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忽然安靜下來,黑洞洞的屋外隱隱聽見幾聲狗叫。
“一共是九個人,”婦人鎮定的說道:“按照九宮方位將這家客棧包圍,從他們的足音判斷應該是碧落山的高手,其中至少有四人是長老級的人物。說不定停雲真人這個老頑固也在其中。”
蘇真哼道:“他們來的好快,卻當我蘇真修身養性六十年變的好說話了麼?”
話音剛落,對面的屋脊上亮起一把蒼老的聲音道:“蘇真老弟,水輕盈水仙子,兩位別來無恙否?”
蘇真的眼睛裡赤光一閃,逸出駭人的殺機,沉聲道:“原來是停濤真人這個老雜毛,碧落七子裡最虛僞陰險的便是他。”
外面停濤真人的聲音又道:“既然來到碧落山左近,蘇老弟爲何不上山找我們這些老朋友敘敘舊情?若讓外人知道,還當我們碧落山失了禮數。”
蘇真輕蔑的一笑,回覆道:“老雜毛,這麼晚你來作甚?”
停濤真人答道:“我家掌門師兄得知賢伉儷路經碧落山欣喜萬分,一定要貧道邀請兩位上山相會,別無他意,只是爲了一敘舊情。”
“滾吧,叫停心這個老鬼自己來,憑你的斤兩還請不動我。”蘇真回答道。
又一個女子聲音響起道:“蘇大俠好大的口氣,停濤師兄一人請不動閣下與水仙子,再加上我和另兩位師兄如何?”
水輕盈臉色微微一緊,低聲道:“是停雪真人,看樣子碧落七子果真來了四個。”
蘇真神色不動,徐徐道:“即使全來,我又有何懼?”
水輕盈看了眼滿臉疑惑,一點不曉得危機來臨的女兒,嘆息道:“我們兩人聯手自然不懼碧落九泉劍陣,可是玉兒怎麼辦?”
蘇真沉吟道:“碧落山的道士雖然無恥,也不至於欺負一個小女孩兒,怕只怕我們應戰之時會有別人橫插一手可就麻煩。”
水輕盈苦笑道:“我們身上藏着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眼紅,若不是他們不曉得聚雲峰所在,早殺上門來。這些道士表面看來是爲討伐你這個魔頭,說到底卻還不是爲了那東西?”
蘇真嘿嘿道:“若我不想給,看誰有能拿走?”
水輕盈道:“那麼玉兒怎麼辦?”
蘇真回身彎腰道:“玉兒,你乖乖待在這裡。爹孃去見幾個老朋友,很快就回來。”
蘇芷玉天真的問道:“玉兒也想去,那碧落山一定很好玩。”
水輕盈看着女兒純真的小臉心裡一酸,強自微笑道:“玉兒乖,爹孃是有事,小孩子不能去的,你在屋裡等,好不好?”
蘇芷玉點點頭,說道:“玉兒聽爹孃的話,爹孃快點回來。玉兒要孃親哄着睡覺。”
蘇真望着丁原道:“小子,你不是要走麼,怎麼還站在這裡?”
“我不走了,你們去吧,我留下保護這個小妹妹。”丁原說道。
“你來保護?”蘇真哈哈一笑道:“你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
丁原漠然看着蘇真直到笑聲停歇才答道:“沒什麼可笑的,我既然答應報答你,最多也就是陪上一條賤命罷了。”
蘇真臉上輕蔑的神色漸漸消失,頷首道:“好,你留下,幫我照看玉兒。”
丁原道:“你放心,只要我不死,這個小妹妹覺不會少了半根頭髮!”
他的個子只到蘇真胸口,又沒有絲毫修爲在身,但言語間卻無比堅定,令人幾乎忘記他的年齡。
蘇真一揮手,屋子裡亮起一團淡淡的紅光,色澤十分詭異。
丁原心中一奇,仔細凝目纔看清楚蘇真手裡拿的是一盞巴掌大小的青銅燈,燈座上雕刻的是一隻威武的異獸,面目猙獰恐怖。燈心只有金針一般細小,吞吐着暗紅色的火焰。
“起!”
蘇真一聲輕喝,青銅燈離開他的手冉冉飄在空中,淡淡的紅光宛如瀑布灑下,形成一個圓罩正把蘇芷玉和丁原照在當中。
“這是上古神物天心燈,可避妖邪鬼魅,你們待在裡面不要亂動,更不要去碰觸燈座。若是來了什麼陌生人要圖謀不軌也無須驚慌,有天心燈的庇護當世之間能夠破解的人屈指可數。”蘇真囑咐道。
“蘇大俠,水仙子,你們若是再不吭聲,我們就自己進來啦!”屋外停心真人的聲音再次催促道。
蘇真一聲長嘯,迴應道:“城東二十里外有一土坡,亂墳無數,你們若是不怕就跟來吧!”
話音一落,他背後亮起一道絢目的紅光,原來是隱在鞘中的魔劍“赤血”龍吟而出,化作一道閃電投向夜空。
蘇真的身形一閃,人與那紅光合而爲一,消失在窗外。
“爹爹!”蘇芷玉叫道。
水輕盈朝丁原一點頭道:“丁小友,玉兒便拜託你了。”
玉腕翻轉,一縷碧色劍光經天而起,人也瞬間渺然無蹤。
丁原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心中暗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劍仙麼,若我也能有這樣的本事,還怕那些混蛋作甚?”
不防蘇芷玉在一邊拉他的衣角,輕輕問道:“丁哥哥,你說我爹孃什麼時候能回來?”
丁原也不知道,他比起蘇芷玉自然懂事的多,明白蘇真與水輕盈二人必定是到城外空曠處與什麼碧落七子動手去了。至於爲什麼碧落七子找上蘇水夫婦,好象又牽涉到其他隱秘。
對於碧落山,丁原多少有些聽聞。從此城朝西兩百里有一座連綿起伏的大山,終年草木青翠,名爲碧落。許多人都說在碧落山最深處有神仙居住,半夜裡山中的獵戶偶爾還能看見道道七色彩光,那便是神仙下凡了。
可惜山路崎嶇,險峰難攀,就算是猴子也爬不上碧落山中最高的七座峰頂,所以也沒人能親眼看見神仙究竟長什麼模樣。
蘇芷玉又問道:“丁哥哥,你的傷口還疼嗎?”
丁原正在想心事,卻總被小女孩打斷,有點不耐煩道:“不疼,你若沒事就先去睡吧。”
蘇芷玉“哦”了一聲,乖乖朝牀邊走去。說來也奇怪,那從天心燈裡灑下的光罩隨着蘇芷玉的移動也漸漸朝四外擴散,依舊把他們包容在其中。
丁原擡頭望着天心燈,心想這不知道又是什麼仙家的寶貝,但那淡淡的紅光真有什麼用場麼?
“丁哥哥,我睡不着。”蘇芷玉坐在牀上叫道。
“睡不着就數羊,數到一百隻就睡着了。”丁原隨口敷衍說。
“可是以前晚上睡覺都是娘給我講神仙的故事我才能睡着的。”
“我不會講故事!”丁原心想這個小女孩真是被父母嬌慣壞了,怎麼這麼麻煩?
“你可以講小時侯的故事給我聽啊?”蘇芷玉說道。
“我小時侯也沒什麼好說的。”
蘇芷玉並不放棄,甜甜微笑道:“你可以說說你小時侯都玩些什麼,爹孃教你讀些什麼書,有沒有逼你練劍?”
丁原想起自己的幼年一陣氣苦,喝道:“快睡!”
蘇芷玉從小被父母視如掌上明珠,千依百順,更在聚雲峰上見不到第三個生人。什麼時候被人這麼惡聲呵斥,當下小嘴一扁便哭了起來。
丁原被她弄的一陣心煩,他不怕別人拳腳相向卻惟獨受不了小女孩哭泣。只好儘量用溫柔的聲音道:“別哭,快睡覺好不好?醒來爹孃就回來了。”
“你欺負人家!”蘇芷玉哽咽說。
丁原不由心裡苦笑,如果這也算欺負,那麼自己以前受的那些委屈算是什麼?若不是答應了蘇真夫婦他掉頭就想走,走的越遠越好。可現在也只得道:“不要哭了,我給你講故事。”
“真的?”蘇芷玉說不哭就不哭,看來在父母面前這是慣用伎倆之一。
“我跟你說說我小時侯的一個故事吧,”丁原想了想說道。
蘇芷玉的淚水尤在,卻安靜的坐在牀上聽丁原講故事。
“我小時侯和母親住在一個偏僻的小鎮子裡,母親靠給別人做衣服飾品掙錢。八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拿着母親前晚做的飾品上集市去叫賣,每天也能換得幾個銅錢。”
“那你爹爹呢?”蘇芷玉好奇的打斷問道。
“我沒爹爹!”丁原的眼睛裡忽然射出一股仇恨道:“我爹在孃親懷了我時就不要我們了,我也從來沒想過有這個爹!”
“對不起,”蘇芷玉輕聲道歉道:“你繼續說吧。”
“十歲那年我眼看生日要到了,孃親便叫我把東西賣了早些回家也好給我過生。我一早就到集市擺攤,當日的生意也不錯,到中午的時候我就賺到了平日一天的錢。剛過中午,鎮上的惡霸巴老三又帶着一幫走狗上街收保護費。他依仗自己的兩個哥哥都是當地的小官便無法無天,鎮上的人見了他都怕,背地叫他‘巴閻羅’。”
丁原沉浸在回憶中,徐徐道:“他到我的攤上收錢,我依照慣例交給了他。哪裡知道巴老三卻說他大哥要過四十歲的生日,今天的保護費要多收一倍。我身上哪裡有這麼多錢,只好和他據理力爭。巴老三嘿嘿一笑說不交也行,要我孃親到他府裡去當一年老媽算是低債,我一怒之下就咬了他手上一口。巴老三一幫手下立刻衝過來對我拳打腳踢,當場把我揍個半死。他們把我身上所有的錢全部搜走,還把那些飾品也全部踩爛。旁邊聚了上百人,卻眼睜睜看着這四五個地痞撒潑,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蘇芷玉怒道:“丁哥哥,這個巴老三太不象話了,等我爹孃回來我要告訴他們,讓我爹爲你報仇。”
丁原搖搖頭,繼續說道:“我拖着受傷的身子一直到天黑纔回到家。孃親等我等急了就到外面找我,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情。我委屈的抱着孃親大哭,她告訴我說:‘別哭,孩子。這個世界原本就沒有什麼公道,公道只屬於強者。’聽完孃親的話我果然不哭了,只想着如何報復巴老三。當天晚上我過生日,因爲集市上攢的錢都被巴老三搶走,只好將就着吃了兩個孃親做的玉米餅算是過了生日。我越想越氣,半夜裡睡不着爬了起來從竈臺上拿了把切菜刀插在腰後就出了門。”
蘇芷玉“啊”道:“丁哥哥,你是要去找巴老三報仇麼?”
丁原點點頭道:“當時我只想給巴老三一個教訓。當我走到巴府門外,那裡竟然車水馬龍,原來是巴老大正在過生。我站在角落裡聞到一股股酒香肉香,心裡的滋味異常難受。巴老大過生日就有酒有肉,我過生日卻只有兩個玉米餅還要和孃親分着吃,這是爲什麼?”
丁原說道:“我心中越想越氣憤,便藉着一根小樹爬進巴府,裡面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我裝作一個雜役,找了一把掃帚抗在肩上,天黑也沒人懷疑到我這麼一個小孩。我走到巴府正廳門口,正碰上巴老三出門送客,他喝的嘴熏熏走路也不穩。我便跟着他,等他送完客也沒回正廳,而是朝隔壁的庭院走去,原來是尿急。活該他倒黴,那庭院裡除了服侍他的一個丫鬟什麼人也沒。我悄悄走到巴老三身後,拔出菜刀低聲說:‘巴閻羅,小爺今晚就要了你的命!’一刀捅進他的腰裡,血一下子就噴了出來。”
蘇芷玉驚道:“你把他殺了?”
丁原哼道:“算他命大,那時我個子太小隻能捅在他腰上,又是沒有經驗十分慌張,給他揀了一條爛命。不過這個是我以後才知道,那時我也以爲殺死了他,那個丫鬟一叫我慌了神,急忙丟了菜刀找路逃出巴府。我沒敢直接回家,在外面躲到天快亮才悄悄回到家裡。可是一進門我就發現屋子裡被人翻的亂作一團,孃親也不見了。”
“是不是巴老三的人來報復了?”蘇芷玉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孃親也不見了,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問附近的人也沒人說的清楚,我又怕巴老三的人來報仇只好趕快離開。以後我回去過幾次卻一直沒有找到我娘,想來她是叫巴老三給殺啦。”
“也許你娘是自己走的呢?”
“不可能,”丁原搖頭道:“我娘就算要走也一定帶上我,而且也不會在半夜裡走啊?”
蘇芷玉此刻已經覺得那個巴老三實在是天底下最壞的人,於是說道:“丁哥哥,等爹孃回來我一定求他們幫你揍那個巴老三。”
“不用,”丁原道:“我將來要親手殺了他,但原他活的夠長命。”
蘇芷玉剛想說:“到時候我也幫你”,頭頂的天心燈漠然顫抖幾下,發出“絲絲”的低鳴。
丁原一警,走到牀邊道:“你別說話,好象有惡人來了!”
“這個小弟弟怎麼這麼說話,姐姐看上去哪裡象惡人了?”原本關閉的房門無風自啓,一名豔麗妖嬈的紫衣少*婦笑盈盈立在門口。
丁原知道來人必定是爲蘇真夫婦,於是冷冷道:“你不敲房門,也不問裡面的主人是否願意見你便闖了進來,不是惡人又是什麼?”
那少*婦媚然一笑,象是牡丹花開眩人眼目,道:“你這孩子是誰,恁的靈牙利齒?”
“你又是來找誰?”
少*婦擡頭看了眼天心燈,回答道:“我是水仙子的老朋友啦,六十年沒見自然想上門探望一下。怎麼,他們不在麼?”
丁原曉得這少*婦明知故問,他心道那蘇真與水輕盈夫婦看樣子都是劍仙一流,來找他們的人無論安的是什麼心都必定不好惹。我既然答應要保護玉兒,自然不能食言,說什麼也要撐到他們回來。”
於是說道:“你是我孃親的老朋友,我怎麼沒聽說過你?”
少*婦一怔,咯咯嬌笑起來:“別蒙姐姐了,當姐姐不知道蘇真和水輕盈只有一個女兒麼?”
蘇芷玉瞪着少*婦,然後轉頭低聲問:“丁哥哥,她找我爹孃幹什麼?”
“別說話,”丁原對少*婦道:“蘇大叔和水大嬸馬上就回來,你可以站在那裡等會兒。”
“又騙我,”少*婦嬌笑道:“小弟弟你不曉得騙死人不償命麼?蘇真和水輕盈現下怕正和碧落山的雜毛道士們鬥劍,哪裡這麼快回的來?”
丁原從她話裡聽出這個少*婦果然不是碧落山的人,卻不知是什麼來歷?
少*婦用親切的目光投向蘇芷玉問道:“小妹妹,你就是蘇真和水輕盈的女兒吧?”
“我叫蘇芷玉,姐姐是誰?”蘇芷玉一點也不明白危機四伏,看這少*婦和藹可親,不免生出親近之心。
“姐姐叫晏殊,認識姐姐的人都叫我作‘紫練仙子’,姐姐帶你去找爸爸媽媽好不好?”
晏殊的外號裡有紫練兩字是沒錯,那是因爲她擅長施展魔門至寶紫靈鞭,但“仙子”卻是自己封的,多數人還是叫她“妖姬”。
看她容貌不過三十不到,二十許人,事實上早有百歲之齡,與蘇真夫婦幾乎是同一時代的人物。她出自大雪山萬壑谷絕情婆婆的門下,依仗師門聲威與手中的紫靈鞭縱橫天陸。素日裡雖然任性刁蠻,行事怪僻但也不曾有什麼大惡,故此正道中人亦不曾過多爲難於她。
“別聽她胡說,”丁原用身子攔在蘇芷玉之前,警惕的瞪着晏殊道:“你既然自稱是水大嬸的老友,也應該是個成名人物,怎麼能卑鄙到打一個十歲小孩的主意地步?”
“瞧你說的,”晏殊面不改色道:“我只是帶她去找爹孃,又有什麼不對了?若你不相信我我可以給你發一個誓,決不傷害這個小妹妹就是了。”
她的話也不曉得幾分真幾分假,卻總騙不過丁原。
丁原站在牀前只認準一件事情:無論是誰,都別想把蘇芷玉帶走!
他不爲所動道:“你就是發一百誓也沒用,反正蘇家妹子決不能讓你帶走。”
晏殊心中暗道:這個小鬼不知道蘇真水輕盈從哪找來,也不見他多大卻如此難纏。如果再不想辦法將蘇芷玉騙走,一會兒蘇真回來就別想再有機會。自己好不容易等到這麼一個良機,只要挾持蘇真的寶貝女兒不怕他夫婦不低頭,卻偏偏被個小鬼攔住。
話又說回來,倘若不是兩個小孩頭頂的天心燈,她又何必在這裡費什麼口舌?
正思忖間,窗臺底下無聲無息鑽進一條小蛇,金色的身子不過三尺多長,飛快的朝牀邊滑去。
但是那蛇頭剛一碰到天心燈射出的紅光,驀然一聲“嗡嗡”,天心燈光華爆漲,顫動的更加劇烈。
那金蛇宛如被電擊一般反彈出數尺直撞在牆上,拼命掙扎幾下便嚥了氣。
蘇芷玉大吃一驚,撲進丁原懷中叫道:“蛇!”
晏殊咯咯笑道:“小妹妹別怕,不過是外面那個老毒物的一貫伎倆,有姐姐在還容不得他猖狂。”
靜靜的院落裡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徐徐道:“紫練妖姬,連十歲的孩子也騙,果然越活越回去了。”
丁原心中嘆了口氣,知道又來了一個麻煩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