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草木凋落的深秋,在那個本應平凡無奇的夜晚,卻有一場莫名的神秘顫悸,涌動在饒州城外郊野的叢林與天空之中。
引發這場律動的主角,少年張醒言,現在正臨風佇立在馬蹄山丘的嶺頭上,瞑目不語。
只是,看上去似乎神色如常的少年,內裡卻正承受着一種難以言表的苦楚:助他吹完那曲『水龍吟』的外來“太華道力”,現在似乎仍是餘裕甚著,正在他身體中沿經順脈到處流動,卻又千絲萬縷毫無章法可循。
雖然,現在這狀況已比方纔好得許多,不似那番萬刃剜心般的險惡情狀。但這本應熟悉的四處漫流的奇異感覺,卻彷彿又新帶了些細微刺兒,在盪滌醒言全身的同時,不免便讓少年頗生癢鬱難熬之感。
待這奇異感覺流轉了幾周天之後,似乎不約而同的匯聚到醒言喉旁的人迎之穴。霎時間,醒言只覺得全身一陣翻騰,那種持續了很久的抑鬱,似乎終於尋着了一個奔騰宣泄的口子——
只聽得一聲清亮澄澈的長嘯,從這仰天而立的少年口中奪關而出,迴盪在這空闊寂寥的天野之間。
少年這聲跌宕起伏、張揚無忌的長嘯,直似上可達天穹,下可入地府,崩騰澎湃,餘音繚繞;一時間山鳴谷應,經久不絕……
喊完這一嗓子,醒言只覺着自個兒身體裡那股力量,再也不見蹤跡,只剩得靈臺格外的澄澈與空明。
“怎麼又是這樣?先苦後甜——這事兒以後可千萬少來找我!”
醒言心裡雖然這麼埋怨着,但其實倒真沒怎麼往心裡去。也許少年自己也不知道,雖然他個性開朗、樂觀、隨和,但骨子裡卻滲着一股堅忍、無畏的脾性兒。所以,他才還敢來倚在這曾經發生那般怪誕異像的馬蹄山白石上——也正因爲如此,今天他才能在鬼門關前溜達了一圈兒後,又撿回一條性命!
只是,經歷過這一場奇異,似乎已經脫離了危險的少年,還沒等他來得及緩過勁兒來,卻又很不幸的遭遇上另一場不測:正當一直自以爲是獨自一人的醒言,仰天長嘯嘯音剛落之際,卻聽得耳畔身遭,猛然響起一陣子古怪宏大的轟鳴!
被嚇了一大跳的醒言,趕緊瞪大雙眼朝周圍仔細打量——這一打量不要緊,醒言直被嚇得毛骨悚然,身子往後倏然急退,一個不防便被絆倒在地!
——原來,直到此時醒言才發覺,這原本空曠寂寥的馬蹄山頂,不知何時竟聚集起那麼多的山中走獸,正在對着自己齊聲咆哮;這虎嘯狼嚎豹吼之聲,在這荒天山野之間滾動翻騰,崩宕不絕——
整個山谷,剎那間似乎都沸騰了起來!
也難怪少年醒言吃這一嚇。任誰猛然發現一大堆野獸對着自己狂吼,都會被嚇得屁滾尿流!特別是見到這些野獸中還不乏猛獸~這醒言只是退得幾步,跌上一跤,已算是鎮靜非常了!
再說這跌坐在地的醒言,倉促間隨手摸起身旁這絆倒自己的物事,懵懂間只覺着是根棒子,便拿右手死握住這棒的柄頭,橫在胸前——雖然,這本能的舉動估計也是無濟於事,但值此危急時刻拿來壯膽,卻也是聊勝於無。
惶急萬分的少年此時心中這個懊惱啊:
“俺真是吃飽了沒事兒幹,咋會想起跑到這荒郊野地裡來練笛呢?!若是就在自家近旁練曲兒,最多拚得吃那被聒噪的鄰居一頓呵斥~哪會像現在這般——恐怕是俺笛聲太噪,擾了這些猛獸的好夢,以至都一齊跑來將俺圍住,順便進得些宵食!”
醒言此時是悔恨無比,心說這次定要成爲那虎狼腹中之物了。只是,稍停了一會兒,正在自怨自艾的醒言,卻驚奇的發現,那些個將自個兒團團圍住的獸畜,見自己跌坐在地上,俱都參差不齊的停住嘯吼,並不上前廝咬,只是不住將灼灼獸目注視於他。
“怪哉!俺怎會有種荒唐的感覺——眼前這些野獸,怎麼竟似乎對自己沒啥惡意?!”
真是怪事年年都有,只是這倆月特別的多!
不過,雖然心裡琢磨着挺像這麼回事兒,醒言卻絲毫不敢起逃跑之心。因爲這位熟諳野獸習性的山野少年,知道人在與這些山獸近在咫尺之時,最忌諱的便是轉身逃跑;反而是面對面對峙着,倒至少還可放手一搏,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正在醒言進退維谷之際,卻突然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呼喊:
“醒言!……醒言!……”
聽得這聲音,惶惑的少年立馬精神一振,趕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以他現在絕佳的目力,醒言遠遠的看到那黑黝黝的山野地裡,有一點如豆的火光,跳蕩飄搖,正在漸行漸近!
“啊!!!”見到這絲光亮,醒言卻突然如同被毒蠍蜇了一般,猛然跳了起來——原來,他聽出這一接一替的呼喊,正是他爹爹老張頭和姆孃的聲音!
這一刻,醒言心中便似沸開了鍋一般,再也顧不得了,一句話也不搭腔,跳起來便往相反的方向衝去!
此時醒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死就死吧!……孩兒不孝,這養育之恩只有來生再報!……”
跳踉奔躍之間,醒言胡亂揮舞着那根隨手扒拉來的棍子,渾不覺在舞動之間似有一絲光華閃動。
………
…………
……
正在隨時等待猛獸撲來風響的醒言,卻漸漸驚奇的發現,自己所到之處,那些個平素兇猛無比的虎豹熊羆,竟是不約而同的向旁邊閃躲,似是……似是對他有些畏懼、惟恐避之不及!
“咦?俺怎會有這種荒誕的想法?!”醒言檢討着自己,“難道這是死之將近產生的幻覺?”
不過,醒言畢竟是個機靈聰敏的少年,立馬便判斷出,這些圍着他的各色走獸,竟真個是對他毫無惡意!
“怪哉!”
這已是今晚醒言不知第幾次,不由自主在心中模仿季老學究那文乎文乎的語氣。
不過,雖然判想如此,但畢竟仍是身在險境,機敏的醒言絕沒有閒功夫去品評揣摩,那腳下是絲毫不敢有半分停留。只見少年的身影不住奔躍閃動,一溜煙躥出山獸們的“包圍圈”,倉惶逃下山去!
待得奔出好遠,少年才略略停下來喘了口氣兒;等確信身後並無野獸追來後,醒言趕緊繞着小道,深一腳淺一腳的奔到前來尋他的爹孃跟前,儘快將他們在半道截回。這一路上,醒言也不知道滾了多少跤,吃了多少荊棘的戳刺!
心急如焚的醒言,撒開兩條腿,忙不迭的只管奔走,終於來得及在半道上,將前來尋他的爹孃截住。
原來,這老張頭夫婦,正是見到天上風雲突變,心裡擔心自己那去了馬蹄山練笛的孩兒,生怕醒言會出什麼意外。於是,老夫妻倆便攏起一束松油火把,由老張頭擎了,不顧黑夜中山高草深,齊來這馬蹄山上找尋。
——呵~~謝天謝地!終於又讓他們看到自己那活蹦亂跳的孩兒,安然無恙的回來了!
見到自個兒成功在爹孃上得山頂之前將他們攔下,一直繃緊了心絃的醒言,立時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直到這時,醒言才發覺,經過剛纔那一通沒命的奔跑,只覺得自己這渾身上下是痠疼不已。疲憊的少年只好拄着剛纔順手拾來的杖子,扶住老張頭的肩膀,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到馬蹄山下的茅屋之中。
後有人賦詩讚曰:
有奇石
容俺臥
突兀雄心千萬迭
惟有青山似我——
一聲長嘯
龍吟虎魄!
待回到家裡,在松油燈的照耀下,醒言娘終於發覺孩兒那身粗布衣裳,早已被那山上的荊棘掛破了許多,不免又是一陣忙亂,叫兒子換下衣服讓她連夜縫補。
醒言娘一邊縫補,一邊嗔怪兒子既知爹孃來尋,爲啥還要趕得那麼急——雖然是在怪責,可那一片慈母憂兒之情,溢於言表。這位平素機靈善辯、口才便給的少年,現在在自己的孃親面前,卻立時變得笨嘴拙舌,口欲言而囁嚅,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只好在那兒嘿嘿傻笑。
至於醒言腿肚子上那幾道剮破了的血痕,這對山裡少年來說可謂常事,不似城裡孩子那般嬌貴,只由老張頭揉爛嚼碎幾片草藥,胡亂敷在上面止血了事。
在這個馬蹄山下的茅屋之中,一條用燈心草捻成的燈芯,正浸在農家自家榨取的松木油裡,燃起一點柔黃的燈光;這豆大的燈光不住的搖曳,照亮了草廬四壁,也悠悠的映照着慈母手中的針線。
理了一遍家中農獵器具的老張頭,又隨口問了問兒子方纔在那馬蹄山上,可曾吃了什麼驚嚇——半晌前那場突如其來的電閃雷鳴,可真個是“嚇人子”!
聽得爹爹問起,乖巧的醒言生怕爹孃擔心,便只淡淡的說沒嚇着啥,反正又沒下雨,只要沒被淋着就沒事。
正縫着衣物的醒言孃親,聞言又絮絮叨叨的告誡兒子做人要積德行善,否則便會遭天上的神仙拿那天雷來劈——今晚那陣子嚇人的雷電,說不定便是天上哪位神仙發怒了呢……
呆呆的看着姆娘一針一線的補着衣服,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話兒,過不得一會兒,這已經摺騰了一晚上的醒言,就覺着有些倦怠了。於是醒言便告了一聲,先去睡下了。
待到了鋪上,靜靜的躺了一會兒,這已經闔上雙眼的醒言,想起今晚發生的事兒,那睡意卻又不似方纔那麼濃了。
今晚在那馬蹄山上發生的一幕幕,又似走馬燈兒流水般在醒言眼前晃過。
雖然,這些事兒離現在不出半個時辰,所有的細節都仍歷歷在目,但醒言想起那諸般事體來,卻仍似在半天雲霧裡,暈暈乎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觸手可及,可真一伸手卻總是抓不着。
睡不着覺,又覺着有些恍惚的少年,索性睜開雙眼,怔怔的注視着那透過窗棱投在土牆上的斑駁月影,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冷靜下來的醒言,又努力回想着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將它們細細梳理了一遍。
反覆推敲,反覆思量,最後,雖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推斷出來的事實,醒言還是想到,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十有八九,都和自己用那“太華道力”吹出來的『水龍吟』有莫大的干係。雖然,醒言不敢將天上那些電閃雷鳴和自己聯繫在一起,只當那是巧合;但有那麼多野獸莫名其妙聚集到自己身旁,不僅不攻擊自己,卻還似對自己頗爲畏懼——這種前所未聞的怪異事兒,若不是因那自己本就覺得不比尋常的『水龍吟』,便打破腦袋都想不出,還有啥能和這有如許干係!
“看來,那萍水相逢的老丈雲中君,定不是尋常人物;這贈與俺的曲譜和玉笛,也絕不會是平常物事!”
“自己這一生,也許從此就將改變吧!……”,想到這裡,這位躺在鋪上的山野少年,不禁有些激動起來:
“我,張醒言,就將能在那行走四方的馬戲班兒裡,謀得一份馴獸活兒吧!想來,那酬勞一定不少!呵~~”
“…………”
“……”
這位已經摺騰了一晚的少年,就這樣沉沉睡去,嘴角猶掛着淺淺的笑容……
許是昨晚確實辛苦了,醒言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得從牀鋪上爬起來。
洗漱完畢的少年,發覺經過這一晚上的睡眠,昨日的疲勞已經不見蹤跡;呼吸着這山野清新純淨的空氣,只覺得整個人便似脫胎換骨一般,格外的氣爽神清。
正自陶陶沉醉在山野清涼晨風中的醒言,卻突然聽得屋裡的姆娘驚訝的叫了一聲:
“咦?哪來的這把鐵刀?!”
醒言聞聲,連忙跑回屋裡看發生了啥事體。這一瞅,醒言倒也是頗爲驚奇。原來,卻不是什麼“鐵刀”,而是那牆角的地上,正平躺着一把長劍。
醒言趕緊走到近前,彎腰將這把劍拎了起來,仔細端詳一番:
這把劍劍身修長,大約有三尺九寸。劍柄與劍身連接之處並無護手,只微微向兩邊凸起,然後朝劍刃方向曲線微凹;這劍劍身扁平,劍鍔無光,顯是並未開鋒;那劍頭圓鈍,上面還沾有不少泥痕。整把劍略呈灰黑色,造型倒是頗爲古樸。
醒言拿着這把長劍,翻來覆去的觀看,心中疑惑,不知家裡咋憑空多出這把劍。困惑的少年便問孃親:
“這是不是爹爹新近央人打的?”
醒言娘搖頭否認,說家中從來沒見過此物。
醒言又捧到屋外對着日光仔細看了又看,直到他注意到劍頭上沾着的那幾塊泥痕,終於恍然大悟:
“哈!~這把劍原來便是昨晚自個兒從那馬蹄山上,一路拄回來的柺杖!”想想自己昨晚驚慌失措之中,一直把它當根棍子使,少年不禁啞然失笑。
“呵呵~定是那白石被雷電擊碎之時,將這把埋在土裡的鐵劍給翻了出來!”
想通此節的少年,不禁喜出望外:
“哈哈!~~這下可讓俺撿到寶了!”
說着,醒言便飛快的打來一盆清水,將這把意外得來的寶劍,就着院裡那塊爹爹常用來磨刀的石頭,吭哧吭哧的賣力磨了起來:
“把這寶貝拿到城裡鋪子裡當了,應該能得不少銀錢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