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一之下尚有同門師弟五人,俱都是當今世上頂尖的正道高手,與淡一真人並稱翠霞六仙。這六仙門下弟子更是人數逾千,其中不少已經是淡一真人的玄孫輩。
淡一真人生性淡泊,在天陸正道享有崇高威望,但近年因爲大劫將至於是閉關修行,不問世事。如今翠霞劍派的實際大權由其師弟淡怒真人操持,他的道號裡有一個“怒”字,爲人也果然是疾惡如仇,法度森嚴。在他的管理之下,翠霞劍派門風較正,少有人敢在外面仗着師門名聲隨意滋事。
這翠霞山坐落於天陸中部,山勢連綿起伏上千裡,爲中州地界裡最險峻的山脈。其主峰坐忘峰更是山高千仞,懸崖陡峭,尋常人連半山也到不了。但在山頂之上卻別有洞天,屋宇千棟,蒼松翠柏,飛瀑流泉直如人間仙境。
翠霞山雖然險峻卻也難不住蘇水二人,蘇真抱着人世不省的丁原,水輕盈牽着蘇芷玉各駕仙劍倏忽千里,坐忘峰雲頭攢動已近在眼前。
驀然半空裡亮起一紫一青兩道劍光,兩名丰神俊朗的青年御劍而來,攔住蘇水二人的去路。
左面那名青年年紀略長,率先收起仙劍,人迎風漂浮在空中抱拳禮道:“請問幾位仙友駕臨翠霞,不知有何貴幹?”
水輕盈還禮道:“這位仙友,我們此來是專程拜訪淡一真人大駕,尚請你通稟引見。”
右面年紀較輕者嘿嘿一笑道:“我家祖師伯閉關多年,連師祖他老人家也難得可見一面,幾位還是請回吧。”
蘇真哈哈一笑,一揮衣袖道:“別人淡一可以不見,我蘇真來了他也敢端這臭架子?”
聽見蘇真自報家門,兩名年輕弟子都是神色一變,下意識的朝後連退數步,拔劍在手如臨大敵,緊張道:“你便是百年前大鬧天陸九州的蘇老魔?”
蘇真見兩人反應顯然是怕了自己,心中忍不住得意,哼道:“正是我,你們說淡一會不會見我?”
兩個年輕弟子不明蘇真來意,自然不敢輕易放他過去。但是對於蘇真的功夫雖沒有領教過卻也明白絕對不是他對手。於是那年紀較長的弟子連忙道:“原來是蘇大俠,憑您的身份原也應我家祖師伯出面接待,但他老人家真的在閉關期間誰也不敢打擾。如果您要想見別人,我可以爲您立刻通稟。”
蘇真微笑搖頭道:“不行,這件事情除了淡一真人別的人都做不了主。”
年長弟子猶豫一下,無法判斷蘇真是真有事情登門還是故意找茬?於是試探問道:“是否可以請淡怒師叔祖接待您呢?”
蘇真嘿嘿笑道:“這事情他也做不了主。”
那年輕弟子正是淡怒的徒孫,聞言忍不住冷笑道:“閣下好大口氣,我家師祖願不願見你還是疑問。”
蘇真也不生氣,傲然道:“我要見的人還沒有敢不見的!”
水輕盈見話要說僵,於是道:“兩位仙友,我們伉儷此來確有急事,非淡一真人不能解決。請兩位通融一二。”
年長弟子看了眼水輕盈,驚道:“您就是當年天水閣閣主秦老前輩的嫡傳弟子水輕盈水仙子?”
水輕盈幽幽一嘆道:“我早已不是天水閣的人了,還提往事作甚?”言語中顯得無限落寞。
蘇真見妻子情緒低落,一喝道:“廢話少說,你們到底是通稟不通稟?”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道:“掌門師兄神算無差,今晚果真有貴客盈門!”
話音未落,來人已到了近前。兩名弟子雙雙行禮道:“弟子參見四師叔祖!”
蘇真定睛打量,見此人鬚髮皆白,身材瘦小卻一派仙風道骨。身上穿的是一件藍色長衫,背後負着一把三尺長的古劍。
蘇真漠然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老不死。”
兩名弟子聞言勃然變色,老者卻滿不在乎,哈哈笑道:“你怕活的比我小不了幾歲,大家彼此彼此。”
蘇真的臉微微一鬆,但語氣還是不善道:“方纔那兩名弟子說淡一閉關多年,你卻說淡一算出今晚我要來,到底誰在弄鬼?”
老者笑道:“誰也沒有弄鬼,更不敢和你弄鬼。掌門師兄的確閉關多年,但在一刻之前他卻突然以千里傳音召我入內。言道心頭忽有所感於是卜了一卦方知正有貴客蒞臨,便命我立刻到前山打探果真遇見賢伉儷。”
這老者是翠霞六仙中僅有兩名在家高手,姓羅名和,爲人坦蕩,能言善辯,故外務多由他出面處理。如果來的是淡怒真人,只怕是另一番光景。
蘇真的神色果然緩和下來,只嘿然道:“這個牛鼻子,就喜歡故弄玄虛。”
羅和側身一讓,右手引道:“賢伉儷請!”
蘇水二人各帶丁原、蘇芷玉,在羅和的引領下降落在坐忘峰頂。幾人落腳之處正是一個偌大的山洞前,周圍草木蔥蔥,清淨幽雅。在洞口侍立着八名翠霞劍派二代弟子,見羅和前來俱都執禮頗恭。
蘇真掃了他們一眼,但見男女老少皆有,卻無一不是神清氣足,修爲精深。當下心中暗想:“翠霞派稱雄天陸正道果非幸致,就是這些二代弟子放眼正魔兩道亦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倒不能小覷了他們。”
羅和朝那些弟子點頭還禮,而後低聲問右側第一名弟子道:“掌門師兄可曾出關?”
那弟子恭敬回答道:“師伯剛剛傳下話來,請四師叔帶着幾位貴客入內。”
羅和點頭道:“好。”走到洞門前微微躬身道:“大師兄,蘇真伉儷已經請到。”
那厚重的洞門徐徐朝兩邊開啓,裡面聽見一個溫和蒼老的聲音道:“趕快請進來。”
羅和應了聲“是”,回身朝蘇真做了一個朝裡請的手勢微笑道:“兩位請!”
五人走進洞內,只見裡面大約數丈方圓,收拾的乾乾淨淨,但佈置極爲簡陋。在洞壁兩邊擱着數盞油燈以資照明之用。在靠最裡面擺着一張石牀,上面連稻草也無,一名鶴髮童顏的白衣真人正盤腿端坐,一手持着拂塵,另一手作禮含笑道:“蘇仙友,水仙子,兩位聯袂蒞臨本派,翠霞一山亦是蓬壁剩輝。此間簡陋,連椅子也沒一張,只好委屈大家將就坐在草蒲之上了。”
蘇真低頭一看,牀前並排放着三個草蒲,正好一人一個。
當下蘇真率先抱着丁原坐下,水輕盈亦牽着女兒坐在丈夫旁邊,羅和最後落座。
背後一陣和風吹起,也不見淡一真人有絲毫動靜,洞門徐徐關閉。
水輕盈先謝罪道:“我們夫婦專程登門拜見真人,原有要事卻不想打擾真人清修,輕盈不勝惶恐。”
淡一真人微微笑道:“貧道六根未淨,天道難窺,談何清修?不過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以應劫數罷了。但不知道賢伉儷蒞臨本派所爲何事,只要敝門力所能及必定效力。”
蘇真心中暗道:“他這般說話多半是看在盈妹師門份上,與我怕搭不上半點干係。”
水輕盈微微一禮道:“我們夫婦上門正是有求真人,懇請真人慈悲爲懷救那少年一命。”
淡一真人沒有說話,拂塵輕輕一掃撫過丁原全身,雪白的眉毛皺起道:“這個少年不知是誰,居然受了如此重的內傷。他的五臟六腑已經全部碎裂移位,若不是靠着蘇仙友的無憂丹與百年純正真氣護持恐斷氣多時了。”
水輕盈黯然道:“不錯,這少年的性命竭我夫婦所能也無法救回,惟有懇請真人施以援手。”
淡一真人半晌無言,許久才道:“以蘇仙友,水仙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淡一與翠霞一派又有何計?”
蘇真按耐不住,聳眉說道:“淡一真人,明人不做暗事,我開門見山和你說了吧。我們夫婦此來就是請你送粒九轉回天金丹,再以六合回春心法渡這少年起死回生。這是他唯一生還希望,無論如何你也需答應。”
雖然他的話不怎麼客氣,卻罕見的用了一個請字,也算破天荒頭一遭。
但羅和在一旁聽到仍禁不住微微變色,反是淡一真人神色平靜,淡淡道:“不知道這少年是何來歷,竟勞動兩位仙友全力維護?”
蘇真回道:“他本與我非親非故卻捨命救了玉兒,我蘇真恩怨分明,說怎的也要救回他的性命。不然,我還有什麼臉面稱雄天陸?”
水輕盈亦是嘆了口氣道:“當着真人之面,這事但說無妨。”當下她簡略的把如何邂逅丁原,如何遭遇碧落山高手諸般故事說了出來。當中一段她夫婦並不在場,還是剛纔蘇芷玉轉述。這些事情本就驚心動魄,再加上水輕盈娓娓道來衆人聽的都不覺氣悶。
在在場幾人心裡,莫說晏殊、晉公子、天龍真君與桑土公之流,就是耿無行也不過爾爾。但是如此跌宕起伏的情節尤其是桑土公竟然放出本命元神死戰耿無行還是讓衆人微微動容。
最後說到丁原如何捨身擋下耿無行,淡一真人唏噓道:“小小年紀便敢攔下耿無行,這個少年着實難得。”
蘇真嘿嘿笑道:“既然淡一真人你也這麼說,就麻煩你趕快救治他了。”
淡一真人苦笑着道:“若是我一人之事,我必當效力。可是那金丹也好,六合回春心法也好,都非貧道一人可以決定。也許蘇仙友尚不知道,金丹眼下僅剩了三粒,非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再用。”
蘇真一怔,徐徐問道:“你當我好騙麼?九轉回天金丹明明還有四粒,怎麼在你嘴裡就少了?”
羅和在一邊解釋道:“四粒金丹已是六十年前舊事,二十多年前爲助我三師兄淡言真人順利度過大劫,經大師兄與衆師兄弟商量多日才決定動用一粒金丹,爲了這件事情在我們同門間險些產生不快,全賴大師兄威望和百般勸說最後才把此事壓下。這是本派隱私,原不足與外人道。但既然蘇仙友垂詢,我也惟有實話實說。”
蘇真看羅和與淡一真人神情知道他們未曾撒謊,於是說道:“這不是關鍵,你手頭不是還有三粒麼?我只需要借用一粒便夠。”
羅和苦笑道:“蘇仙友勿怒,你還是不明白其中關鍵。試想那金丹用在我三師兄身上以助他度過劫難都引起如此波瀾,何況是要用在一個與本派毫無瓜葛的陌生少年身上?即便是掌門師兄也不得不考慮這些,不能僅憑一人喜好妄行。”
蘇真露出不屑神色,冷笑道:“我並非不知道這其中關鍵,只是翠霞劍派號稱天陸牛耳,淡一真人更是宗師身份。當年諸派爲了各自目的羣起追殺於我,惟獨你們翠霞劍派置身事外。對此我嘴裡不說,心中卻頗爲欽佩。哪裡知道這不過徒有虛表,一旦當真牽涉所謂本派利益,你們就不會再談什麼天道憫人,慈悲救世。如今眼看那少年命在旦夕,你們還和我談什麼同門厲害,真是可笑。”
羅和麪露慚色,淡一真人也是久久無言。
沉默半晌後,蘇芷玉忽然用她童稚的聲音求道:“淡一真人爺爺,我孃親也曾經說過,天陸七大劍派掌門裡您是最慈悲正直的一個。我孃親的話定然不會騙我,求求您救救丁哥哥吧!”
淡一真人和藹的望着蘇芷玉,微微嘆口氣道:“你爹爹教訓的對,貧道忝爲一派掌門,但對於此事卻無能爲力。就算我不顧衆議送出一粒金丹,可是我又如何說動其他五位師弟耗損苦修的真元以六合回春心法爲這少年療傷?”
羅和慨然道:“大師兄,別人小弟管不得,但只要大師兄一聲令下,小弟願爲附驥!”
淡一真人唏噓道:“四師弟古道熱腸我怎麼不曉得?二師弟外冷內熱想必也沒什麼,三師弟爲人雖沉默寡言但也是性情中人,但其他幾位師弟間就未必好說了。”
羅和低頭道:“大師兄您說的是,其實誰不想憑藉那金丹安然度過劫數,也只有您寧願依靠自己修行。”
水輕盈低聲說道:“愚夫婦也知此事萬難,還請真人成全。此後翠霞一派若有任何差遣,我夫婦必當全力以報!”
這話出口,連羅和這樣修行百多年的人物也不禁怦然心動。要知道蘇真的藝業當今之世屈指可數,水輕盈亦是五百年來號稱天陸三大聖地之一的天水閣傑出傳人。當年如果不是爲了蘇真被逐出門牆,那下一任的閣主也絕對逃不過水輕盈掌心。
倘若翠霞派有這二人作爲後盾,即使是天峰山的羣魔也不敢輕易挑釁。
可是淡一真人拂塵一擺,油然嘆道:“賢伉儷情義深重,貧道且慚且佩。但貧道終究沒有絲毫把握說動衆師弟,更不敢拿師尊傳下的千年基業兒戲,請兩位原諒則個。”
水輕盈見這樣淡一真人也不肯出手,當下黯然道:“難道真人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麼?”
淡一真人搖搖皓白的頭,長嘆一聲終究沒有開口。一旁的羅和麪露羞慚,深深低頭無言,目光更不敢再看蘇水二人一眼。
蘇真哈哈大笑道:“好,看來任我如何懇求都是沒用的了。什麼翠霞劍派不過如此!從今以後我蘇真與你翠霞一派再無半點情面可言,那少年的帳一半記在楚老魔頭上,另一半就記在你淡一身上!”
他居然把淡一真人與楚望天並論,若在平日羅和自然有話要說。但是現在自知理虧,惟有不吭聲,心裡卻着實難受。
水輕盈一把抓住要起身的丈夫,雙目凝視淡一真人,徐徐問道:“我們夫婦不行,那副絕世之畫卻是否可以?”
此話一出,滿堂變色。
羅和深深吸了口氣,擡頭與淡一真人對望一眼才問道:“水仙子說的可是那副《曉寒春山圖》?”
水輕盈頷首道:“不錯,就是它!”
羅和的詫異神色漸漸褪去,說道:“原來《曉寒春山圖》果真在賢伉儷的手中。”
蘇真傲然道:“若不是爲它,六十多年前正魔兩道數十門派,逾千高手又怎麼會聯手追殺於我?不過這圖終究還是好好的收在蘇某手裡,如今只爲這少年一命,蘇某甘願與貴派交換!”
淡一真人清澈深邃的目光注視着蘇真,看的蘇真心頭一驚,暗道:“這個老道深藏不露,全身的修爲絕對不在我之下。看來這六十年他也絲毫沒有荒廢。”
淡一真人聲音平和,徐徐問道:“兩位仙友的話可是當真?”
蘇真心中冷笑道:“說什麼名門正派,如今狐狸尾巴果然露出來了。比起天龍真君那些明着出手的人也高明不到哪裡。”
他心頭一陣厭惡便沒有開口,水輕盈回答道:“當着真人的面,愚夫婦焉敢胡言亂語?”
蘇芷玉是在場唯一不知道《曉寒春山圖》爲何物的人(昏迷的丁原也在例外),她奇怪的望着這些年紀早過百歲的長輩,不明白爲什麼一提及一副圖畫就便的如此緊張慎重?
羅和問道:“此圖在賢伉儷手裡至少有一個甲子,不知是否參悟其中奧妙?”
蘇真神情有些不愉的冷哼一聲,水輕盈苦笑說道:“倘若真的參透此圖,愚夫婦亦就早修煉得那半卷神章,何必再爲這少年性命而奔波萬里?”
淡一真人知道水輕盈所言無虛,他沉吟半晌道:“《曉寒春山圖》原本是上古恩澤,其中更藏着半卷《天道》。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爲此拋家捨命,爲禍實不在天劫之下。貧道與本派對此原無窺覷之心,但惟恐落在窮兇極惡之人手裡又不曉要爲世上再造多少殺孽?當年收藏在蘇仙友手中貧道其實頗爲放心。因爲仙友雖出身魔門——”
說到這裡蘇真忍不住又是一聲冷哼,水輕盈趕緊伸手握住丈夫的大手,蘇真看了眼妻子才忍住沒有反駁。
淡一真人見狀悠然一笑,繼續道:“但是貧道深知蘇仙友爲人絕非傳聞裡的魔頭,只不過行事有些率性而爲罷了。《曉寒春山圖》落在仙友手裡也未必不妥,即便是仙友以無上智慧參悟此圖,最終受益的還是天陸芸芸蒼生。故此貧道力排諸位師弟的建議,沒有參與對蘇仙友那場空前的追殺。”
聞聽此言,蘇真心裡覺得舒服一些,暗道:“這個牛鼻子老道雖然有點迂腐虛僞,但畢竟也算明白事理。”
於是神色緩和了不少,說道:“淡一真人,你不必繞那麼大圈子,只管說同不同意?”
淡一真人微微而笑,問道:“貧道想聽蘇仙友說的更加明白一些,這《曉寒春山圖》如何交換?”
蘇真心裡暗罵老狐狸,回答道:“一圖換一命,就這麼簡單。”
淡一真人道:“但是如若那少年經過我師兄弟六人洗髓易經,又服下九轉回天金丹,就等若憑空多出至少一個甲子的功力,而且他體內流淌的亦是本派真氣,所以惟有這少年投入我派才行。”
蘇真嘿嘿笑道:“實話不瞞真人,其實我也動了收他爲弟子的念頭。不過既然真人開口我也只有賣真人一個金面。不過有一樣,如果你教導不力白白糟蹋了這個少年的大好資質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