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原本身就是一座極高的山峰,位於大周朝京城的北面,山勢險峻,崖岸高聳,又是從平地上驟然而起,極其陡峭。
然而令黃昶極爲驚異的是,從山的南面,也就是往京城方向卻有一條非常寬敞的通衢大道直通頂部,彷彿是把原本一條山脊給硬生生削平,然後在上面鋪的青石板臺階。到了山頂也是一塊極大的平地,這便是龍首原,給人的感覺也好像是整個用利器削出來的——後來黃昶才知道這居然是真的!萬年前諸仙鬥法時劍氣沖天,削山破嶺視若等閒,到如今人世間還有很多這類遺蹟存在。
山頂平臺上有一座宮觀,建築宏偉,氣象萬千。據說此宮連同整片山頂區域原本都是皇家園囿,後來被天子舍宮爲觀。如今是作爲天上仙門西崑崙一脈在人世間的道場之所在。其中駐紮着數位修道之士以及數百雜工道童,乃是代理西崑崙在凡界行走,同時也被大周朝奉爲護國仙師,地位尊崇無比。
這一次的開山大典他們也有參加,但除了協助朝廷派出的禮部官員作一些儀式上的配合外,大多數時間只是坐在旁邊觀禮——不過他們所坐的蒲團卻都是懸在半空的,其悠然漂浮在空中時的瀟灑與輕盈引得無數人羨慕不已。黃昶在其中甚至找到了當初那位發給他令牌的好心仙師,欣喜之下忍不住暗中朝對方行禮以示感謝,那仙師似乎也認出了他,但只是微微頷首,其它再無異樣。
爲了及時參加這場儀式,黃昶他們從三天之前便開始爬山,雖然這一路上青石板道都修築的非常好,兩邊還設有休息座椅涼亭茶舍之類,簡直跟黃昶前世的旅遊景點差不多,可畢竟是一直往上走,而且這山還特別高,真要連走三天肯定是辛苦非常。
然而黃昶本人卻一點力氣都沒費——因爲他是坐着滑竿軟轎上去的。大周朝廷專門派遣了數千民夫從山腳排到山頂,輪班接力將這三百餘名候選者硬是用山轎擡了上去!黃昶起初時對此還不能接受,因爲他的父母家人也都要上山,而他們可沒優待,只能老老實實靠自己兩條腿爬上去的。
但那位官府專門派來給他們引路的綠袍吏卻勸說他道:
“小哥兒倒是有孝心,但還是坐轎上山吧,回頭可有你辛苦的時候……”
他擡手指了指天上那座仙山,微微笑道:
“你們的力氣是要花費在那上頭的,之前可不能太疲憊了。從前走這條山道時很多爹孃都是硬把孩子給背上去的,所以後來朝廷才專門派了人來幫忙。你們若是感念這份恩德,就記着一定要拜入山門,這纔是真正盡了大孝了。”
黃昶聽他說的有理,父母親人也都在旁邊一力贊同,便也跟着坐上了滑竿。這一路上顛顛簸簸的,好不容易纔到山頂上。再擡頭看那仙山時,感覺都接近了不少。
之後休息了大半天,將體力完全回覆,此時一同跟着爬山的也陸陸續續都到場。除了他們這些候選者及其家屬,主持儀式的大周朝禮部官員及儀仗護衛之外,還另有大批閒雜人士也跟着一起上山觀禮。也虧得這龍首原山頂平臺巨大無比,即使被那座宏偉宮觀佔據了主要位置,外面的大廣場要專門空出來用於典禮,附近剩下的地域依然足夠安置這上萬旁觀者。
典禮儀式是從這一天的午夜子時開始,但大部分時間黃昶都只是和周圍三百多人一起站在那裡發呆,偶爾在典禮官員的引領之下拜一拜天地山神。山頂風大,夜露霜寒,好在因爲足有上萬人聚在一起,倒並不感覺怎麼冷。如此一直等待着,直到東方日出,太陽升起的那一刻……
黃昶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曾多次在山頂上看過日出,那是一天中最美的一刻。而這一回的感覺則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當金紅色的太陽從地平線上跳出以後,卻並沒有直接映入到衆人眼簾,而是被那條在雲海中漂浮的西崑崙山脈給擋住了。光逆山影,整片仙山彷彿瞬間鍍上了一層閃亮的金邊,其間又隨雲海蒸騰而變幻出多種顏色,實在是瑰麗萬端。
隨着太陽越升越高,陽光才從山頂樹木的縫隙間透露出來,一道道金光灑向大地,彷彿有形有質的光帶,黃昶注意到有這麼一片光芒恰巧灑落到這龍首原上,就在典禮儀式場的正前方,看上去就好像形成了溝通人間與那天上仙山的橋樑一般。
——不!不是好像!那條光帶漸漸凝滯下來,竟然當真化作了一架金色飛橋,從天上仙山一直通到這龍首原衆人的面前。而在橋上也很快便有人影出現,不是用走的,而是御空飛行,似乎是一男一女兩位仙師正在從山上下來。遠望只見其長袖飛舞,衣玦飄飄,風度儀態着實令人羨慕之極。
“好了,大家各自準備一下吧,去向你們的爹孃親人告個別——若拜山成功,以後便是仙人了!”
那位主持典禮的官員很有人情味兒的向衆候選者們囑咐了一聲,便退到一邊去了。此時衆人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到那座金橋和上面的仙師身上。那兩位仙師看着似乎很遠,飛行的速度卻非常快,不久之後便來到地面,腳下踩着雲團飄浮在距地三尺左右的半空。黃昶注意到他們的年紀似乎並不太大,男的大約有三十來歲,女子則似乎更要年輕一些——至少看上去如此。
那位男仙師走在前頭,目光淡淡在人羣中掃了一眼:
“這一輪的拜山弟子還挺多麼?”
“希望能成爲我們師弟師妹的也多一些——大家可要努力喲!”
那位女仙師抿嘴微笑着迴應道,後一句話卻是向這三百多名拜山弟子所說,還作了個握拳加油的優勢。她的容貌倒不是特別漂亮,但這種溫文雅緻而又略帶俏皮的態度卻讓黃昶對她大有好感,看周圍同伴的表情,顯然也和他很有同感。
雖然人還飄在半空,這麼一句話加一個動作卻一下子讓人感覺這兩位仙師也不是那麼的高高在上了。那位男仙師相比之下要嚴肅些,也不說什麼廢話,待人羣中因爲好奇而產生的竊竊私語聲略微平靜了一些,便高聲道:
“各位,我的名字叫穆子清,這一輪的開山收徒儀式便是由我和這位陳師妹主持。經歷了這麼多年,想必大多數人都早已知道我派的收徒規矩了,不過限於門規,還是說一遍罷。”
說着,只見他手掌一翻,兩根手指間夾着一枚黑黢黢令牌,正和黃昶他們手中持有的一模一樣。同時又向身後那座金色光橋指了指,示意道:
“凡是被授予了我派這拜山令牌,而且還沒超過十五歲的人,都可以登上這座‘接引金橋’。只要能在今日日暮,也就是太陽完全落山之前走完金橋,到達仙山之上,便可入我西崑崙門牆,修習道法。”
稍頓了一頓,見人羣中那些孩子大都滿臉興奮之色,恨不得馬上就要拔腿往橋上衝,這位穆仙師又補充道:
“在這座‘接引金橋’上,你們將會遭遇到諸多艱難險阻,種種恐怖驚懼之事亦是難免,這是門派對你們的考驗。各位量力而行,如果實在走不下去,回頭就好。你們既然能從各地行走師兄那裡得到這拜山令牌,天生的才智天賦必然都是極佳,即使入不了我西崑崙,也定會有其他宗派收錄延請。或者哪怕不走這修行之路,這一生也是大有可爲的。將來無論學文還是習武,功名事業想必都不會差了。甚至什麼都不做,光憑着今日能站在這裡,願意和你們結親論友的富戶豪門定是不少,榮華富貴,已是近在眼前。”
隨着他手指所向,黃昶的目光也跟着在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羣中轉了一圈,心下恍然大悟——難怪有那麼多人都熱衷於和他們結交,而且一個個候選者的家長好像也都無比自信的樣子,居然一點都不擔心萬一沒被選中會怎麼樣。原來他們……不,是我們,早就有了後路。
正在遐想之際,只見穆仙師又指了指身後金橋,說道:
“而如果你們還堅持要走這條路……吃苦受累自不必說。若是當真能修成法元仙體,得窺金丹大道,倒也可以跨雲騰霧,朝遊蒼梧而暮至北海,得享一番大逍遙大自在。只可惜數萬年來無數前輩同道,歷經千辛萬苦,能得此大機緣者卻是寥寥無幾。”
說到這裡時,這位穆仙師臉上微露感慨之色,轉頭看了看他身邊那位陳姓女仙道:
“三十年前,我和陳師妹也是從這裡踏上金橋,通過考驗,拜入到西崑崙門下,得傳大道真法。卅載精修,到如今勉強算是略有小成。可是我們那一輪,當初一同拜入山門的六十八名弟子,能夠堅持走到我們這一步的,卻只有區區九人。而其餘的師兄弟姐妹們……到如今還活着的,連同我們九人在內,也只有三十一個了。”
此言一出,場上頓時一片抽氣驚恐之聲,就連黃昶也暗中倒抽一口涼氣,修道艱難他早有心理準備,按這位穆仙師的說法,能夠象他一樣修成道法的大約只有十分之一左右。這個淘汰率可是相當之高,但更要命的居然還要承受超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死亡率!那可有點太嚇人了。
穆仙師也知道他這話挺嚇人,畢竟這裡許多都是小孩子,可他顯然並不準備寬慰大家,反而繼續道:
“超過一半的人都在中途隕落,這並不是因爲他們不夠努力刻苦,也不是他們向道之心不堅——凡是承受不了的人都已經自己下山去了。他們之所以未能在這條修道之路上繼續走下去,有些是限於天資不足,實在突破不了道關,卻又強要勇猛精進,結果要麼走火入魔,要麼應劫而亡。有些則是遭逢厄運,在外出歷練行走時爲妖邪奸人所害……修道艱難,行道更險,哪怕你驚才羨豔,天資絕倫,只要一個疏忽大意,也難免被偷襲暗算。”
穆仙師的聲音漸轉低沉,大約是想起了什麼不快往事,直到旁邊女伴咳嗽一聲將他驚醒,方纔匆匆結尾道:
“總而言之,這條修道之路並不是那麼好走的。相比之下,當年那些未能拜入山門仍留在凡世的,卻反而大都可以得享天年,與家人子女一起安享天倫之樂。所以,仙道與天倫孰輕孰重,各位自己衡量吧。”
說完了這一番話之後,那位穆仙師看向旁邊同伴:
“師妹還要說些什麼嗎?”
那位陳姓女仙笑了笑:
“師兄你說了這麼多,可這裡還大都是小孩子呢,有幾個人能領略師兄你的一片苦心啊……大家好不容易纔到了這裡,要是不上橋去走上一遭,這輩子也不會安心的,對吧?”
這後一句話卻又轉向候選者們,見一干小傢伙們紛紛表露出贊同之意,陳姓女仙抿嘴一笑,偏開身體,與穆仙師一左一右,讓開了通往身後金橋的道路:
“那麼,少年們,努力的去攀登吧!若是到了實在走不下去的時候,就回頭好了——對你們來說這真不一定是壞事。”
兩位仙師說的話都很誠懇,不過對着一干十來歲小孩似乎沒多大用處——眼見登仙之橋剛一開啓,立刻便有急性子的歡呼雀躍着衝了過去,爭先恐後擠上那道金橋,讓那位穆仙師臉上顯得頗爲無奈。
當然也有不慌不忙的,黃昶便是其中之一。他在仙師宣佈可以開始之後並沒有急着往那橋上擠,而是先返回父母家人身邊,和家裡人最後道個別。同時也把事先準備好的一些裝備器具穿戴上身。
——既然早在四年之前就知道考覈中包括爬山,黃昶這幾年來肯定要做些準備。根據前世與今生的登山經驗,他爲自己準備了兩雙穿起來很舒適,鞋底也比普通布鞋加厚加硬了許多的千層底厚麻布鞋。一雙穿腳上一雙放包裡。他的揹包有點類似於前世的登山包,用寬布帶在雙肩和腰部都有固定,以最大程度利用體力。衣服和褲子都是貼身窄小型制,這樣不容易被樹枝藤蔓勾刮,還打了綁腿。
水袋乾糧什麼自是不缺。不過在確認爬山時間只有一個白天之後,黃昶重新整理了一下揹包,拿掉一部分水和乾糧以減輕負重,只要能確保半天夠用就行。最後是一根韌性十足,頗爲結實的木製登山杖,可以用來拄力,也便於驅趕蛇蟲小獸——儘管他身上有那枚令牌,似乎用不着這東西。
在準備的時候他的哥哥和姐姐都在一旁幫忙,而父母弟妹則在旁邊看着,一個個眼睛都紅紅的,但卻強自作出笑顏。
待一切準備停當後,黃昶朝家人揮了揮手:
“爹,娘,大哥二姐四弟五妹,我去了。”
家裡幾個女人終於都忍不住哭出聲來。而黃父則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中也略帶了幾分哽咽:
“若是實在過不了,就回頭吧,一家人在一起也挺好的。”
黃昶朝父親笑了笑,再次揮了揮手,卻並沒有應承這句話,轉身便向那道金橋走去。
在走過那兩位仙師身邊時,他的這身“專業”裝束引起了對方注意。只聽那位陳姓女仙師嬉笑道:
“喲,看這一身裝束挺利索的,這小哥兒年紀不大,行事倒是挺穩妥啊,看起來是個聰明人呢。”
旁邊穆仙師卻是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只不知道他的運氣如何,這條路並不是光靠着行事穩妥或天資聰穎就能走下去的。”
黃昶停下腳步,向兩位仙師施了一禮,向那穆仙師道:
“請恕小子冒昧,想問仙師一句話。”
“說吧。”
“若是仙師今日再站在這金橋之前,前方仙路後方家人,不知仙師會做何選擇?”
那位穆仙師嘴角邊浮現出一絲笑容,眼望着前方金橋,堅定道:
“當然還是走過去,絕不猶豫!”
黃昶也笑了,再度向穆仙師行了一禮:
“多謝仙師指點。”
穆仙師點點頭,眼中現出欣賞之色,指向那金橋盡頭:
“等你到了山上,便可以叫我師兄。”
“我一定盡力!”
黃昶答應着,大踏步走上那道金橋。
絕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