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臣在街邊花園裡走,走得要多慢有多慢。秋天的傍晚,還沒落下去的陽光是真正的金黃色——沒有熱力,沒有氣味,只是空虛的金黃色。金黃色的斜陽佈滿淺藍色的天空,染淺了顏色粗陋的世界。
他所置身的是一個玩具一樣的兒童樂園,有灰色大象滑梯和黃色的小鴨子翹翹板,還有漆成了大紅色的爬竿和木色的鞦韆。在這些五顏六色的東西里,整個玩具一樣的兒童樂園卻是金黃色的。
一個玩具一樣的城市,金黃色。整個世界都是虛妄的,他是真實的,他身後的人是真實的。他忽然覺得有點感動。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是祁雲月,他問:“怎麼了?傷口又疼嗎?”
李肖臣回頭看了他一眼:“傷口不疼,是我走不動了。”
祁雲月看錶:“才一刻鐘……大夫說起碼一個小時。”
李肖臣扭頭:“走不動了。”然後找了一個鞦韆坐了下來。
他看見祁雲月微微笑了一下,無奈而瀟灑的。他其實很久以前就知道,祁雲月在變着法子讓自己多走幾步,好早點恢復。可是他又不說,只是在暗地裡牽着自己越走越遠。
祁雲月不說,李肖臣就覺得自己在他眼裡是無可救藥的。問題是,他並不害怕無可救藥。
他害怕的是,自己好得太快……
祁雲月於是說:“哦,那你休息一下吧。”
他當然分得清楚李肖臣是真累還是假累,他自己就坐到一個小狗搖搖椅上,搖着搖着就開始哼歌。
李肖臣拿腳尖在沙子上畫着線條,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唱你SOLO的那幾首吧。”
李肖臣很喜歡祁雲月自己作詞作曲的幾首歌,尤其是他一個人獨唱的那些版本。儘管不論是網絡投票還是手機下載,“荒草”最受歡迎的歌始終是樊虞寫的,可李肖臣知道那些歌背後隱藏的內涵,就會覺得它們太過華麗太過憂傷。
他覺得祁雲月的歌裡有一種平靜的溫柔。那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平靜,心如止水,卻是無比博大無比寬容。
他不懂音樂,可是他聽得出區別。
他覺得自己比較喜歡祁雲月的歌。
祁雲月擡頭看看他,沒有回答,換了個曲子哼哼,身體在小狗搖搖椅上搖的幅度更大了。
他不想告訴李肖臣,他只是不太好意思在他面前唱自己的歌。當然,他曾無數次在他面前唱過那些歌,錄音的時候,排練的時候,上節目打歌的時候,演出的時候……但是,從來沒有過單獨的時候。這不禁讓他覺得有點彆扭,好像在衆目睽睽之下說情話一樣。
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
李肖臣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說:“走吧。”
祁雲月就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跟着他走。
於是他們又回到了馬路上,馬路還是很平常的馬路,無非是路邊有許多店,路上有許多人許多車,有路燈,有行道樹,有電話亭,有沉在底下的、渾濁的空氣。
祁雲月走在馬路上很坦然,他不會像很多明星那樣裝模作樣地戴着大墨鏡甚至大口罩欲蓋彌彰。他就這樣手插在口袋裡走路,昂首闊步。
人有時候很奇怪,你越是坦然,別人越是不敢侵犯。
就好像這會兒,當祁雲月很坦然地大步走在馬路上的時候,周圍也只是不時有人側目,偶爾有人駐足。反而不會像樊虞那樣,一上街就被看熱鬧的人羣重重包圍。
李肖臣走在他後面,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驕傲有些滿足。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着,遠處有無數雜七雜八的東西——房子、車、樹木、行人、電線杆……唯獨地平線失落了。因爲看不見地平線,所以沒有停下的念頭。東西實在多,多得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不停地往前走走走。
然後他們過馬路,李肖臣有點不確定過了這條馬路是不是回家的方向。他就問祁雲月,祁雲月沒有回答。他又問了一遍,祁雲月還是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突然拉了他一把,把他拉近自己一些。
一個人騎着助動車“突突突”和李肖臣擦身而過,過去之後說了句什麼,惡聲惡氣的。
李肖臣問:“他說什麼?”
祁雲月說:“他叫你走路長眼睛。”
李肖臣不樂意了:“明明是他自己撞過來的,我是綠燈誒!”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手舞足蹈,手勢來來往往的異常生動。
祁雲月笑笑,拖他過馬路,好像大哥哥拖着小弟弟一樣。
到了馬路這頭,李肖臣有點鬱悶,這個人明明要比自己小三歲,以前也一直是自己在照顧他。怎麼現在好像倒過來了呢?
他回過頭去看馬路的對面——剛纔他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一條馬路是有兩個對面的。
李肖臣看看紅綠燈,又看看車來車往的馬路,心裡的不甘還沒有消退。他覺得這些日子一直是祁雲月帶着自己走,大概就是因爲這樣,他心裡纔會有了依賴,會有一種把他當哥哥的依賴。
他覺得這樣有點丟架子,往常的日子,都是自己把他們幾個看得好好的,給他們安排工作,帶他們東奔西跑。怎麼一下子就好像反了呢?
世界怎麼一下子顛倒過來了呢?
於是他突然心血來潮地就說:“我帶你去美術館看畫展,好不好?我知道這裡附近有一家美術館。”他想,正常的世界,還是應該回到正常的世界,應該是我帶着你跑纔對。
祁雲月好像也很高興,說好。
李肖臣想到一個主意的時候,整張臉都閃閃發亮,身體有向上發展的趨勢,連頭髮都神采奕奕地倒豎着了——他喜歡他這種樣子。於是他們開始走向美術館。
走了一會兒,李肖臣忽然問:“你去過嗎?”
祁雲月搖頭:“沒有……”當下心裡就打了一個突。
李肖臣訕訕地笑,撓頭說:“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不記得到底是不是這樣走了。”
祁雲月站住,正好停在一個鋥亮的廢物箱旁邊。李肖臣也站住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來看去看了一會兒。最後祁雲月說:“走吧。美術館又不會跑,總找得到的。”
結果是找到了。但是,因爲走了許多彎路,錯過了開放時間,畫展已經關門。站在美術館門前,跟那座漂亮的大房子比起來,他們是如此不值一提。
黃昏的風起了,吹得李肖臣白襯衫的領子不住地翻來翻去。他扭頭看看美術館,說:“將來等我有了錢,就把這座美術館買下來,所以你要給我多寫點好歌出來,讓我多賺一點。”
祁雲月呆呆望着他因爲扭頭而伸得很長的脖子,不知怎麼居然有些感動。
李肖臣轉過臉來,用徵求意見的目光搜索着祁雲月的臉,頭髮在風裡舞蹈,歡笑,高聲唱吟。
祁雲月微笑,說:“好的。”
於是李肖臣天真無邪地笑起來——張開嘴,露出白牙齒,舒展的笑容,就像一陣最快活的風。
又走了幾條街,李肖臣手機響,接起來,是宋琉,他說帶了幾部電影來要跟李肖臣看通宵。
李肖臣知道他一定是又跟宋凌鬧彆扭了。每當他跟宋凌鬧彆扭,就會氣勢洶洶地帶着一堆電影來自己這裡通宵。不是鬼哭狼嚎的災難片就是打打殺殺的暴力片,像是要填補某種心理缺失一樣,那些電影總是讓李肖臣看得頭暈。
祁雲月聽他講完電話,忍不住皺眉。李肖臣的傷剛好,這種時候宋琉怎麼會好意思找他通宵的?可是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李肖臣拍拍他:“沒事。我保證看不完一部,老闆就能把他哄回去。”
他們走回去的時候,宋琉已經等在李肖臣公寓樓下了。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衣,一條米色牛仔褲,站在晚霞裡的樣子好像日本漫畫中傾國傾城的妖怪。
李肖臣指指他,對祁雲月說:“你看看琉,真是好看死了。難怪老闆和小虞都要爲他神魂顛倒。”
祁雲月往那邊看了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他沒你好看。”
李肖臣驀地就是一愣,心裡悠了一下,當下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傢伙居然能把情話說得這麼自然不造作,真是天才啊!這口才怎麼平時不見發揮?”,想着臉就紅了。
他偷偷側過臉去看祁雲月的表情,看到他一副很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樣子,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麼不妥。李肖臣就想,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後來,第一部電影纔看了三分之一,宋凌的電話就來了。兩個大齡兒童你來我往的折騰了一陣,宋琉歡天喜地地回家。他臨走的時候指指電視機說:“都給你,你慢慢,跟你的煮飯婆一起看。”
李肖臣一個靠墊扔過去。
他看到電視屏幕上,布魯斯·威利斯正在從一幢大樓頂上跳下來,他跳到一半就不跳了,以一種不怎麼優美的姿勢停在半空中,天和地的中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畫面被按了定格。
李肖臣想了想,還是把碟退了出來,塞到了抽屜裡。
冰箱裡還留着祁雲月做的幾個菜,李肖臣胃不好,不能餓,於是祁雲月這幾天就經常多備一點菜在冰箱裡,讓他隨時可以自己熱了吃。
宋琉來的時候沒吃晚飯,李肖臣看到他一臉委屈、肚子餓得咕咕叫好像一隻無家可歸的貓咪就有些心疼。他本打算把冰箱裡的菜給宋琉吃,可是宋琉不要。他說自己跟祁雲月八字不合,怕吃了拉肚子,於是抱着靠墊吧唧吧唧地啃薯片,啃了一地的碎屑。
李肖臣想,難怪你們要八字不合,你啃了一地的薯片屑,到頭來還不是要祁雲月來打掃。他好像忘了這是他自己的家。
想歸這麼想,可是他心裡很清楚,宋琉不肯吃那些菜,不是因爲祁雲月,而是因爲,他想把這些菜留給自己。
祁雲月和宋琉看起來水火不容,但其實他們有個最像的地方,就是會無時無刻的、用自己的方式、不動聲色地照顧他。
想到這裡,李肖臣靜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