多說什麼。
不知是不是莫黛的錯覺,在閒聊期間,莫黛總感覺趙英姿的三爹桐輕築一直在盯着她看。
這時,侍從端來一托盤紅色的平安果。此平安果便是現代的蘋果,只不過個頭偏小,莫黛在鹿嶺鎮時沒見過這種水果,而谷底的水果種類也比較單一,於是來了興趣,想着留下種子帶到谷底去種,那裡靈氣飽滿,她相信一定能夠種活。
平安果是清洗過的,一上來,孩子們便圍了上來,不過,大人沒開口,他們也沒敢動。穹霧拿起兩個先給桐輕築和許韶林,接着又分給孩子們,剩下的卻不夠分給每人一個的。
穹霧有些羞窘,於是走出去小聲責問侍從爲何不多送些來,侍從當即一臉爲難地說果子是別人送給宰相大人的,宰相大人分完後就只剩這麼多了。
穹霧也無法,剛想跟衆人解釋,回頭卻見莫黛正用匕首將其中一個平安果平均分成八份,利落地去蒂挖核,雕成長耳朵兔的形狀,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隻吃完了點心的白色瓷碟內,看起來甚是生動有趣。莫黛又讓侍從拿來剔牙的竹籤插在兔子蘋果上,好方便食用。
三個孩子見到了,立時不啃果子了,紛紛交給莫黛,讓她雕成小兔子。
穹霧鬆下一口氣,笑着說要向莫黛學雕小兔子。
趙英姿懷疑地看着他,當即潑他涼水:“你還是算了吧,萬一削到手指可不好!”說着,便將剩下的平安果全部推給莫黛,“小黛黛,你將這些全部雕成小兔子吧,本來我對這男人愛吃的玩意兒不感興趣,但經你的巧手一擺弄,直勾得我食指大動啊!”
莫黛有些受不了趙英姿誇張的說法,因爲,趙英姿愈是與她親近,桐輕築就愈是死盯着她,說是嫉妒恨她吧,也不像,倒是有些讓莫黛害怕的灼熱。
莫小羽和莫小翼兩手各捏着一隻小兔子,得意地笑着,好似在說,看吧,我們的娘是最厲害的!趙天簪看着又開始羨慕嫉妒恨,捏着小兔子泄憤似地咔嚓咔嚓咬着。
可憐的莫小滿也想吃,莫無輕便捏了一塊給他讓他慢慢咬,結果,只紮了前面上下六顆牙的他咬了一大塊,卻因爲沒有磨牙而直接吞嚥了,結果被卡住了,咳出來時,眼淚汪汪的,莫無輕心疼地直想抽自己的臉。
莫黛看着也心疼,她記得現代給七八個月大孩子喂水果時,都用硅膠製成的咬咬樂,以防孩子吃東西時卡住或噎住,這裡當然是沒有了,於是她便讓侍從拿了小碗和瓷勺來,將平安果壓碾成果肉泥,將莫小滿抱在懷裡一點點喂他吃。
莫小羽和莫小翼看着羨慕,眼巴巴地也想讓莫黛喂,尤其是趙天簪,他驚訝地望着莫黛和莫小滿,居然忘了吃手中的平安果。
許韶林、蕭笙、穹清和莫無雲三兄弟早就習慣了莫黛的脾性,知曉她寵孩子。而不知情的趙英姿、穹霧、桐輕築以及他的兩個兒子都訝異於莫黛的舉動,怎會有女人如此會照顧小孩子呢?
桐輕築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看着莫黛的眼神更灼熱了,忽然將自己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推到身前來,笑眯眯地衝莫黛說道:“莫姑娘啊,這是我的兩個兒子,老大趙天暉,十五歲,老二趙天幸,八歲,他們都隨我長相,自小我就開始磨鍊他們的廚藝、刺繡以及琴棋書畫了。我跟你說,這男人啊,一切都得從小養成,我這二個兒子,我敢向你保證,將來絕對是上得廳堂,下得竈房,而且他們的洞房功夫一流,怎樣,收了他們吧,嫁妝絕對大把的!”
桐輕築的大兒子趙天暉畢竟已經十五歲了,聽他爹在這麼多人前推銷他那方面功夫好,他羞窘得無地自容,直想一頭撞死。二兒子趙天幸雖然只有八歲,但該懂的不該懂的也都懂得七七八八了,這會兒也與他哥哥一般,將頭垂得低低的,沒臉見人了。
趙英姿與桐輕築對視一眼,笑得極其猥瑣,而穹霧則滿臉通紅。
再看莫黛一家人,除了莫黛還死撐着臉面不動聲色,其他人均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這還不算什麼,更勁爆的是四歲的趙天簪聽他爹推銷大哥和二哥卻獨獨落下他後,他非常不高興,跑到莫黛面前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叫趙天簪,今年四歲了,大哥二哥會的,我以後也都會學的,你也收了我吧,你以後也要時常抱抱我,摸摸我的頭,餵我飯吃,還有……帶我玩!”說完後,鬆了口氣,忽然衝着莫小羽和莫小翼得意地笑起來,“你們以後就得管我叫爹了!”
“噗——”趙英姿捧腹大笑,桐輕築似笑非笑,他倒是沒想到三個兒子裡,最小的趙天簪才得了他的真傳。
莫黛聽得想吐血,不明白這屁大點的孩子怎會那麼早熟,不過有桐輕築那樣的潑夫爹,說是打小就傳授那什麼功夫了,想不早熟也難吧!
許韶林、蕭笙、穹清和莫無雲三兄弟也紛紛內傷,莫小翼尚不明白趙天簪說的是什麼意思,但莫小羽卻明白了七七八八,趙天簪居然想做他爹,門兒都沒有,於是二話不說,上去就將趙天簪按倒在地開打。
衆人急忙拉架,將剛纔那一敏感話題帶過。
沐千澈和石墨回到綠意軒時,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混亂的場面。
“你們回來了?”莫黛笑看向他們,忽然發現兩人的面色都有些異樣,尤其是石墨,臉色蒼白,整個人顯得憂傷憔悴。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莫黛拉低石墨,伸手探向他的額頭,並不燙,非但不燙,反倒有些冰涼,他的手也很冰,而且無意識地發着抖。
石墨一把將莫黛摟緊在懷裡,臉埋進她的髮絲間,好似這樣就能得到支撐他的力量一般。
桐輕築在一旁不由地咂舌,不錯誒,這小丫頭的男人居然如此大膽,大庭廣衆之下就敢對妻主摟摟抱抱,而他雖然一向自視大膽,但卻從不敢在外頭擁抱趙武娘!
“妻主,你們回房吧,石墨有話對你說。”沐千澈說道。
未時,莫黛、沐千澈和石墨坐着馬車朝石府駛去。
丸牛也跟着了,午飯之前那個潑夫一進綠意軒時,它便躲進房內未出來,直覺認爲那個潑夫若是看到它一準會對它有非分之想。
一路上氣氛有些凝重,石墨一直攥握着莫黛的手,離石府愈近,他整個人愈不安。
“妻主,對不起!”
他明明就決定捨棄掉一切全心全意地跟着莫黛,可一到帝京後,心裡情不自禁地便會想到石府,想到那個人,今日得知那個人將不久於世時,他居然會感到痛苦悲傷,明明那個人從不曾關心過他,他真是犯賤!
“你無需道歉,這並非你的錯,你會想着那個家,說明你善良重情義,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與你有羈絆。”
“妻主,多謝你……”
“我們是一家人,無需言謝。”
“嗯。”
丸牛依偎在沐千澈的懷裡,對石墨今日的脆弱表示接受不良。
丸牛:女人,這不像石墨,以往牛氣哄哄的,今日卻像個霜打的茄子,反差太大,會不會是假冒的?
莫黛:人都會有脆弱的一刻。
丸牛:可他太醜了,脆弱時就更醜了,這樣的你也敢要,品味真差!
莫黛:你可以閉嘴了!
丸牛:哼!老子是爲你和你的後代着想,老子敢打賭,這醜男生出來的孩子絕對隨他,醜不堪言!
莫黛:你還真敢說!
丸牛:那是,若是他生出的孩子不醜,老子頭頂地,用兩隻前腳圍着他走三圈,從此不再說他醜!
莫黛白了丸牛一眼,不再搭理它。
沐千澈此時心裡也是五味雜陳,莫黛要他一起跟着來,他就有預感,莫黛可能會爲了石墨而去救石墨的娘。這是很顯然的,她對他們每一個都是全心全意的付出,這樣的她總讓他覺得心疼。
馬車行了二刻時辰來到石府大門口,三人一豬下了馬車,丸牛自覺地躲進沐千澈帶來的黑色包袱內。
石墨敲了敲大門,很快,大門旁邊的角門被人拉開,一個年約五十的老人走出來,盯着莫黛一行人看了看:“你們是?”
“石頭叔,是我,你還認得我嗎?”石墨笑着說道。
名叫石頭的老人一見石墨,老臉上立時閃現出驚喜的神情來:“是大少爺嗎?真的是大少爺啊!”石頭說着忽然衝門裡頭喊了一聲,“大少爺回來了!”
話音落,便出來五六個年紀不同的家丁出來,見到石墨後,皆激動地喚道:“大少爺!真的是大少爺啊!太好了!太好了!”
石墨一一與他們說話寒暄,而莫黛和沐千澈則面面相覷,人緣真好!
府內的大部分下人們見到石墨後,都表現得分外熱情。石墨的親爹姚熙見到自己的長子無疑是最高興的,至於其他爹們則是客氣而疏離的。
姚熙的身高也有一米八幾,一襲湖綠綢袍,五官斯文俊秀,與石墨一點都不像,因爲石墨告知她此人就是他親爹,莫黛於是想石墨可能長得像他娘也說不定。
姚熙上上下下打量着石墨,以過來人的經驗察覺到石墨懷了身孕,立時便以眼神詢問他。石墨面對姚熙的審視,有些赧然,指着莫黛道:“她是我的妻主!”
莫黛跟着便衝姚熙抱拳彎腰行大禮:“爹!”
姚熙有些不敢置信,他沒想到曾經淪落進官配場身世可憐的長子居然重新嫁了人,妻主還是如此俊俏知禮的女子,而且還有了孩子,這真是上天垂憐啊!
姚熙當即便將腰間綴着的玉佩解下來送給莫黛當見面禮,莫黛也沒推脫,歡喜地收下了。
姚熙領着石墨、莫黛和沐千澈去主宅探望石府的家主,石墨的老孃石鑫,在院內遇到了斐皓與其八歲的女兒石芮。
斐皓穿着一身寶藍色綢袍,笑容淡淡,整個人透着溫雅的氣質。石芮身着桃紅色衣裙,外罩銀色短夾襖,眉目清秀,與斐皓有幾分相似。
石芮已經認不出石墨,平日裡又驕縱異常,見有陌生人出現,直接大聲朝姚熙說道:“大爹,你真是老糊塗了,怎麼什麼人都朝孃的院裡帶?還不快將他們趕走!”
莫黛的眼皮一跳,這孩子真是不討喜,沒教養,讓人看着手癢!
“他是你的長兄石墨,你不記得了嗎?”姚熙因爲見到石墨太過興奮,也不與小孩子一般計較。
“長兄?哪來的長兄?不是已經被打入官配場了嗎?”石芮小小年紀便歪鼻斜眼地瞧不起人,盯着石墨的眼神尤其輕鄙放肆。
石墨冷笑一聲,與斐皓冷淡地打了聲招呼後便要進房間去見石鑫,卻被石芮擋住。
“我問你話呢?你沒聽到嗎?醜八怪!”石芮說完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緊接着做鬼臉,連上罵道:“醜八怪!沒人要!醜……啊好痛啊……”
莫黛一個沒忍住,直接上前拉着石芮的腮幫朝兩邊扯,一邊扯一邊冷聲道:“小小年紀便不學好,姐姐我替你爹教訓你!”石芮痛得兩眼飆淚,原本還伸手去抓,擡腿去踢,強烈掙扎,不過她愈掙扎,莫黛下手愈狠,她於是只剩下流淚哭。
剛纔還一直笑容淡淡地聽着自己女兒罵人撒潑的斐皓這會兒慌了,大喊着讓莫黛鬆手,見莫黛橫起來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於是喊來家丁,想讓家丁拿下莫黛,只不過那些家丁根本近不得莫黛的身,哪個敢近前,沐千澈直接一掌推翻出去。
石芮最後小聲哭着求饒,莫黛才鬆手,拍拍她被扯紅的臉說道:“還不快向你的長兄道歉!”
石芮不敢違抗莫黛的命令,哭哭啼啼地向石墨道了歉。
石墨、莫黛和沐千澈進房見到了石鑫,此時,她正睡着。莫黛一眼看去詫異不已,因爲石墨與石鑫長得也完全不同,石鑫個頭小巧,這會兒被病魔折磨得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也算是五官深刻了。
石墨問過那個川極大夫,她說石鑫得的是肺癆,已經藥石罔效了,也就這兩日的事了,石府已經在斐皓的指揮下爲石鑫準備後事了。
沐千澈替石鑫把了把脈後也搖搖頭。
這時,石鑫醒過來,忽見石墨坐在她牀前,她還以爲自己已經死了,虛弱道:“沒想到你已經死了,更沒想到我死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你!咳咳……”
“你沒死!”石墨叫不出“娘”這個稱呼,“不過,也快了,我這回是專程來看你的,雖然你並不希望我來看你!”
石鑫用盡力氣眨了眨眼,這才明白自己尚未死,站在她牀前的真的是她那個長子,好似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石鑫一把抓住石墨的手腕,瘦骨嶙峋的手指此時倒是極其有力:“石墨,你回來得正好……以後,你要代替我照顧你妹妹……咳咳,你要支撐起整個石府!咳咳……”
“可是我已經嫁人了,我有自己的人生……”
“把你的人生放下……你,你是長子,你要支撐起整個石府……咳咳……你要照顧你妹妹……”石鑫雖然氣弱,但卻強硬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