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自有藥房,雖無人蔘、田七、茯苓、靈芝、熊膽等珍惜藥材,卻不缺消毒去熱,止血化瘀的草藥。容輝繞小巷走進藥堂,見老掌櫃正在專心搗藥,於是輕敲櫃檯。“咚、咚、咚!”三聲脆響,微笑招呼:“掌櫃,抓藥!”
老掌櫃手上不停,瞥眼見來客是個穿短褐的少年,已知是奴僕小廝之流,頭也沒偏,隨口應承:“藥方。”
容輝聽是一愣,纔想起到藥房抓藥,得憑大夫簽名的處方。一是吃死了人與藥房無關,二是看方開價,開藥的大夫也能認方拿到回扣。
老掌櫃沒聽到答話,才側過頭來,眯起眼見這少年面熟,細細回想,恍然大悟:“哦!原來是‘秋月酒樓’的小輝!蕭老頭兒讓你來抓藥?”又故作驚詫:“真是病來如山倒,怕什麼來什麼,他得了什麼病?”
容輝早有思量,微笑應承:“蕭老硬朗着呢!只是店中師傅一個失神,切傷了手指,失血頗多。蕭老讓我抓兩隻當歸,一小包金瘡藥和二兩牧靡草!”說着掏出錢袋,在櫃檯上排出一十三枚銅錢。
秋月酒樓正是容輝打雜的所在,他說做菜的師傅在上午切傷手指,未免不通。只是老年人不喜歡被人以爲神志不清,所以只注意藥名,判斷病情。又見了銅板,不及細想,就順着話說:“當歸補血,金瘡藥止血,至於牧靡草嘛……可包治百病,平常人家多備些也無妨!”
他一面唸叨,一面在藥屜裡取藥。藥櫃雖多,老掌櫃卻信手拈來,隨手掂量。沒過半刻,藥已包好,又順手收下十三枚銅錢。手腳利索,神色甚是得意。
容輝既破了財,也學着擺譜:“再麻煩您,將當歸身切下,和着這二兩牧靡草分別搗成末。”又掏出一枚銅錢,推給老掌櫃。
老掌櫃微覺不快,看在銅板的份上,還是不情不願地接過。容輝見老者神色溫怒,又怕他短斤少兩,忙賠上笑臉:“蕭老說他最近有些上火,就想用這當歸根鬚去去火。”
老掌櫃眉梢微挑,咧嘴笑罵:“哦?蕭老頭兒什麼時候開始研究藥理了,想搶行不成?”說着拿出一隻新搗藥罐,將當歸身搗末。
容輝趁老掌櫃搗藥,隨口問起服藥療傷的法子。說人之長,本讓人喜聞樂道。老掌櫃雖開藥房,也通些醫經藥理。而今在少年面前顯擺兩句,自然歡喜不勝。
不多功夫,容輝接過成藥,又和老者寒暄幾句,方纔作揖告辭。走出藥房,見鎮上仍是攤販林立,行人絡繹,卻不敢多看。仍順原路汲汲趕回,只擔心屋內藏嬌,被人發覺。
他從後門溜回堂屋,見蕭老等人未歸,張大力還在大堂門口吹牛,才鬆一口氣。悄聲回到屋中,見少女還躺在牀上,又溜進廚房,閉緊門窗,生火熬藥。
酒樓爲讓食客悠閒吃喝,常把廳堂和廚房隔開,廚房更由巧匠設計,關上門窗,柴煙直走地壟火牆,最後從東南牆根下溢出,端是無聲無色。
容輝生火煎藥,純以急火猛攻。巳時三刻剛過,六大碗水已熬成兩小碗藥汁和一小碗牧靡草渣。他端着成藥回房,剛剛帶攏房門,忽聽腳步聲響,一人踱踱而來。步履沉穩悠長,正是蕭老回了後院。
容輝心神激盪,只想該不該主動交代,求個法外開恩。低眼見少女容貌嬌美,又命在垂危,心中憐憫大作。其實他將少女交給衆人救治,也未必不妥。只是少年人得了好東西,總想偷偷藏匿。好比在外撿到受傷的貓兒狗兒,偷養起來,也不過是孩童心性。
容輝決定死扛到底,深吸一口氣,扶起牀上少女,讓她靠在自己身前,一股少女體香直透胸腔,直壓得他怦然心動,透不過氣來。
他深吸幾口氣,定下心神,用勺子連喂帶灌,將兩碗藥送入少女腹中。瞥眼見兩隻大碗涓滴不存,才覺自己沒白擔這份心。滿意之餘,放下藥碗,擡指在少女鼻尖上輕輕一點,欣然微笑:“丫頭好乖!”又將“牧靡草”敷上她臂上傷口,最後扯下“六月六”曬過的牀單給她裹好,最後用小布條繫上,才敷好了藥。
容輝見她中毒已深,實難救活,只能自我安慰:“聽說春耕的黃牛被毒蛇咬了,只要吃牧靡草,歇息幾天就好了。況且喂毒暗器多不新鮮,毒性銳減。你是人,比牛強,一定也能好。”深深吸一口氣,抄起牀邊寶劍,用棉布沾了料酒擦拭乾淨,又將金瘡藥放在手邊,準備放血排毒。
他利劍在手,忽然想起佩劍的豪客來打尖時,總要把將劍鞘往桌上重重一拍,大聲吆喝:“小二,上酒,上肉!”好不威風。可眼下要在少女腕上割一劍,又嚇得手腕發抖。
他蹲在牀前,左手按住少女手腕,又在她腕下擱上藥碗。側過頭去,右手劍輕輕一劃。小手腕猛地一抖,卻是這一劍割得重了。
容輝嚇了一跳,回頭見鮮血涔涔淌下,待放滿兩隻藥碗,忙勒緊少女腕上布條,烏血還在流淌。“這一劍割得的確深了!”他見流血不止,汲汲撒上“刀尖藥”。藥粉沾手即融,又被污血衝開。過了半晌,血流才止。
容輝心中稍慰,長舒一口氣,又拉開少女腕上布條。少女血脈得通,污血又涔涔涌出,藥粉又被衝了開。
容輝一陣頭疼,忙活半晌才止住少女腕上流血,長噓一口氣,忍不住低聲抱怨:“臭小娘,你個子不大,血倒不少。你要是死了,我這十四文錢可就白花了……”躬身拿起地上寶劍,靈機一動,接着說:“你這把寶劍看着不錯,你要是死了,就拿它來抵我的診金藥錢!”說着右手持劍,左手中指彈出。劍指相擊,“當——”,一聲悶響,只震得他指尖發麻,忍不住縮回指頭,放在嘴前使勁吹氣。
午時剛到,店中就來了食客。容輝在大堂端茶送水,招呼客人。見嚴良在櫃檯上登記賬目,康、陳二位師傅在廚房炒菜,張大力和趙明搶了廚房打下手的活兒,也正忙碌,心中直翻白眼:“你們若知道小爺屋裡藏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不知要羨慕成什麼樣子。”正自得意,卻見蕭老坐到了櫃檯後面,眯着眼四處搜尋。
他又好氣又好笑,又暗自慶幸:“你坐在堂中也好,總好過你坐在後院教我提心吊膽。”待送走最後一桌食客,已是未時三刻。
衆夥計圍坐到大堂吃午飯,蕭老見張大力要動筷,輕咳一聲止住。衆人心中奇怪,循聲望去,見他神色從容,從袖口中抽出一副畫卷,朝衆人緩緩展開,竟是一副少女肖像。
衆人失聲驚呼,贊爲天人。容輝大吃一驚,畫中人竟是牀上那位!蕭老掃視衆人神色,見容輝略有驚慌,不禁皺起眉頭,微笑問他:“嗯?小輝,你見過這個姑娘?”
容輝眨了眨眼睛,似回過神來,紅着臉搖頭訕笑:“沒,沒見過!她太漂亮了,像女鬼……女鬼!”
趙明哈哈大笑,張大力笑着提起筷子,就要去涮容輝的頭。他自得其樂,手下力道着實不輕。筷剛離桌,就被蕭老一聲輕哼制止。嚴良也止不住笑:“不是教過你嗎?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云云,敬而遠之!”
“胡說八道什麼!”蕭老皺眉低喝,但想這個夥計既沒見過世面,又不會說話,更不屑跟他計較。心嘆一聲,垂下眼簾,低聲說:“沒見過就好!至於有些失神,也是人之常情!”
容輝心中大慰,總算揭過了這一節,又暗笑張大力:“老年人都喜歡小輩和睦,安穩團圓。掌櫃都沒發話,你就敢向我動手?看在掌櫃眼裡,到底誰是掌櫃?今後可有你的苦頭吃!”
這些年來,張大力學着別家正緊雜役做人,奉承掌櫃,如侍祖父。討好街坊,如結兄弟。壓制店伴,如管下屬。雖然逢高踩低,八面玲瓏,看上去有些體面。可他得到的,容輝全有。而蕭老默許嚴良教容輝讀書識字,如今已學了半部《論語》。他卻連斗大的字,還不認識一籮筐。
衆人又仔細觀圖,見圖中女子頭挽凌雲雙髻,身穿窄邊深衣,袂裳飄飄,神采飛揚,是個絕色美人,都不禁咂嘴讚歎。嚴良手指虛點,笑話衆人粗俗,又高聲長吟:“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衆人本十分厭惡嚴良咬文嚼字,這時聽他以文附景,卻覺情景交融,賞心悅目,不住頷首。容輝見衆人一副好色模樣,只在心中暗罵:“小爺屋子裡藏着真人,你手裡就只一副似模似樣的畫像,顯擺什麼!”
蕭老忽覺不妥,輕咳一聲:“嗯—,山上的管事傳下話來……”卻見衆人神遊物外,目不轉睛,絲毫沒理自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緩緩捲起畫軸,接着說:“山上傳下話來,這姑娘是一名飛天女盜,作惡多端,被山上的真人們擊傷後,躲進了我們鎮裡。若有人拿到此女,可就地誅滅,山上憑她首級,賞銀二十兩。”
蕭老說的山,是東去百里的蓮山。山上有座“太虛觀”,觀中武風盛行,高手雲集,是方今天下的一大勢力。百年經營,四周城中店鋪已多被收歸爲門下產業。
衆人一陣錯愕,嚴良卻大笑起來:“連個女賊都拿不住,還自稱‘真人’!”
張大力和趙明聽他如此看狂妄,都嚇了一跳,忙側頭去看門外,不敢接話。蕭老卻覺十分高興,點頭暗許。又端瞧衆人,見康、陳二位師傅不敢作聲,不由暗歎。又見容輝仍然木木訥訥,心中就有氣。
他這個夥計老實得出奇,你打他,他一聲不吭地受着。你罵他,他低眉順眼地聽着。人說什麼,他也客客氣氣地聽着。不管是插科擡槓,還是道人是非,他都從不多一句嘴。只讓人索然無味,懶得去打去罵。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平時端茶遞水,送信跑腿也不找他。若非他還有同齡人的嗜好,幾乎是個人物。
衆人縱然不捨畫中女子,但聽到實實在在的二十兩賞錢,又羣情激奮。蕭老瞥到容輝,輕哼一聲,又見衆人神色躍躍,終於開口詢問:“你們聽明白我的意思了?”
張大力首先會意,拍胸脯擔保:“只要那女賊趕來這裡,咱第一個繞不過她。領了賞銀,哥兒幾個對撇!”衆人聽他說得仗義,也默默讚許。
蕭老卻搖頭苦笑:“我的意思是,嗯—”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那女賊最好別被找到。就算找到,也別在這裡找到,否則別說那二十兩銀子,禍福都難料啊!”見衆人神色驚疑,只好接着解釋:“你們見過哪張通緝像是用彩繪畫的,而且畫得是全身像。這其中必有蹊蹺啊……”
反常即爲妖,點到即止。衆人茅塞頓開,既知此事幹系禍福,又更加疑惑。蕭老拈鬚吩咐:“算算日子,上山打醮的夫人小姐們也該回了。明天都換上乾淨衣裳,大堂裡該掃的掃,擦的擦,該擺的擺,該放的放,也得收拾乾淨整齊了!在多備些新鮮蔬果,紅茶點心,手腳都利索了!”
“重陽節”吃蟹賞菊,登高秋遊,已成習俗。千里內又以蓮山形勝,山上“太虛觀”更是“三清教”之首。於是每到春遊秋狩,或是盛夏時節,附近府城的世家就帶着閤府家眷,往蓮山上跑。正因如此,“太虛觀”的產業越做越大,名聲越來越響。
衆人吃過午飯,容輝、張大力和趙明照例去看賭局。賭場設在鎮中一處巷中,參賭的都是各家店鋪夥計。若在往日,容輝自樂得打發時間。但今日屋中藏嬌,又怎敢輕易外出。可若不出去,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反遭人懷疑?一時間瞻前顧後,還是決定去看賭錢,最不濟還能領回二十兩賞銀。
夥計們手頭不多,下注不過三兩個銅板。賭注雖小,卻都興高采烈。而像容輝這樣的學徒,也只能在旁跟着喊喊大小,湊湊熱鬧。
梧桐樹下,兩堵牆間,十餘人圍在一張八仙破桌前嚷嚷。坐莊的是個少年,他的聲音最響最亮:“下了!下了!買大贏大,買小贏小……買定離手!”說着拿骰盅扣入三粒骰子,使勁搖晃。骰子輕撞盅壁,聲音清脆悅耳。
衆人心隨意動,撲撲直跳,又忍不住摸出銅板,或是押大,或是押小。押大的人喊“大”,壓小的人自然喊“小”。容輝見坐莊的少年押“大”,於是站在圈外跟着大喊:“小—小—小……”張大力和趙明隨聲附和。
原來坐莊的少年是鎮上娼窯的“小龜奴”,嫖客們的打賞已然不少,姑娘們買藥買粉也都找他,其中回扣更加可觀。如今盛世太平,笑貧不笑娼。容輝等見他既有錢花,又能常常出入花街柳巷。羨慕之餘,有時還埋怨爹孃:“怎不將自己也送到妓院作學徒。”
三人由慕生妒,於是只要莊家買小,就一起喊大。而手頭有幾枚銅錢時,也跟着下注,只是玩不了幾莊,好不容易贏的又連本輸了回去。
三人喊的興起,無意見日落西隅,方覺口乾舌燥,只好回酒樓招呼客人。容輝待酒樓晚上打烊,又在鍋上端回半碗熱水。他知道了少女底細,心中反而踏實,伸手去探她病情,發現高熱已退,身體也不再顫抖。只是臉色蒼白,氣息微弱,眼看活不成了。
他眼見徒勞一場,心中不住憋屈:“當歸畢竟是普通的補血藥材,若如此下去,這姑娘多半沒救……”他卻不知少女幼功所積頗厚,若有時間運功逼毒療傷,服下牧靡草解毒足矣。但被他放出諸多毒血後,雖然減輕了毒傷,但血行不足,已無法行功。
容輝轉念又想:“鹿血有養血益精,行血祛瘀,消腫療傷的神效。若能給她喝一碗,自能救回她一條小命……我是堂堂男子漢,總比一頭畜生強!”一時間豪氣干雲,不信自己救不了這個姑娘。抽出寶劍,反覆擦拭幾遍後,橫劍當胸,擡起左腕,在劍刃上輕輕滑過,霎時間的鮮血迸流。
他拋開長劍,急忙抓起一隻白瓷碗接住鮮血。這一劍劃得不重,血流漸行漸少,一碗血還沒放滿,傷口已自行凝結。撐起少女,端起碗連喂帶灌,給她服下後。又割了一碗,已是腦中昏昏。再送她服下後,才讓少女躺回原處。
他腦中昏沉,只想:“我也算得仁至義盡了!”坐在牀沿,見這少女實在美麗,細細欣賞了半晌,又覺得大丈夫就該救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心念既定,倦意潮水般涌上眼簾,纔想該如何睡覺:“這牀是我的,當然該由我睡!”又怕少女夜裡死了,詐屍作祟。於是先退一步:“大秋天的,總不能讓我睡地下吧!”嘆息一聲,只好在牆角拿過草蓆,又翻開箱籠,找出一牀棉被。自己鑽到在牀底下開了地鋪,躺下來不住自嘲:“你若詐屍,手腳不能打彎,也害不着哥!”吹滅蠟燭,鑽回牀底睡了。
容輝身體疲乏,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所幸上午不歸他當值,也沒人來叫。他腕上有傷,只好帶上粗布袖筒,說是:“秋天衣裳難幹,能多穿幾天。”而酒樓生意甚好,一張桌子往往要吃三撥客人。食客來去匆匆,容輝眼疾手快,幫着撤下碟碗,毫無澀滯。
蕭老仍坐在櫃後盯梢,見“小輝”手腳麻利,心中大是寬慰。卻不知容輝一挑開門簾進入後院,就端起盤子狼吞虎嚥,將盤中肉食盡數吞下後,才送進廚房。
張大力在廚房打雜,兼學炒菜,見盤中一塊肉都沒有,氣得破口大罵:“臭小子,你才幾兩肉,就學會吃獨食了!”嘴上雖不依不饒,可店中太忙,又怎容得片刻掰扯。
容輝咧嘴陪笑:“張哥放心,下一盤肉都是你的!”說着端起一盤青椒肉絲,回大堂上菜迎客,收整碗碟。
午間生意過後,衆夥計又要洗碟刷碗,然後才能歇息。趙明和張大力見容輝時才吃獨食,這時就不叫他去看賭錢。容輝自得其樂,正好回房去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