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閉關之地,潘龍並沒施展高來高去的手段,就是如同閒庭信步一般慢悠悠走在路上,一路向東。
雖然他腳步不急,但腳下的步伐卻是極大。若是有人在路邊看他,就會看到他每一步都會跨過至少十餘丈的距離,偏偏“速度”卻並不快。簡直就像是大地在他的腳下縮短了一般,充滿了奇妙的神秘感。
而如果有人從遠處看,就會看到他簡直如同在陸地上飛行一般,身影快到幾乎變成了一陣風。
這正是返璞歸真之後自然會修成的能力之一,縮地成寸。
並非只有真人宗師才能縮地成寸,如果專門修煉的話,很多先天高手也一樣能做到。但想要用這種方式走路,完全沒有任何額外的消耗,就跟尋常散步一樣,那就必須要修煉到返璞歸真的層次不可。
只有將自身的力量完全收束凝練,不會再有沒必要的泄露,才能做到日常走路的時候也發動這門絕學。
潘龍不急不慢地走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欣賞路邊的風景。
現在已經是三月下旬,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通天江沿岸處處鳥語花香,常常能夠見到成片的果園,紅白粉各色的花朵綻放得異常絢爛,有時候路邊就是果樹林,路過的時候正好一陣大風吹過,許多花瓣簌簌落下,猶如行走在粉色的細雨之中一般。
“記得前世有好幾處著名的櫻花大道,只是我年輕時候沒錢沒時間去旅遊,等年紀大了有錢有時間了,卻已經沒有了旅遊的心情……記得青州那邊有一處‘落櫻山’,是當年趙勝文超所建,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看看。”
他自言自語,聲音小得就算近在咫尺的人也聽不到。
當年趙勝和文超除了掃平天下建立大夏皇朝之外,還留下了不少著名的景觀。
青州的落櫻山,就是其中之一。
文超喜歡櫻花,天下初定之後,他就在青州將數十座連綿山頭的樹木都換成了櫻花,還用法術令當地的地脈形成一個循環,護住山勢。
尋常櫻花一年只開一次,但那些山上的櫻花卻連綿不斷,這個山頭開完了那個山頭開,一年到頭從不停歇。
走在開花時節的山路上,櫻花花瓣不斷在身邊落下,景色優美而充滿詩意。
那片山嶺因此得名“落櫻山”,是大夏九州的名勝古蹟之一。
潘龍以前對風景並不是很有興趣——他又不是韓風那個旅遊狂和美食狂,但此刻心中一動,就忍不住想要去落櫻山看看。
那是文超留給後世的禮物,自己若是去看一看,用法術留下一些影像作爲記錄,等到屠龍寶藏再開,去拿給文超殘影看看,想必他會很高興。
能看到自己昔年留下的東西被後世喜愛,應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吧。
走了幾日,氣候卻突然變了。
連續落了兩天的雨,而天氣則越發寒冷。三月二十六日這天早上,他從客棧樓上的窗戶裡面看去,甚至看到附近一間空屋院子裡面的積水結了一層冰。
這可讓潘龍大爲納悶,陽春三月本該全面回暖,除了高山和北地之類苦寒區域之外,九州大地不該再有冰霜。怎麼這快要到揚州地界的地方,竟然會結冰?
樓下的廳堂裡面,他聽到有客人在抱怨“都快四月了還結冰,不吉利啊”。
夥計回答:“可不是麼!我打孃胎裡面就沒聽說過有四月還結冰的情況!”
“別說你了,老頭子我活了五十多年,也一樣沒見過這種情況。”客棧掌櫃說,“就算是幽州那邊,這個季節差不多也冰消雪融,開始種田了啊……”
潘龍微微點頭,北地的春耕一般就是四月份。現在是三月底,的確就連北地也該準備春耕了。
在他的印象裡面,要是遇到天氣暖和一點的年份,這個時候定豐鎮也已經積雪消融大地解凍,開始耕田播種了。
而荊揚之間更不要說,田裡的麥子早就已經長得很茂盛了。
這麼一場寒流,對農業必定十分不利。
只怕今年的夏糧要歉收,也不知道會不會形成饑荒?若是形成饑荒的話,朝廷又該怎麼救災呢?
繼續山路之後,他就在思考這些問題。
但他的思考顯然於事無補,而且更糟糕的是,天氣還在持續變冷。
三月二十七這天晚上,他在揚州西部衡山腳下衡陽城裡落腳的時候,天上甚至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
起初只是一兩點小雪花,但很快就越下越大,到後來鵝毛般的雪花鋪天蓋地,很快山上樹上屋上地……到處都是一片白,時間彷彿又回到了隆冬,天地間一片蒼茫。
客棧裡面的旅人們都忍不住咒罵這鬼天氣,他們出來旅行,講究的是輕裝上陣,除了必要的東西之外,能少帶一些就好一些,誰會隨身帶着冬裝啊!
等明天,出發上路之前,少不得要去舊衣鋪子買幾件冬衣,這卻又是一筆額外的開銷。
而且看這天氣,舊衣鋪子肯定會趁機漲價,一身冬裝怕是要花費平時幾倍的錢。
更可氣的是,如今畢竟已經快到四月,天氣再冷也冷不上幾天,等於就是平白多花了一筆錢!
一個書生忍不住低聲說:“天有反常,必出妖孽。暮春飄雪,這是蒼天在示警啊!”
“蒼天示警?老天爺爲什麼事情要給咱們發警報?”潘龍好奇地問。
那書生左右看了看,又壓低了一些聲音,說:“朝堂之上,兇星逞威。正人君子無不退避,淫威將遍佈於四海。蒼天便是因此示警。”
潘龍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可不就是要反對帝洛南變法嘛。
他忍不住笑了:“洛南皇子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夠資格讓老天爺發警報的。他不過就是個真人宗師,連長生都還沒能修成呢。”
那書生搖搖頭,很嚴肅地說:“個人實力只是小事,掌握的資源,影響的大小,纔是關鍵。昔年太祖難道修成長生了?可他有沒有資格上應天象呢?”
這話潘龍就不好反駁了,他總不能說:“趙勝感應個鬼的天象,特麼他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而且,趙勝當年還真的未必就沒“感應天象”過——文超有九州鼎,能夠改變天地元氣和大地氣脈的流向,想要弄個什麼天象出來,簡直輕而易舉。
以這兩人的節操,折騰一些天雨粟鬼夜哭是理所當然,不這麼做反而奇怪。
他只好點頭:“嗯,嗯,你說得對。”
成功駁倒了潘龍,讓那書生很是得意,他輕笑一聲,作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情,繼續說道:“七殺星在朝廷逞兇,連天子都被其所迷惑,乃有倒行逆施的跡象。雖然靠着袞袞諸公的努力,災禍纔剛剛開頭,目前只是青州、夏州受害,可只要不將其徹底挫敗的話,遲早他會把這場災難擴大到整個九州的!”
他談了一聲,作憂國憂民之色:“也不知道到那個時候,天象會如何的嚴厲,蒼生又會遭遇多少苦難啊!”
潘龍乾笑兩聲,覺得很難接上這話頭。
不過就是暮春之際下雪,非要往國家政策上扯幹什麼?你這廝莫非是傳說中宋朝的舊黨,乾旱也是王安石變法的鍋、地震也是王安石變法的鍋,就連天上掉塊隕石,都要專門在上面刻幾個字,用來構陷污衊變法麼?
這套太老土了!
他還沒回答,旁邊一個桌子上的一個年青江湖刀客就不高興了,說:“帝洛南變法,於國於民有大利,如果真的上天感應,也該降下祥瑞纔對!”
“是啊,我也聽說這段時間,夏州一帶出現了好幾處祥瑞呢。”另一個桌子上也有人說,“什麼馬長角啊、母雞打鳴啊、鴨子落了羽毛變成天鵝啊、田邊的蘑菇長成了靈芝啊……那都都吉祥着呢!”
書生被兩個人圍攻,頓時怒了,聲音也大了起來:“你們真是無知!馬長角、牡變雄,那都是不祥之兆!至於什麼鴨子變天鵝,蘑菇變靈芝,不過就是江湖戲法罷了,走江湖變戲法的賣藝人,哪個不會?”
他指着門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大聲說:“可你們看這天!看這雪!這是能夠僞造的嗎?這纔是老天爺的意思,纔是蒼天示警的最好證據!”
“蒼天哪有那麼無聊……”刀客的同桌,一個揹着劍的少女嘀咕,“人間這麼大,這點小事都管,不煩嗎?”
書生幾乎要跳腳:“你們當真是愚昧無知,豈不知‘天人感應’的道理?人有所爲,天有所感,是故天人感應,纔有凡人修得長生的事情。若是蒼天和凡人真的毫無感應,哪來的凡人修煉成仙?”
兩個江湖少俠頓時一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變得有些狐疑起來。
片刻之後,那少女低聲問:“天人感應……是這麼回事嗎?”
“我怎麼知道?我師傅不過先天……”青年回答。
“但他說的……好像有些道理啊。”
青年也點頭,看着外面的大雪,露出了擔憂之色。
天人感應之說,在九州可以算是確鑿無疑的真理——畢竟這個世界裡面,修煉到如此境界的高手是真實存在的,甚至就連更進一步修成長生的,也不乏其人。
若是按照這書生的說法,如今的暮春大雪是蒼天因爲人間的倒行逆施而有所感應,那豈不是說,帝洛南的變法當真是天怒人怨了?
“可不對啊……百姓對洛南皇子變法的政策,還是很支持的。”之前那個介紹祥瑞的旅人說,“我走過好幾個地方,大家都支持變法。”
“那只是你們目光短淺,看不到長遠罷了!”書生又贏了一場,更加傲然,幾乎把鼻子都要翹起來,很驕傲地說,“畢竟讀書少,見識不夠嘛。”
“那您讀書多,見識大,您給我們捋一捋,也讓我們開開眼界?”那人走過來,給他斟了杯酒,“這杯酒,就算是我給您賠罪啦。”
書生一口飲盡,笑着說:“放心,我這就給你們講清楚。”
接下來,他講了一大通關於帝洛南變法的壞話。
而他的觀點,主要就集中在“激化矛盾”這個方面。
“太清先生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要小心翼翼,不要輕易翻動。”他一邊說一邊喝酒,最後喝得有些醉醺醺的,說,“七殺星以朝廷存在的問題爲楔子,表面上看,是要爲朝廷解決問題。實際上他是要激化各方的矛盾,引起各方不滿,最終激起戰亂。”
“當今天下,雖然稱不上是太平盛世,起碼也還算是安定。就算有些問題,也該從最急迫的着手,一點一點修改。今年改一點,明年改一點,花上三五十年的時間,將其一一修改完善。”
“可那兇星又怎麼會選擇安穩無害的解決方法呢?須知,它降到人間,不是來讓人間國泰民安,而是要塗炭生靈的啊!”
他站了起來,結了賬,提着酒壺踉踉蹌蹌走到門外:“別看如今他形勢大好,看起來一副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熱鬧場面,可等到一切的矛盾爆發,到時候天下戰亂九州分裂,百姓流離失所……到時候你們就知道,當今朝廷再怎麼不好,也比戰亂要強得多。”
“我有一言告誡諸位:寧當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啊!”
說着,他走出了客棧,搖搖晃晃地走進風雪之中,漸漸消失不見。
客棧裡面,衆人都默默無語。
過了許久,纔有人嘀咕:“情況真的會那麼糟糕嗎?不至於吧。”
“是啊是啊。”立刻就有人附和,“這書生只是故作驚人之語罷了,讀書人嘛,就喜歡這麼一驚一乍的嚇唬人!”
大家紛紛贊成,於是氣氛很快就又重新活躍起來,剛纔那書生說過的話就像是一陣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潘龍直到回房睡覺,心中卻一直都在嘀咕。
連一個尋常的書生都能預見到的事情,朝廷高官們真的看不到嗎?
就算朝廷高官們說不過他,難道說帝壬辰看不出來?帝河東看不出來?
爲什麼帝洛南那個過於激進的變法計劃,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同,開始推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