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後,傾瑟帶着太子回了孃家。若正經來說,該是太子帶着傾瑟回孃家,怪只怪太子太不正經。
一路上傾瑟都在馬車軟轎裡費神地細細交代他。
傾瑟問:“殿下還記得住君臣之間的禮數麼?”
太子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傾瑟便耐心對太子諄諄教誨道:“一會兒到了相府,切不可叫宰相和夫人岳父岳母,這個殿下記住了沒有?”
太子疑聲道:“爲何不叫岳父岳母?他們是錦瑟的爹孃,自然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
傾瑟道:“殿下身份尊貴,不能如平常百姓家那般隨意。就算是宰相大人向太子殿下下跪行禮,殿下也得應受下來。所以殿下一會兒必須端得住架子才行。”
不管如何,相府裡好歹也住着一隻宰相,即使是這太子的岳父太子妃的親爹,可一旦到了朝堂便不是了。所以傾瑟私以爲,太子在宰相面前,須得要有太子的架子。
太子似懂非懂,卻道:“娘子,我們能在相府用晚膳嗎?”
傾瑟無力地倚在轎中柔軟的壁錦上。她在費力地與太子講解君臣之禮,可這太子卻在與相府的晚膳做鬥爭,實在令人擔憂。但轉而傾瑟又擡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太子,問:“想在相府用晚膳?”
太子暗沉着一雙眸子看着傾瑟,沉重而認真地又點頭。
傾瑟便坐正身體,湊近太子,眯眼道:“那你就端端正正好好地做半下午的太子殿下。在東宮裡殿下可以隨心所欲,但到了外面就不一樣了。太子若讓宰相服氣了,自然就能在府裡用膳。”
太子一雙眸子皆撂在傾瑟身上,不語。
傾瑟以爲自己說這麼多他不懂,遂再總結了一次道:“總而言之,一會兒到了相府萬不可掉了身份,亦不能被宰相給壓了下去。殿下得壓住宰相纔是。”不然日後朝堂上,怕是要遭宰相的欺負了。
傾瑟從未見過自己這個身體的宰相父親,也並未對相府生出什麼不良印象來。但既然下了凡,就算一百個不甘願,總得先幫襯着這太子。她對百里國什麼國運興旺完全不抱希望,說是太子日後做了皇帝指不定要亡國,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不是?況且依據司命的記載,百里國當朝宰相是奸相,必須先防着。她只是在做太子妃應該做的事。
太子愣了愣,隨即一把握住傾瑟的手,手臂一攬,竟將毫無預備的傾瑟一下給攬進了懷裡緊緊抱住,又開始傻笑道:“娘子啊,爲夫知道你是擔心我,這樣罷,待今晚我們回去後就生個孩子好不好?”
傾瑟雙手抵着太子的胸膛,緞裳滑膩的觸感自手心裡傳來。鼻間竄進一股淡淡的清幽之香,她道:“你快放開,我喘不過氣來了!”說罷還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眼下被一個凡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況且,傾瑟還從未與誰這般親近過,難得有些麪皮擱不住。
太子沒放,而是下巴擱在傾瑟頭頂,半垂着一雙沉穩的鳳目,微微挑起脣角,道:“不放,娘子且好生看着,我就爲娘子做一下午的好太子。今夜回去要生孩子。”
(二)
到了相府,下了軟轎,傾瑟擡頭便看見相府門口站了一干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到相府之前傾瑟已經差人過相府去通知了,所以這些人才在門口候着。
爲首的是一位半老不老的老頭子,見了傾瑟和太子,立馬帶頭作揖行大禮道:“老臣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許久不曾被人如此行大禮,傾瑟一時竟回味不過來。只聽身邊的太子負着雙手一本正經道:“皆是一家人,莫相無須多禮。都平身罷。”
傾瑟看見老頭子渾身怔了一下,然後應了聲“是”,這才直起身來引着她與太子進府去。大抵,他沒料到太子今日這麼有身爲太子的覺悟,就連傾瑟也沒有料到太子真能做到。
傾瑟些微仰起頭看過去,午後流金的日光明豔豔鋪下來十分晃眼,她有些恍惚地看見百里落塵的側臉,輕輕挑起的薄脣,明暗有致的輪廓似也鍍上一層淡金。
這傢伙,竟不傻了麼?
出神之際,忽然傾瑟雙手被人拉起了來。傾瑟回神一看,見面前一美婦人正面色柔和含笑,一雙美目瑩瑩泛光地看着自己。此人,莫不就是自己的娘?
傾瑟沉吟了下,對着她軟軟喚了聲“娘~~”。噯,好歹這裡也是自己這副身體的家,住着自己的爹媽,現在人就在眼前,若不喚聲“娘”怕真是不孝了。儘管,她自己聽起來就一身雞皮疙瘩。
美婦人十分和藹愛憐地看着傾瑟,差點就要哭了,道:“我們錦瑟總算是長大了,叫大娘我好不欣慰啊~~~”
……咦原來這是大娘啊。
太子與宰相就站在園子裡,見狀便對傾瑟道:“錦瑟,難得回來一趟,你就與夫人好好敘敘罷。”
後來宰相與太子一道去了書房,而傾瑟則被引着去了後花園子。大娘性子十分溫和,一路上拉着她噓寒問暖憂東憂西,她帶着傾瑟去見了自己的親孃。
大娘說,自她加入東宮爲太子妃之後,親孃便一直悶悶不樂,生怕她在東宮受了委屈吃了苦頭。畢竟東宮的太子已今不如昔,他是個傻子。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該回門的日子,親孃兀自在大門口盼了大半個上午都不見傾瑟回去,以爲傾瑟今日不會回來這相府了。遂親孃一直一個人在後花園子裡做繡活,不許人打擾。原本大娘想通知親孃傾瑟下午會回來的,但看着親孃那期期艾艾的模樣,又一時忍住了想給親孃一個驚喜。
這不,傾瑟到了後花園子才終於看見了親孃,果真在做繡活呢。
(三)
傾瑟原本以爲,像相府這麼一大家子人,嫡庶有分,明爭暗鬥該是激烈得很纔是。只是不想,大娘與親孃竟相處得和和氣氣,就連後來見到了兩位兄長一個弟弟,感情亦是好得很。
總之她對這家子人的印象,不壞。
尤其是親孃,麪皮生得十分柔美耐看。她見了傾瑟幾經掩面而泣,愣是一個勁地衝傾瑟道歉說“對不起”。道是她這個做孃的沒做好,讓女兒受了委屈云云。
親孃一雙柔荑始終牽着傾瑟不肯放手。
其實該說對不起的人是傾瑟。傾瑟暗中想,她都將人家的女兒給一道生死簿弄折了,到頭來還要接受做孃的道歉,委實不該。
因此傾瑟一直十分耐心地安撫親孃,說她在東宮過得十分安順,太子很聽話,沒有受到何種委屈。
大抵親孃還是覺得,傾瑟嫁給一個太子,本身就是莫大的委屈。
後來半下午過去了,寒暄總算寒暄過了,安慰也安慰完了,幾個女人家便坐在一起開始聊家常。
傾瑟不得不承認,莫看大娘溫和可人,但八卦起來嚇死人。她老是在問,傾瑟與太子如何如何,有沒有怎樣怎樣,太子對她溫柔不溫柔……噢還有,如今初爲人婦是什麼感覺……
親孃也漸漸放開了,曉得傾瑟在東宮過得安穩之後麪皮上總算掛了淡淡的笑。她還將自己繡的一方鴛鴦枕巾給了傾瑟,讓她拿回去。
大娘與親孃談起這門婚事,皆勸傾瑟,道是聖意難違,讓傾瑟也莫要太怪自己的爹,畢竟在朝爲官,很難做人。
要說怪,哪裡輪得到傾瑟怪宰相,她該怪的是自己,幽冥司住不好當,尤其碰上像天帝那樣的坑貨與像司命那樣的爛貨,更加不好當。
一直快要到了傍晚,傾瑟才總算見着了兩兄一弟。大哥莫蘭樞溫潤如玉,身上帶着股淡淡的藥香,據說是剛從太醫院趕回家來;二哥莫蘭衍吊兒郎當風流俊逸,喜吟詩作對賣弄門面;四弟莫蘭玥年紀偏小,生得脣紅齒白,喜歡鑽研政事。
兩兄一弟與太子一起,到後園子找傾瑟。他們對傾瑟十分寵愛,連四弟那般小的年紀說起話來都帶了股成熟體貼的意味。太子絲毫不客氣,道是要與傾瑟在相府裡用晚膳。大娘親孃便樂呵樂呵地去廚房那邊招呼晚膳了。
(四)
自傍晚一直到用晚膳結束,傾瑟都在細細觀察太子。他那談笑風生又悠然自得的模樣,委實不像一個傻子。
果真,腦子又好了?
臨回去之前,傾瑟被宰相叫進了書房。
一進去宰相便憂心忡忡地問傾瑟:“錦瑟,太子殿下的病好了麼?”
傾瑟不答反問:“你覺得太子殿下像是有病的人麼?”雖然她也不曉得具體是怎麼一回事,但太子今日在相府的表現總歸是可圈可點,這是一件好事。起碼日後沒人敢不把他放在眼裡。
宰相愣了愣,隨即黯然下雙目,頹然道:“錦瑟,你仍舊還在怨爹爹是不是?怨爹爹當初狠心將你加入東宮?哎哎~~如今都不肯叫我一聲‘爹爹’了~~~”
傾瑟抽了抽嘴角,道:“這如何能怨爹,聖意難違。”她對自己這個爹的第一印象是,好一個多愁善感的老頭……
宰相感嘆:“我們錦瑟一直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感嘆完之後他卻又若無其事道,“其實若爹不答應這門婚事也是可以的,只是大局爲重啊。哦對了,太子殿下對我們錦瑟好嗎?”
傾瑟道:“好得很。”
宰相便湊過身來,離得傾瑟分外近,幾乎是貼着傾瑟的耳朵低低道:“他對你好那便好。爹近來在朝中的勢力有大將軍相抗衡逐漸不穩,錦瑟得讓太子殿下對你更好才行。”
傾瑟聽得一驚,擡起眸子幽幽看了宰相一眼。這老傢伙,難道將自己女兒嫁給一個傻子果真就是爲了圖自己的權勢?
傾瑟沒顯慌亂,而是沉穩地訝然問宰相:“爹這是何意?”
宰相道:“照目前景況來看,錦瑟還得努力。待不日做了皇后,控制局勢就容易得多。”
傾瑟難免有些生寒:“你是想……”
宰相不等傾瑟反應,立即往傾瑟手裡塞了一個小瓶子,道:“錦瑟,爹曉得將你拉入這波橘雲詭的權力之爭是爹不該,但身在朝堂爹別無他法。你看看莫家一家老小,若爹不據力相爭,他日莫家有丁點閃失定會萬劫不復。”
傾瑟看着宰相的眼睛,裡邊含着些滄桑含着些銳利,但看着她的眼神卻慈愛不假。她忍下心緒,問:“你給我的是什麼?”
宰相沖着傾瑟眨了眨眼,涎着老臉笑道:“這可不是什麼壞東西。倘若太子殿下真傻倒還好控制,但倘若太子殿下不傻,錦瑟便將爹給你的東西讓殿下喝下,自此他便會對你百依百順。”
最終傾瑟收起了瓶子,漫不經心地問道:“爹正是爲了如此大局纔將錦瑟嫁入東宮的麼?”難怪原太子妃新婚之夜要自殺,要她嫁給一個傻子已經很不幸了,關鍵是這不幸還是她親爹一手促成的,她沒有丁點選擇的餘地。一個凡人無力承受這些,完全是應該的。
宰相伸手揉了揉傾瑟的頭,露出狐狸一般的奸詐狡黠來,溫和道:“也不全是。當然爹也希望錦瑟能幸福。”
傾瑟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她爹這個大奸臣,這下有得費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