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鎮雖然只是個小鎮,卻也以繁榮聞名於塞外。崑崙鎮上有一道觀名曰玉虛,正是崑崙派下宗的山門所在。
張遠川正是在玉虛觀中學藝,秋去秋來,悠悠已滿一載。因爲他是上宗送來的弟子,所以這一年來張遠川吃穿優渥,身康體健,若不是過往種種便像一根深埋心底的尖刺,時不時要刺撓刺撓,日子倒也算有生難得的平靜安和。
張遠川常常會輕輕撫摸着用紅繩栓在脖頸上的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環,回想起臨行前和夏太君的一番對話。
“孩子,此去崑崙千里迢迢,我不能時時看顧到你,你萬事小心,最要緊是不能暴露了你的身世。這枚清心普善環乃是上清的一枚奇寶,擅能抵禦心魔,遮蔽氣息。任是再高明的人物,只要你不出手,也休想看出你的底細。有了此寶,崑崙上宗的那些牛鼻子必然以爲你已錯過了修煉築基內功的最佳時機,只會安排你到下宗學習些拳腳劍術,這卻正中咱們下懷。”
張遠川略一尋思便明白了夏太君的用意,開口問道:“祖姑婆,你可是要避開有心人的眼目?”
夏太君對張遠川讚許地笑了笑,答道:“不錯。現今正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絕佳良機,只要不引人注目,萬事都不用擔心。咱們以一年爲期,一年後你築基大成,我自會想法子讓你進入歸一閣修習,只要走到這一步,大事可成矣!”
張遠川皺皺眉頭:“祖姑婆,一年的時間是不是短了點兒?我最近照您教的法子練功,進境卻是不大呢。”
夏太君昂然說道:“這個自然不會容易。可人生在世,一着錯,滿盤皆落索,關鍵的機會總是稍縱而逝,誰能說就有必然的把握?若沒有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勇氣,那也未免太過窩囊!”
就這樣,張遠川來了崑崙,也非常順利的進入下宗。可一年的朝夕努力下來,張遠川的進境卻依舊不如人意。他家的祖傳功夫本是以崑崙心法爲主,在後半闕混爲烏風潭的路數,夏太君爲了掩人耳目,又在此基礎上費盡心機地補全了崑崙派的口訣。可如此一來,實讓張遠川苦不堪言,原本他已接近築基大成,現今既要讓內息改頭換面,還要保持原本的境界不失,實在是難上加難。
一勾彎月冰涼如水,張遠川獨自站在一棵孤單的楊樹下,鬱郁地對着月空發呆。一年之期轉眼已到,自己雖然小有進展,可離築基大成還差得甚遠!
正自惆悵,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遠川,怎麼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遠川回頭一看,卻是崑崙下宗掌門玉痕子,趕忙上前行禮:“師傅也還沒休息?”
玉痕子道:“年歲大了,精力不比從前。倒是你,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一個人在嘆什麼氣?”
遠川苦悶已久,忍不住便想發發牢騷:“弟子練功遇到了瓶頸,這都一年有餘,可總是進展甚微,正在爲此煩惱不堪。”
玉痕子呵呵笑道:“不過一年時間能有什麼瓶頸?你也太心急了吧?”
遠川也不好解釋,只是懊惱地說道:“能怪誰來?只能怪我資質太差了!”
玉痕子見他有些鑽了牛角,便正色道:“我當了這麼多年老師,看了不知多少弟子,你的資質不敢說千里挑一,也說得上是一時之選。年輕輕的,要有點兒而信心。”
被玉痕子誇獎,張遠川頗有些不好意思,但這一年來,師門上下都對他禮敬有加,所以他也並不當真。
玉痕子自然也看的出來,微微一笑,又說道:“所謂當局者迷,人生概莫能外。心之所欲甚急,便往往難以持之以恆,一時達不到目的,便灰心失望,半途而費。殊不知,只有平心靜氣,不爲功利所惑,不爲外物所迷,發自內心所喜,所求,纔是治學的正道。你要明白,無論讀書也好,練武也罷,都是一絲兒摻不得假的真事情,更不能急功近利,圖謀捷徑。否則就算讓你一兩次僥倖成功,依然會從別處給討要回來。然而,若你能放下心頭包袱,靜心致力,說不定就會發現,眼前難以逾越的困難只不過一層窗戶紙兒,半步之遙就可破繭成蝶。所謂自古華山一條道,你若真想有所成就,就先從修心養性開始吧!”
這一番話,似乎是人人皆知的口頭道理,但張遠川終究不是個心傲量狹,聽不進規勸的莽撞匹夫,只是心頭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張遠川正要繼續請教,擡頭卻發現玉痕子身影渺渺,早已去的遠了,只在寧靜的夜色裡留下一聲淡淡的嘆息:“我傳徒授業幾十載,見慣了良才美質無數,卻大多毀在自己勘不破的魔障之上。所謂頭懸樑、錐刺股,說穿了不就是要磨一顆寧靜而以致遠的心麼?這道理人人懂得,又有幾人能做到呢?你且好自爲之吧!”
遠川回到房中,細細體味玉痕子的一番良言,起伏的情緒漸漸平靜。不只不覺中,張遠川手掐蓮花印,緩緩入定。丹田一股暖流,自在運行周身,也不知過了多久,散佈在體內的最後一股雜亂真氣也被暖流同化,熱烘烘地迴歸丹田,渾身氣血頓覺輕盈飽滿,身體似乎都要飄了起來。而遠川只是抱元守一,渾然忘我,任那股純正的真氣自在遊走,突然,眼前光明大放,耳中似聽遠山鐘響,鼻前似聞檀香脈脈,遠川只是守着心中一點清明,隨那真氣循環上下,漸漸地,一切歸於平靜,只有室外清風吹過樹梢,秋蟲鳴于山草,宛若一幅圖畫般都映在遠川心底。
遠川慢慢睜開眼睛,微微一笑,果然是半步之遙就可破繭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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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虛觀的後院裡有一個素淨的丹房,說是丹房倒也有些名不副實,裡面並沒有丹爐、丹鼎諸物,只用一扇畫着老子騎牛出函谷的屏風將屋子隔成了前後兩進,前進被用做客堂,擺着一方矮几,七個蒲團,此外就別無他物。
此時,七個蒲團上倒是端端正正地坐了六個老道,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靜悄悄誰也不言語。過得一會兒,從屏風後面又轉出一個老道,正是玉虛觀的觀主玉痕子。
玉痕子在矮几正後方的蒲團上坐了,看了看其餘六位老道,念一聲“無量壽福”,方開口說道:“今日傳訊諸位長老前來,實有要事相商。”
坐在玉痕子右手第一個蒲團上的老道也不睜眼,只是說道:“凡事但憑掌門做主便是,我們幾個都沒有意見。”
玉痕子笑了笑,說道:“玉德師兄萬勿如此說法,平常瑣事貧道自然當仁不讓,不敢勞煩諸位師兄師弟。只是今日這事,小弟即便身爲掌門也是做不了主的。”
“嗷?”玉德子不緊不慢地哼了一聲,淡淡問道:“不知何事能讓掌門師弟也這麼爲難?”
玉痕子沉吟一晌,說道:“昨日,上宗掌門師兄將我喚了去,吩咐我下宗挑選二十名優秀弟子到麒麟崖觀摩聽用。”
話音方落,六雙原本垂斂微閉,莫測高深的老眼遽然猛睜,齊刷刷向玉痕子看去。玉痕子微微一笑,住口不言。
左方一個面如重棗的老道首先沉不住氣,開口問道:“上宗已有五十餘年未從下宗調用弟子,掌門怎會突然興起了這個念頭?”
他身旁一個留了一把美髯的老道冷冷一哼,接口道:“上宗這幾十年來一直是從各大世家之中選取門人,還招收了一些俗世中權貴大豪的子弟,這些小姐少爺個個身嬌肉貴,只怕是那些掃地清廁的活計沒人幹了吧?”
玉痕子輕咳一聲,打斷道:“玉蟄師弟莫要信口開河。上宗從下宗調用弟子本就是祖宗留下來的傳統,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即便要服些勞役也是應該,不要妄自置喙。”
玉德子點頭附和:“掌門說得極是。只是不知掌門打算如何挑選這二十名弟子?”
玉痕子道:“正是要和諸位長老商議。”
六個老道你看我,我望你,誰也不肯說話,最後還是玉德子說道:“還是掌門先拿個章程,咱們纔好議論。”
玉痕子皺了皺眉頭,沉吟一陣,故作爲難道:“二十個弟子,若是咱們七個人分攤的話,卻是有一人要少一個哩。”
六個老道頓時默然。好半晌,留了一把大鬍子的玉蟄子咳嗽一聲,對那面如重棗的老道說道:“自古長幼有序,玉英師弟,你是不是……”
話還沒完,玉英子便一口截斷:“玉蟄師兄,我看你對弟子愛護有加,想來不願他們到上宗受苦,若是你少攤一個,豈不是正合心意?”
玉蟄子讓給堵得憋悶,梗着頭嘟囔道:“甚麼受苦不受苦的?掌門都說了,這是祖宗留下來的傳統,我是雙手贊成!”
和玉英子交好的玉明子在一旁幫腔笑道:“我們幾個都聽得清清楚楚,玉蟄師弟你可別想翻供。”
玉蟄子頓時氣的滿臉通紅,鬍子亂翹,旁邊的玉清子突然說道:“要是以弟子功力高下來看,玉明子師弟修到築基後期的徒弟似乎最少吧?”
玉明子立即駁斥道:“我的徒弟雖說功力不高,但到了築基後期的也有那麼三四個,況且他們一直待在山門,心境平和單純,倒是你玉清子師兄的弟子整天在外奔波勞碌,被這三千紅塵薰染地有些變味兒呢!”
玉清子笑道:“要說弟子積外功最多的,那還要數玉德子師兄和玉平子師弟,貧道不敢居首呀!”
玉平子有些口吃,一向不擅於爭那口舌之利,一聽戰火已燒到自家門口,只急得雙手亂搖,卻是吐不出半句話來。
還是玉德子說道:“諸位師弟,莫做那無謂爭執,掌門就在這兒哪!玉痕子師弟一向秉公執正,從來都是胸有全局的。”
玉痕子早有計較,笑道:“師兄謬讚了!貧道忝居掌門,自然應該顧大局,舍小利。我門下那個張遠川雖然資質不夠,但他的來歷衆位都知道,我身爲他的授業師傅,他的名額就從我這裡出吧。”
衆長老一時語塞,互相對望一眼,瞬時間火花四射,六人三幫立刻又互不相讓地爭執起來。
就如此吵吵嚷嚷好一晌,六個平日最講究涵心養氣,喜怒不形於色的老道士也爭得滿臉血紅,惡相橫生。
玉痕子看看差不多了,便輕輕拍拍桌子,止住衆人,長嘆一聲說道:“諸位師兄、師弟既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唉!也罷,我就恬着這張老臉,去求求上宗掌門師兄,好歹再多給一個名額吧!”
一時間衆老道都長處一口氣兒,六人中到有四個紛紛讚道:“掌門英明!掌門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