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
舍。
離。
斷慾念。舍愛恨。離癡絕。這一劍揮出去的時候,路芬芳彷彿真的什麼也不在乎了。周重璧悽肅孤絕的背影,澄雷燦爛無垢的笑容在她眼前重疊,夏苕華的眼淚彷彿梨花上抖落的大雨將她淹沒。真氣在體內翻滾如嘯,珠丘丹爐卻如同海浪上的扁舟,無論怎麼努力平衡都無濟於事。
乾脆讓它傾覆吧!把這世界顛倒過來又怎樣?路芬芳再也不想壓抑自己,她要給體內的能量自由!不再躲,不再怕,不留一絲牽掛!已經失去了一切的她還有什麼可害怕的?她要乘着最光榮的羽翼,離開這個塵世!
珠丘真氣在路芬芳胸口爆炸,太素、天墉二派的弟子一浪接一浪得被衝開,路芬芳身上的桎梏終於也炸裂不見了。地動山搖之間,弟子們破了音的喊聲一次又一次被風聲撕碎:
“好強的力量!她果然有洞天壺!”
“不是洞天壺,不是洞天壺啊!是珠丘,是珠丘啊!”
“師兄,師兄!咱們快走吧!我頂不住了!”
“快看上面!”
萬千仙冠齊回首,樓閣漸冷露啼蓮。青山遠,情仇有誰能言,劍氣寒,是非有誰能辨?風沙一路,音容渺渺,忘了炊煙。
秋風莫勸捲簾人,獨畫靈符不畫箋。焚香懶,花葉簪與誰看,濁酒淡,聚散醉舞當歡。山水半程,孤墳千里,不如不見。
“噹啷。”
路芬芳把劍扔在堅硬的岩溶地面上,自己也像爛泥似的倒了下去,一動也不動。這比鐵還硬的岩溶堆積物此刻對她來說彷彿比棉花包還舒服。
她左手拉着左腿,右手拉着右腿才勉強擺成五心向天的姿勢,運功調息。她幾乎想不起自己怎麼從紫翠山一路殺到瑤山來的。殺到最後,還有力氣動彈的那十幾個弟子雖緊緊相逼,卻也沒勇氣跟得更緊了。
瑤山的地勢她最熟悉,幾個躥跳之間便把他們繞得迷了路。路芬芳自己躲進蜘金洞來,用珠丘真氣封住了洞口。終得休息片刻。
這一戰。真是痛快。鬱結許久的東西釋放了出去,心裡說不出是輕鬆,還是空洞。真氣不管如何運轉,都填不滿那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大洞。
路芬芳轉念想道,爲什麼要填滿呢,爲什麼試圖變得和從前一樣?她從來處來。卻要往去處去了!
天墉與太素的追兵終究沒有跟來,路芬芳便向蜘金洞深處走去。一一穿過雪香洞、凌霄洞、望山洞,彷彿重又看到了兩年前與武、夏二人並肩作戰的一幕幕。
時間的流逝沒有在這個山洞中留下痕跡,石水狀貌與她記憶中全無二致。她最終走到從前香塵涴起居的那間石室,果然見她和周重璧抄走靈機訣的那塊石案還倒在哪裡。好像保持這個樣子,就是爲了等她回來一樣。
路芬芳走上前去輕撫石案下的刻痕,心中早先與視線誦出靈機訣的內容來。她摸着摸着。心頭忽然浮起一絲異樣之感。
“你怎麼了?”察覺到路芬芳神色異樣,伯服便問。路芬芳道:“這石案上的字是重新刻過的。原來不是這樣。”
“你怎知道?”
“我觸感和眼力高過常人,自然不難發現,這石案上的字比原先刻得更密。”路芬芳手指摩挲着找起來,將那先插進去的句子或詞找出,連起來畫了一遍。畫完時,她與伯服幾乎同時叫了出來:“是符籙?”
“你快畫出來看看,這符籙中到底有什麼玄機。”伯服說道。
路芬芳的符術只學了皮毛上那一層毛而已,勉勉強強將符畫出,才見石案後的洞璧靈光閃現,竟轟隆隆開了一扇新的石門!從前她和周重璧來過這裡,以爲已經走到了盡頭,沒想到深處還有洞室!
路芬芳提了劍走去,才穿過石門,竟驚得一步也不能再向前。眼前的洞室不同於別處自然天成之感,卻儼然江南園林之貌。水石相映,花木奇珍,亭榭廊檻,宛轉其間,清新灑脫,不施五彩。如此巧奪天工,不知費了多少人力與仙力,終將這墨雨長卷安在這深山靈洞中。
路芬芳在原地站了許久,感覺確實沒有邪祟之氣,才沿着石徑向園林深處走去,踏腳不覺山石冷硬,卻如走在青春少女肌骨之上。眼所見處,潮氣不侵,纖塵不染,路芬芳便知這園子底下有大仙石鎮住,但在別的洞室卻不曾感覺到靈氣。
賞玩了一會兒,路芬芳讚歎道:“這地方極好,諫珂和他的徒弟們都死了,不知這裡的主人是誰。”
“你再往那房舍看看,也許能找到線索。”伯服說道。
路芬芳繼續向前,迎面一塊海清色大石上題了一首詩,寫道:“漳水翠色未饒雲,姑孰波光欲奪春。怪得瑤山不寂寞,黔南又有謫仙人。”落款是:魏伯陽。
“魏伯陽?”蘇合首先從靈寵袋中出來,指着這個名字大聲嚷嚷道,“假的假的!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萬古丹經王’魏伯陽的真跡!一定是後人假託他名所作。”
藍睛聽到如此也出來了,將這詩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摩挲着下頜說道:“魏伯陽寫過《參同契》,此書的修煉之術內外兼修,既有爐火服食也有引內養性,主張‘內以養己,安靜虛無’,是丹術的扛鼎之作。他的修爲神秘莫測,能以仙力造如此園林也不奇怪,但他畢竟是千年前的人了,是否遊過瑤山留過詩句,根本也無法考證。”
蘇合白了藍睛一眼道:“就你知道得多!”反正她自己是不好讀書的。
路芬芳慨嘆道:“我早知道《參同契》、《五相類》的名氣,但太素宮偌大的添書院都沒有全本,這會兒我想讀,更不知哪裡找去了。”
三個人又討論一番,始終不知是魏伯陽造了這個園子並在此居住,還是他偶遊此地留下一詩,或是後人借他之名題詩,他本人和這園子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於是繞過這大石繼續向前,第一處樓閣叫做“靈休廳”,門前對聯更奇了,卻是“擾擾人間人,悠悠欲五欲”。
路芬芳還未問,藍睛便自言自語般說道:“這個好像是晁說之的詩,‘我雖養佛胎,未必有仙骨。如何羽衣人,而亦容我宿。岱嶽若宗社,徂徠隱故國。沉沉兩山間,真會駕白鹿。仙子嘯清風,玉女佩金籙。擾擾人間人,悠悠欲五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