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說出,如石破天驚。
饒是任長生已經活了近三百歲,心靈脩養極爲深厚,乃至於差不多已經看透了生死,當聽到潘龍還有辦法幫自己再延續一些壽命的時候,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呼吸急促,失去了一貫的仙風道骨。
他並沒急着回答,而是先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的心情平和下來,等到完全恢復過來,才問:“究竟是什麼靈藥良方,居然還能延續我的壽命?”
各種延壽靈藥的藥效是重疊而非疊加的。比方說延壽十年的靈藥和延壽二十年的靈藥,兩個人分別服用,加起來可以延壽三十年;但如果同一個人先後服用兩種,就只能延壽二十年。
九州世界之中,延壽效果最強的是一些傳說中的東西——沒人真的見過,可以當它們不存在。
那些正常存在,能夠找到並且給人服用的靈藥,延壽時間最長差不多也就六十年左右。
天人合一的大宗師一般極限壽命是四個甲子也就是二百四十年,任長生修煉的是道門心法,本身就善於養生,大概可以多活個一二十年。他又曾經服用過延壽六十年的靈藥……總的來說,他理論上應該能活到三百二十年——這就是極限,絕對不可能更多了。
事實上他活不到那麼久,他一身縱橫天下,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艱難廝殺。“多管閒事”這個名號的背後,是無數次的以寡敵衆以弱敵強。在一次次的戰鬥之中,他損耗了許多的元氣,積累了許多的暗傷,也折損了許多的壽元。
如今的他,大概連三百歲也活不到。
而他已經兩百八十多歲了。
也就是說,他其實真的已經時日無多,少則幾年,多也不過十幾年,就要耗盡壽元。
潘龍見老祖宗已經平靜下來,笑着拿出了那份資料。
任長生接過資料,仔細看了一會兒,眼睛漸漸亮了。
他修煉多年,修爲早就已經臻至高深莫測的地步。就像他曾經說過的,若是以同等年齡的眼光和修爲而論,便是妖神仙佛,也未必比得上他。
這份資料,他看一看,心中盤算一下,就覺得大有道理,或許真的可行。
他並沒詢問這份資料的來歷,直截了當地說:“我這就安排人手,準備佈陣。你覺得陣法放在哪裡比較好?”
“山上不是有個閉關室嗎?就放在那裡吧。”潘龍說,“這陣法本來也不佔多大地方,可以做成上下兩間。上層的房間給老祖宗您居住,下層的房間用來安放祭品,兩間分別設立出口。這樣互不干擾,也省得弄髒了您休息的地方。”
任長生笑了:“弄髒不弄髒,其實很無所謂的。”
“能不弄髒,還是不弄髒的好。”
二人來到閉關室,此刻這裡正好沒人使用。他們在閉關室裡上下走了一圈,對照地形仔細觀察了一番,又根據此處的地脈流向,對陣法進行了一些微調。
數日之後,任家子弟就將佈置陣法所需的各種材料運上了山。
爲了確保安全,負責運送材料的都是任家嫡親,而且是經過時間考驗,完全值得信任的人。潘龍的外公任安民,也在其中。
見到外公,潘龍自然很高興,還偷偷遞給外公一瓶天壽酒。
天壽酒以還魂草爲原料,相傳還魂草每百年生長一片葉子,每多一片葉子,吃了之後就可以多活一百年。而若是生長到九片葉子,吃了之後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這當然是以訛傳訛,且不說還魂草只能長到三片葉子,然後就會脫去軀殼修成仙靈,原本的軀殼藥效盡失再無用處。就算用各種手段限制它,真讓它長到九片葉子,也只能延壽二百年左右。
這是它藥效的極限。
而且,還魂草……在人間其實早就絕種了。
潘龍這份天壽酒,乃是文超殘影所製作。材料來自於山海經的創造,若非山海經能夠轉化靈氣虛空造物,就算是仙佛妖神,也沒地方再找一株還魂草出來。
文超殘影製造了不少天壽酒,潘龍身上就帶着四五瓶。只是這東西實在不大好解釋,當初屠龍寶藏裡面,倒是有人得到了一些,總共加起來約莫也就十來瓶而已。
這十來瓶天壽酒,大多被人當場喝了,就算帶出去的,一般也在脫離寶藏之後就儘快服用。真正流入江湖的,不過兩三瓶。
就是那兩三瓶天壽酒,引起了無數的紛爭,圍繞着那幾瓶酒,死掉的人怕是已經過千。
潘龍不想惹麻煩,所以他一直沒把自己的天壽酒拿出來。
至於能延壽更久的寶物……文超根本就沒給他。
“在修成長生之前,身邊別帶着那種東西,當心惹麻煩。”文超如此說道。
潘龍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天壽酒已經足夠麻煩的了。
外公今年剛過六十,比祖父潘壽還要年輕一些。但和祖父不同,外公修爲深厚、功法精妙,若是能夠活得長一些,未來未必不能衝擊真人境界。
所以潘龍乾脆一步到位,直接給他天壽酒就好。
按照他的判斷,外公若是能夠活到一百八十歲,怎麼也足夠踏入真人境界了。
至於祖父……那就只能讓老爺子作爲潘家的代表,駐守在陣法的範圍之中。希望這陣法能夠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一樣,讓他能夠一直延壽下去……
十餘日之後,各種材料湊齊。便由潘龍和任長生二人親自出手,在山腹之中挖掘鋪設,將陣法完成。
前前後後,大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最後這個陣法終於完成了。
綏桃山裡面沒有了閉關室,而是多了上下幾間密室。上面的有三間,下面的則是一個大廳。
天地間的水汽被凝練成一股泉水引入其中,先給予上方三間密室以水源,剩下的匯入大廳之中的一個池子,等滿溢之後,再由法術重新引上山巔,流進山頂那個小湖之中。
那三間密室裡面,一間歸任家,一間歸潘家,還有一間誰需要就給誰住,但不許久住,只是拿來修養或者閉關。
下方的大廳和上方密室不相通,但有一條密道,通往任長生平時居住的木屋。
它的主通道穿過山體,出口在山下任家的莊園裡面,更有重重陣法守護。就算任家子弟,大多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每當要運送祭品的時候,既可以由任長生這裡送去,也可以從山下莊園送去。
至於祭品……陣法完成之後,潘龍和任長生就出去捕捉了一隻兇獸,乃是一隻益州、荊州一帶頗爲常見的鬼車鳥。
鬼車鳥生有九頭,乍看上去像是靈獸九鳳。然而九鳳其實只有一個頭,其餘八個是備用的擺設。除非被斬斷了中央那個最大的主頭顱,否則其餘八個頭顱沒有任何用處。但鬼車鳥的九個頭不僅大小差不多,更是都有靈智。九個頭之間常常互相爭吵,甚至還經常撕打起來,打得渾身是血,飛行的時候污血滴到地上,形成毒水。
這種兇獸喜歡吃小孩子,也只有在吃人的時候,它的九個腦袋纔會意見一致,不再爭吵。
作爲九州中南部頗爲常見的兇獸,九州的高手們常常剿滅它。可這東西繁殖能力頗強,屢屢剿滅不盡。甚至有人懷疑它是不是能夠秉天地間陰邪之氣而生,否則怎麼會殺來殺去都殺不完呢?
潘龍和任長生抓的這隻鬼車鳥,看上去年紀不大,連翅膀的羽毛都還帶着幾分軟,不像尋常強大的鳥類那樣翅羽堅硬如鋼。
但就是這麼一隻可能還算“未成年”的鬼車鳥,在它的巢穴裡面,已經找到了三具殘破的孩童骨骼!
若非要拿它來試驗陣法,依潘龍的脾氣,多半直接就給它一刀兩斷,然後一把火燒個乾淨!
將這隻被打昏了捆起來的鬼車鳥放進水池中央的祭壇,陣法隨即發作,一條條紅色的光芒如同繩索一般,將它牢牢捆住。
然後,上方三間密室裡面的水源,立刻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潘龍和任長生來到密室之中,以仿製的聖盃取水飲用,頓時覺得神清氣爽,體內的生命力增加了一大截。
然後,潘龍乘風遠離。發現離開綏桃山一定距離之後,那些生命力就開始流失。等他一直飛到東海之濱的時候,剩下的生命力已經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還不到。
他又重新回到綏桃山,但生命力也沒再增加。
再見到任長生的時候,他雖然依舊鬚髮皆白,長長的白眉甚至都快長得跟鬍鬚並齊,但臉上的衰老遲暮之色卻淡去了很多,那種迎面而來的垂暮之意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散。
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夠恢復到“老而不衰”的地步。沒準,甚至可以重返青春呢!
任長生自然也明白自己的情況,感嘆說:“我本以爲這一生差不多到了盡頭,正在琢磨着是不是要抓住這最後的時間,試着衝擊一下以執念成就妖神的道路,卻不料你給了我這麼大的驚喜!”
“老祖宗情況如何?”潘龍問。
任長生笑着說:“情況很好,甚至可以說,我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好過了。”
他說:“現在我的感覺,大概是回到了二百歲左右的樣子。而且似乎還在緩慢變得年青,最終可能會穩定在一百七八十歲左右。那對我來說,差不多算是壯年時代了。”
潘龍將自己實驗的結果說了一下,任長生微微點頭。
“我明白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從此不會離開綏桃山——嗯,也不一定,等我修成長生之後,可以離開一下,測試一番。”
潘龍自然沒有異議。
長生者擁有無盡的生命力,就算損失掉再多,只要不當場死亡,就能恢復過來。
若是老祖宗修成長生,那就算是這陣法和“聖盃”給他帶來的生命力消散了,他也一樣能夠活着。
而以老祖宗的本領,只要再給他一些時間,相信他必定能夠修成長生!
當初潘龍在雲州跟着畢靈空學藝的時候,就曾經向老師打聽過外公的情況。當時畢靈空說:“任長生這個人,才華是有的,機緣也不缺。只是他所求甚高,立志要修成仙佛。但仙佛之路可不好走,就我所知,他已經先後三次走到仙佛之路面前,卻發現這條路早已被人佔了,無法成就長生……他如果再這麼固執下去,大概也只有壽盡而死的結果。”
老師的言外之意自然就是——若是任長生願意退而求次,修成妖神的話,大概早就成功了。
任長生自己也感嘆過,自己生得太遲,機會都被別人佔去了。
他所尋找的那幾條道路,都是他經過多方勘探,確定人間沒有對應這些道路的仙佛,才朝着那個方向突破的。結果誰知道早就被人佔了……想來佔掉這些道路的仙佛可能都已經陷入道化多年,轉化成了人間的一座山、一條河、一片雲、一陣風……連在人間的故事,都早就已經湮沒。
被這種老朽們佔了道路,以至於自己不能修成長生,任長生是極爲憋屈的。
但人生就是如此,先來後到,無法可想。
不過現在,他卻有了足夠的時間,可以再尋找新的道路。
“老祖宗,您還是打算尋找沒有被佔掉的道路,以修成仙佛嗎?”臨別之際,潘龍問道。
任長生點頭:“能成仙佛,何必要追求妖神?”
“這些年,我也認識了幾位妖神。感覺妖神……似乎還行啊。”
“那是你沒見過他們修成妖神之前的模樣!”任長生嘆道,“一個人若是成了妖神,往往所思所想,就會圍繞着執念展開。時間短暫的話,可能還不明顯。時間長了,整個人都會變得瘋瘋癲癲的……”
“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比方說著名的‘義烏’畢靈空,她的性格就和常人沒什麼區別。但她出身不凡,乃是昔年儒門的大賢,更是曾經和帝甲子起過紛爭的人物……她能做到的事情,別人未必能夠做得到。”
“所以,我終究還是希望能夠保持自己的樣子,不要變成一個……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