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公司後鐘有慶帶康欣去了會議室,我跟康欣說等會兒有空我會到會議室去看她。沒想到我剛在我的格子間裡坐下,就接到黃皮條的電話,他問我昨天跟我說的事情想得怎麼樣了,我說我努力試試看吧,兩週之內應該能拿出個策劃案來,不過質量到底怎樣我還不敢先打妄語。他聽了我的話後很興奮,說要立刻召集我的小組成員去他的辦公室開個會,他還說鐘有慶目前在負責都市桃源的案子,所以我這邊缺了個人,他要再補派一個新人給我。
我放下電話後立刻通知了晨晨和餘桐去黃皮條的辦公室開會。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們在黃皮條的辦公室見到了我們的新組員——於洋。按理說有新人加入我的小組我應該高興,可是當我得知這個新人竟然是於洋的時候,我不但高興不起來,心情反而十分悲苦。
於洋今年已四十有二,比黃皮條還大八歲,我要是再年輕幾歲都可以叫他叔叔了。他不僅年齡大,資歷也老,進入元朗工作已有十二年的時間。他也曾任過幾個案子的組長,但是由於做出來的案子反映平平,市場效益也不好,客戶不滿意,所以組長之職就被撤掉了,回頭重新做起了組員,迄今沒能東山再起。
在元朗,於洋不是第一個從主管位置上被撤職的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但是他卻是唯一一個被撤職之後卻還長期留在元朗工作的人。據說他這個人非常軸,一根筋,是那種一旦抱定一個想法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很多人都說過,於洋無論是在能力上還是在性格上都不適合從事廣告這一行,也曾有人苦勸過他離開元朗離開廣告界另謀發展,或者即便不離開元朗不離開廣告界那也要換個工種,反正別做創意了,因爲他真的不是塊做創意的材料。可這位仁兄偏不信這個邪,每當有人勸他離開,他總是會用同樣的話回答勸他的人:“人在哪兒跌倒就得在哪兒爬起來——這句話是真理,我相信真理。”
“人在哪兒跌倒就得在哪兒爬起來”這句話是真理不假,可是真理也是有前提條件的,並不是適用於任何情境的,總之真理不是萬能的。可於洋認定了一條以真理爲標識的道路一心一意要跑到黑,也不管這條路適不適合自己,他的一根筋由此可見一斑。
按理說這種有執着信念的人應該是能有一番作爲的,但是於洋卻是一個例外。他越是執着於在哪兒跌倒了就要在哪兒爬起來的信念,他就越是爬不起來。因爲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要爬起來”上了,卻全然不想自己爲什麼會跌倒。這就好像一個穿着旱冰鞋的人非要去爬山一樣,結果只能是跌倒。跌倒之後他卻不肯脫掉旱冰鞋,也不肯回到平坦的路面,他堅持一定要穿着旱冰鞋在山路上爬起來。他不但選擇了在一個錯誤的環境裡做錯誤的運動,而且他還不願意根據實際情況做自我調整。就這樣,十二年來,偉大的於洋始終堅持在一個他根本不適應的領域做他根本不擅長的事,而且還做得極其地認真和執着。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樣一個組員,我想就算我擺個牌位把他的供起來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天啊,我該拿他怎麼辦呢?沒法辦!是的,我很難容忍這樣一個人加入我的團隊。不但我很難容忍,餘桐和晨晨似乎更難容忍。因爲自打黃皮條宣佈了於洋即日起加入我們小組後他們兩個就不停地相互呲牙咧嘴擠眉弄眼,總之,做十分痛苦狀。
“可嘉,回去以後好好協調一下,儘快進入工作狀態。時間不等人啊。我們不能輸給別的分部,如果總部最後只選出一部作品送去美國參賽,我也希望入選的是我們分部的作品!”黃皮條鬥志昂揚地說。
“…….”我沒有回答,因爲我的心思全在那個新成員於洋的身上了,我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悲苦的情緒裡不能自拔,感覺像是做夢一樣,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那個寶貝於洋竟然砸到了我林可嘉的頭上。
“林可嘉,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想什麼呢!”黃皮條的一聲喝斥終於讓我從半夢半醒的狀態裡清醒過來。
“哦,知道了!”我答了一句適用於大多數問題的話。
“知道就好!還有,策劃案一定要中英文各做一份!”
“是,記住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手錶的廣告不是那麼好做的!以往的手錶廣告尤其是世界名錶大都是走明星代言的路子。閃光的是明星,但他們做的廣告本身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閃光點。無非是炫耀豪華的裝飾,精良的製作工藝而已。你們不要落入這樣的俗套,最好能有所突破和創新!”黃皮條繼續叮囑道。
我不禁暗想,突破、創新,說得容易,哪那麼容易就能辦到的?在兩週之內拿出一個夠參賽水平的作品,這原本就是一項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現在半路又殺出個於洋來,基本不可能變成完全不可能了。
接下來黃皮條又給我們分析了幾個比較成功的手錶廣告的案例,會議差不多持續了整整一個半小時。視時間爲黃金的黃皮條很少會用這麼長的時間開會,可見他對這次參選的作品是極爲重視的。
開完會後我沒有跟我的組員一起走掉,而是找了個藉口留了下來,因爲我想要說服黃皮條收回成命。我寧可我們的小組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寧可一個人承擔兩個人的工作量我也不願意要那個於洋。關於這個人,我聽得太多了,我聽都聽夠了。
衆所周知,於洋爲了能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已經做過各種瘋狂的嘗試和努力了。他有時會強迫他的組長跟他一起通宵加班,有時還會在凌晨兩點鐘興奮地給組長打電話,只爲了把他剛剛想到的一個完全稱不上是創意的創意報告給他的組長聽,他還沒完沒了地把一些基本跟廢紙等價的廣告文案交給他的組長過目,到目前爲止,公司裡但凡是給於洋做過組長的人沒有沒被他折磨崩潰的。組長們最後都不得不以要麼將於洋調離自己的小組,要麼自己立刻遞交辭呈爲要挾迫使公司以人事變動的方式結束他們的噩夢。在元朗,於洋就像是超級病毒一樣令所有的組長惟恐避之不及。黃皮條把這樣一個“超級病毒”放進我的小組不是存心要我的命嗎?
“如果你留下來是試圖讓我收回成命,那你就別做夢了。於洋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黃皮條就已經先發制人了。看來這個總監的位置還真不是白混的,在我看來,黃皮條的道行已經到了深不可測的境界了。
“可是,爲什麼偏偏是我?他那麼大年紀了…….”
“你這是在搞年齡歧視!難道你就沒有變老的那天嗎?再說他也沒有多老嘛,四十出頭,對男人來說是正當年!”
“我是說他的年齡比我大那麼多,我怎麼好指揮他呢?”
“怎麼就不好指揮呢?你是組長,他是組員,你怎麼指揮其他組員你就怎麼指揮於洋,這有什麼難的?”
“尊敬的黃總監,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如果你想我死的話就直接殺了我好了,你要是害怕擔謀殺的罪名,我也可以自殺。你完全不必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我忍不住說道。本來以我的性格,是很能夠容忍事情的,很多別人無法容忍的事我卻可以容忍,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如果不是被逼上了絕路,我是很少會發起激烈的抗爭的。只是,這件事已經觸及到我的底線,於洋就是我的“萬不得已”,就是我的“絕路”,所以我不得不抗爭。
聽完我的話,黃皮條開始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盯住我看,盯得我直發毛。
“你不用這麼看我,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反正我不要於洋!你分給我我也不要!我真不明白,沒有組長願意要他,公司爲什麼還一直留着他?”我心想反正得罪黃皮條是死,讓那個於洋加入我的小組也是個死,不如干脆豁出去拼上一拼,或許還有救,於是我便鼓足勇氣繼續說道。
“林可嘉!”黃皮條一聲怒吼,嚇得我一哆嗦。“你知不知道公司是不能隨意解僱沒犯錯的員工的?還有,你知道爲什麼那些把於洋踢出來的組長現在還只能是組長嗎?遇到自己駕馭不了或者自己不喜歡的成員就只會把人一腳踢出來,這樣的人能成爲高層管理者嗎?你難道也要跟他們一樣嗎?”
“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組長,本來就跟他們一樣,我又不想成爲什麼高層管理者,再說我也根本成不了!”我咕噥道。
“你就這麼小看你自己?就這麼輕視你自己?你有沒有想過你爲什麼會離婚!”
“黃總監,我認爲這是我的私事,我離不離婚跟我的工作沒關係!”聽到他提起我離婚的事我不禁怒從中來。
“有關係!你離婚是因爲你性格中有致命的弱點,而你性格中的弱點將直接影響到工作!關於你離婚的事我也聽過不少的閒話,那些閒話雖然不能全信,但是部分可信。你聰明,漂亮,又有魅力,又會煮飯燒菜,這樣的女人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女人,應該是男人的寶,不應該成爲棄婦!但爲什麼你偏偏成了棄婦呢?因爲你自己想成爲!”
“你不覺得你這話很可笑嗎?哪有女人自己想成爲棄婦的?我還沒傻到這個份兒上!”
“你是沒有直接那麼想,但是你的思想和性格直接導致了這樣的後果!你不懂得看重自己,你總是先於別人輕視自己,你做任何事都沒有自信!所以你的人生纔沒有遠大的目標,所以你才心甘情願爲一個不值得的男人過那種只有柴米油鹽的日子。這麼做的結果換來的是什麼呢?那個男人的感激?那個男人的衷心?不!都不是!你換來的是他的背叛!”
“你說夠了沒有!”聽到這裡我真是羞憤之極,黃皮條的話可謂是句句擊中我的命門,我覺得自己就快要一命嗚呼了。
“一個自己都不懂得看重自己的人,怎麼能指望別人看重你!你自己都不把自己放在心尖上又怎麼能指望別人珍惜你!如果說有人拋棄了你那是因爲你先把自己當作垃圾一樣丟棄了,因爲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
“…….”我無言以對,無論黃皮條的話說得有多難聽,也無論我又多麼羞憤難當,有多麼心痛難忍,我都必須承認,他的話句句在理,他對我性格的剖析可以用深刻至骨髓來形容。我想此刻我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
“對不起,我剛纔的話說重了一點,不過也只有這樣的重話才能讓你好好看清你自己。可嘉,你什麼時候能擺脫小女人的狹隘思想並找到自信,什麼時候你才能在職場上真正施展拳腳。關於於洋究竟是一塊什麼樣的材料,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讓你把一個廢物變成寶貝,我只是想讓你學會跟各種各樣的人相處,然後再學會如何去領導和駕馭他們。你就把於洋當作一個戰勝自己性格弱點的挑戰吧。相信自己一次,相信自己和別的組長不一樣,看看結果會怎麼樣!”
“……”我沒再說不要於洋,但也沒表示樂於接受挑戰,我什麼都沒說,就那樣默默地轉身離開了黃皮條的辦公室。
從黃皮條的辦公室出來後,我的腦袋一直在轟鳴。黃皮條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不斷在我耳畔有如一聲聲驚雷似地不斷迴響。不,那一句句驚雷般的話語不只在我的耳邊的迴響,更在我的心頭上回響,震得我心痛。有生第一次,我被別人給我的評價嚇壞了!我的每一個腦細胞都處在震驚之中,我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更瞭解我!
從未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這些話是如此的冷酷無情,卻又是如此的飽含深意。母親在世的時候雖然對我關愛有加,但卻從未對我性格和所謂的弱點做出過研判。至於父親,更是完全沒關心我的性格,他也從未給予過我關於人生方面的指導。“一個女孩子,讀了大學,有了好工作,再找個好丈夫,這一生還苛求什麼?”這是在我結婚前他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不得不承認,我的父親其實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雖然他年輕的時候資質精力都不比別人差,甚至比周圍的同齡人還要更聰明更健壯些,但是他卻從未想過要取得比別人更大的成就,也從未想過要走比別人更遠的路程,從而可以到達更遠的地方。他對於做一個普通的高校教員感到十分滿意,對於小康生活也始終抱着一份知足常樂的態度。我在這樣一個父親的影響下長大,耳濡目染着他的安於平凡和他的不思進取,所以我從小就不會登高望遠,也沒有養成做“非分之想”的習慣。
今天,黃皮條用一番振聾發聵發人深省的話爲我打開了一扇通往另外一個嶄新世界的門,這是一扇我從未敲響甚至從未想過要去敲的門,是一扇可以登高望遠和可以“做非分之想”的門。黃皮條不禁爲我打開了這扇門,還指引着我朝着那扇門走過去,並且他還在我的身後立下了一面像哈哈鏡一樣的鏡子,使得我只要回頭便會看見鏡子裡醜陋的自己,所以便不敢回頭,只能硬着頭皮往打開的門裡走。
雖然黃皮條的這種做事方式有些粗暴和蠻橫,雖然我忍不住一遍遍暗暗地咒罵他,但是在我心底的最深處卻是感激他的,因爲是他讓一直都活得渾渾噩噩的我突然間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我突然間明白了以往的自己爲什麼會活得那麼失敗。就像黃皮條說的,我總是自己看低自己,我從來沒有向自己確認過自己的價值所在,天啊,我原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我竟然是這樣糊里糊塗地活着的!這真可怕!
幫助我正確地認識我自己(優點和缺點都能認清),幫助我建立自信尋找夢想,在我的人生出現的失誤的時候給予糾正和指引……這些,所有的這些本應該是由我的父母長輩親人或是恩師幫助我做的事情,然而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夠這樣幫助我的父母長輩和親人,而且我也沒能遇到能夠這樣幫助我的恩師,萬幸的是,在還不算太晚的時候,我遇到了能夠這樣幫助我的上司。他是個色鬼,是個惡魔,是的,我暗地裡總是這樣罵他,但是這個色鬼這個惡魔同時也可能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我到底應該怎樣對待他呢?
我就這樣一邊想着心事一邊往策劃部的辦公室走,不想迎面遇到了鐘有慶。
“可嘉,你怎麼纔出來呀!”鐘有慶衝我叫道。
“找我有事?”我精神恍惚地問。
“我沒事,是康欣和康寧,他們等了你好長時間。”
“是嗎?他們現在在哪兒?”
“已經走了,他們本來是要跟你打個招呼再走的,等了你差不多半個小時,可是你一直在黃總鑑的辦公室裡不出來。後來好像是康寧的一個當事人打電話找他,說是有急事,於是他們只好先走了。”
“哦,知道了!”我應道。得知康欣已經被康寧接走了,我的心情不禁有些失落,到底爲什麼失落我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