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悟空再次笑了起來。
然後,他說了一段莫名其妙卻令我一生不曾忘記的話。
他說:“1986年,我剛到廣東。當時是在廣州市,那確實是開了眼界啊。吃的、喝的、穿的、玩的,樣樣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我這個人又貪,想要像廣州人一樣過日子,但是我又沒得什麼本事啊,只是一個一分錢沒得的鄉巴佬,想打流都沒得路走。有一回,我真的是連吃碗麪的錢都沒有了,你猜我怎麼搞?
“我就告訴自己,今天老子就順着白雲賓館前面的這條路往廣州火車站那邊走,一直走到在地上撿到錢,可以吃飯爲止。
“我真撿到噠,還不止一次,那個時候,只要我餓噠,沒錢吃飯噠,我就走,都快累死噠也往前走,一直走!每回我都可以撿到錢,沒得一次例外!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上沒得絕路。天把人生下來,就是要你活的!生活生活唦,生了就要活!再怎麼看不到頭,只要你敢往前走,它就肯定會有路。既然人活一世絕路都沒有噠,那還怕個****!要死卵朝天,不死老子就當神仙。把事搞大?它要大就註定搞大!老五,你是聰明人,依我看,而今你我都只有往前走,不走才真的是絕路。你說對吧?”
悟空的話已經完全表明了態度,他會對手下的利益誓死捍衛,在這個基礎上,無論後果是什麼,他都絕對不會妥協。
話到這裡,基本已經不用再談。我只求唐五千萬莫要再繼續懇求,繼續低調,那樣他丟人,我也難受。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拉開椅子,轉身就走。唐五沒有走,他笑了起來。
在我心目中,唐五的笑向來都是溫和的,甚至還帶着一點淳樸的味道,嘴巴大大張開,露出一口牙齒,看着人,邊點頭邊笑。
但是,那一刻他的笑不是這樣。他的嘴緊緊抿着,從鼻孔裡面噴出了清晰可聞的似笑非笑的聲音,右邊嘴角高高上揚,笑得張揚跋扈、不可一世!
他邊笑邊在面前那盤當時茶館裡極爲流行的動物餅乾裡面挑挑揀揀。終於,他拿出了一塊,送到嘴邊,卻停在那裡沒有吃,他看都沒有看悟空,而是死死地盯着手裡那塊餅乾,自顧自地說:“保長,你看啊,有味!真的有味!不吃它的話,它是一個獅子!吃了它,它也只是一塊餅乾!”
說完,他將餅乾送入口中,大嚼起來。
他邊嚼邊站起身子,高聲招呼道:“侯哥,那我就先走噠。有什麼事,再談!老三、義傑,走!”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剎那全部燃燒了起來。那是一種類似於受盡屈辱之後,在將軍號令之下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奮勇殺敵的豪邁感覺。
我緊緊隨着唐五,走向了大門。
流子的世界,沒有童話
決裂已經成了現實,唐五和我一直想要避免的禍事終歸還是降臨。出了茶館,唐五要我跟着保長一起回九鎮,而他則帶着秦三趕去了市內。自從鴨子砍了八寶的這幾天來,我每晚都睡在唐五的家裡,白天也幾乎與他形影不離。
但是那天,也許是畏懼的事情發生後,人反而會有一種輕鬆和解脫,也許是唐五認爲保長和我在一起,不會出任何事情,所以除了在臨走前交代我晚上去他家睡之外,我們都放鬆了警惕。
保長將我送到了唐五家門口,也就放心地回了自己的住處。可是,等他走之後,我敲門才發現一林不在。我沒有去找一林,也沒有等他。每天和一個男人擠在一起睡覺的日子並不好過。我想念自家的大牀,也想念獨自一個人躺在牀上無憂無慮地看小說的快樂。所以,我轉身就走回了家。
走到家門前,還沒有掏出鑰匙,我就聽到身旁很近的地方傳來了一個聲音,聲音不大不小,在安靜的夜裡卻清晰可聞:“義色!”
我回頭看去,就在鄰居家門口闢出的一塊小菜園後面,出現了三個人。他們手裡都拿着刀。我認出了其中一個——陳繼忠!我轉頭就跑,跑到連接正街的一條小巷。
小巷的盡頭,正街上一戶人家窗子裡的燈光照耀着,像是一個希望的出口,又像是那晚我和癲子、牯牛、雷震子四人在漆黑深山中看見的那點燈火。
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一切都變得暗了下來。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那裡,幾乎擋住了所有光線的來源。身影的後面還站了一個稍矮一些,卻也十分高大的男子。雖然,他們的面孔有些模糊,但熟悉的身形卻讓我認出了那兩個人。彪子!小虎!
那兩個往日裡跟在王坤身後,與我同飲、同醉、同歡笑的年輕人。
他們的手中有什麼東西。光芒一閃。哦,原來那也是一把刀。
“走開!”我奔跑着狂喊了一聲,卻看見彪子與小虎臉上同時出現了一絲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諷刺的笑容。他們都沒有迎向我,也沒有移動各自的身軀,就好像他們一生下來就站在那裡,已經站過了天荒地老、日轉星移。
我停住了自己的腳步。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跑掉,再往前走,等待我的只會是彪子與小虎手裡的那一刀。我不想挨他們的刀。
所以,靠着牆,我停了下來。
一輛車不知從何處開來,停在了巷口。
在被他們扯上車之前,恍恍惚惚中,我耳邊竟然奇蹟般地響起了老樑沙啞蒼涼的嗓音,在唱着那首古樸而醉人的無名歌謠:
依山傍水房樹間,行也安然,住也安然。
一頭耕牛半頃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雨過天晴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布衣得暖尤勝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
閒暇無事鑑書篇,名也不貪,利也不貪。
日上三竿猶在眠,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那些縹緲的歌聲,美得就像是一個縹緲的童話。
只可惜,流子的世界,沒有童話。
一滴淚,終於順着我的眼角流了下來……
魂斷犀牛口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亦真亦幻難取捨。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樣執著究竟爲什麼?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詢南來北往的客,恩怨忘卻,留下真情從頭說,相伴人間萬家燈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過去未來共斟酌……”
毛阿敏的歌聲從錄音機裡傳出,在狹小寂靜的車廂裡面迴盪,居然有了一種立體聲的感覺。《渴望》並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電視劇,毛阿敏也不是我喜歡的歌手,但是此時此刻,這樣的旋律讓我心碎。
我癡癡地看着前方的那條路,我很希望彪子和小虎能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和我說點什麼,就算不說啥,多看我幾眼也行。
可是,他們沒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咫尺之間,我能夠聽見彪子刻意抑制的呼吸,也能看見小虎頗爲不安的扭動,但他們卻都不約而同地將各自的頭偏向了窗外,留給我的只是後腦上兩片看不見任何情緒的青絲。
所以,我只能看着那條路。這是從九鎮通往縣城和市區的那條國道,我曾經走過無數次。就在半個小時之前,我和朋友一起從這條路回來。而現在,我又從這裡離開,離開我熟悉的一切,陪着我的只有恐懼。
我知道,今天晚上我難以逃過這場劫難。但是在還沒有摸清劫難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我依然有一絲渴望,對於生存和安全的渴望。於是,當我盯着前方路面的時候,我可悲且可笑地在心底給過自己兩次希望。
剛開始,我認爲他們會帶我回到縣城去見悟空,但是經過通向縣城的那條路時,車子並沒有拐彎,而是筆直地開向了市區的方向。馬上,我又開始幻想也許我們是去市區,因爲生意的緣故,悟空回來之後一直都是待在市區,縣城只不過是一個談判的地方,而市區纔是他目前的家,他應該已經等在了那裡。只可惜,常言說得好,人生不如意處十之,這次也沒有例外。在離市區還有十多公里的地方,車子突然向左偏離國道,拐向了另外一條黝黑的岔路。
十來分鐘之後,車子熄火,停了下來。失去了車頭燈光的照射,我的雙眼慢慢習慣了黑暗,周邊的一切開始清晰了起來。
我們身處一塊山崖,流淌了千年的源江河水,在前方氣勢萬千地滾滾東去。
我認出了這個地方。
在離九鎮河二十多公里處的地方,有一處地勢極爲險要的山崖,崖頂有一塊巨石,宛如獨角向下,角下有一個山洞,常年都有一股清泉從洞裡流出,匯入河中。更爲奇妙的是,每隔一些年數,洞中總會順着清流涌出一批頭綴紅點的奇異鯿魚,味道極爲鮮美。若逢其時,遠遠看去,點點紅芒配着石角、山洞,就像是犀牛的嘴裡吐出了虹光。所以,這個地方的名字就叫做“犀牛口”。
在很多年以前,犀牛口旁邊住着一個叫做崔婆的婦人,靠着向販夫走卒們賣點薄酒爲生。某日,九鎮地面上突然來了一位道人。道人好酒,經常來崔婆的小店索酒數壺,累計百壺而從未付錢。崔婆並未計較。
終於有一天,道士對崔婆說:“我喝了你許多酒,卻無錢償還,就讓我爲你掘一口井吧。”翌日,井成如泉涌,涌出來的則全是酒,香氣撲鼻。“以此井作爲酒資償還你吧。”道士說完,即飄然而去。
崔婆從此不再釀酒,而此井冒出來的酒卻比陳酒還好,不過三年,崔婆就成了當地的富翁。多年之後,道士復來,崔婆表示萬分感謝,道士於是問:“酒還香嗎?”崔婆回答:“好是好,只是因爲不必釀酒而無酒糟,我家的豬沒有吃的了。”
道士搖首嘆氣,揮筆在牆上題了一首詩:
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
井水當酒買,還嫌豬無糟。
題罷擲筆而去。
此後,井中再無酒水,但是這個傳說卻隨着犀牛口、崔婆井這兩個地名一起流傳了下來。
很小的時候,慵懶地躺在長輩溫暖懷裡的我就無數次聽過這個傳說,那消失的酒香與神奇的法術,讓我無比嚮往。
長大之後的某個秋日,學校組織秋遊時,我和王麗手牽着手一起去那裡,從崔婆井裡掬起一捧水,聞了聞,卻都不敢喝。這個場景留給我的記憶是那樣美好,美好得讓我覺得這一切恍如隔世。
我何曾想到,這樣一個美好動人的地方,現在卻變成了隱秘的龍潭虎穴,成爲了我的大凶之地。
“來了啊?”
車子才熄火,兩個人就像是幽靈一般從江邊黑暗處冒了出來,邊打着招呼邊向我們走了過來。
“是啊,老大呢?”陳繼忠回答一聲,打開車門,迎了過去。
“老大還在市裡,和廖老闆談點事,說等下過來,估計要不了多久。人抓到了唦?”
兩個人走到了車門跟前,一個我不認識,另外一個居然是幾個小時之前見過面的江兵兵。
江兵兵的腦袋伸進車廂裡面,左右瞟了兩眼,目光定格在我的臉上,頗有深意地一笑,然後對陳繼忠說:“那要得,先準備一下唦,免得大哥到了,看我們什麼都沒有搞好,又不高興。喏,給你。”
江兵兵說着話的同時,身邊那個陌生人也給陳繼忠打了一個招呼,將手裡某樣東西遞給了他。
陳繼忠接過那個東西,沉默了一兩秒,然後轉過頭,看着我說:“義色,不好意思,我只可以做到這個樣子噠。路上我一直都沒有爲難你,現在沒得辦法了,要麻煩你一下了。莫怪我,我和你無冤無仇,我也只是一個跟在大哥屁股後頭玩的小麻皮。彪子,你和小虎把義色弄下來。來,小虎,接一下。”
說完,他的手順着副駕駛座椅頭枕旁的空隙伸向了小虎。
他的手裡是一捆指頭般粗的灰白麻繩。
我明顯感到緊挨着我的彪子大腿抖了一抖,他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小虎的腦袋猛然擡起,先看了看陳繼忠手裡的繩子,又看了看沒有任何反應的彪子,神情緊張而慌亂,手動了一動,也沒有敢接。
我的腦袋裡面一下子炸了開來:“彪子,你們要怎麼搞?彪子,小虎,你們到底還當不當我是兄弟?給我一句實話要不要得?我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
現在想起來,當時的這句話是多麼地虛僞和弱智。如果他們當我是兄弟,我怎麼會坐在這裡?如果我當他們是兄弟,我又怎麼會怕他們?既然不是,我又問這些幹嗎?
只是,對於當時已經預料到大事不好的我而言,我能怎麼辦?
我只能跟隨着本能,說出了這句沒有任何意義,卻可以讓自己多少心安點的話。
“彪子,你怎麼了?你是不是要等大哥到了,看到這個樣子,你才舒服些?”陳繼忠站在車門外,提高了自己的聲音。
彪子終於回過了頭,他看向了我,眼中居然泛着淚光:“三哥,對不起!”
耳邊傳來了他低沉而熟悉的東北口音。
“狗雜種!”
在狹窄的座位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如何在那一瞬間全部展開,我只清楚記得,我傾盡全力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撲向了車門方向。可是,腦袋卻與車頂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起,不太疼,有些悶悶的眩暈。
“三哥,對不起,對不起!”
在我跳起來的同時,另一邊同樣也傳來了小虎的道歉,兩人的身軀像是兩朵龐大的烏雲迎頭罩了過來,將我壓制得難以動彈。
我紅了眼,瘋狂地抵抗着,揮打着……
“義色,老實點!老實點!”
“莫動!莫動!”
“捅你!捅你!捅你的娘!”
陳繼忠再三警告之後,拉開車門,接二連三的拳頭開始劈頭劈腦地對我砸了下來。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恍惚間突然一拳直接砸在了我的鼻樑,“嗡”的一聲眼前金星四射,早已是筋疲力盡的我放棄了最後一絲抵抗。
我翻躺在地,細小的石頭摩擦着我的臉,尖銳短小的枯草帶着一股土腥味輕輕戳着嘴脣和牙齦。臉上很多地方都火辣辣地疼,鼻子痛得讓我有些透不過氣,我只能用下巴撐着地面,儘可能地將腦袋擡起呼吸。鼻血一股接着一股地流出,順着人中流到了嘴裡。
雙手被人用力向後反扳着,我恍惚聽到了自己骨骼的脆響。伴隨着我粗重如牛的喘息,背後有一個人一直在小聲地抽泣,那是小虎。
雖然才過了一兩分鐘,但是被痛毆之後的我已經不再害怕。我只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疲憊與厭倦。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我不想掙扎,不想說話,連動都不再想動。就像是一條已經被人放盡了血氣的死狗一般,我就那樣躺在那裡,任由他們擺佈。
他們綁好了我的雙手雙腳,把我擡到車子旁邊。我背靠着輪胎,坐了起來。
“媽了個逼!你個小麻皮,這個時候噠,你還蠻高傲的啊!看什麼看?看你媽逼啊!”
我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是我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沒有半點高傲、不服輸的意思。平日裡的那個我已經脫離了我的軀體,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我也壓根沒有意識到我看過江兵兵。所以,直到現在我都還想不清,爲什麼當時和我無冤無仇的江兵兵要往死裡踢我,就算是爲老大辦事,也沒有必要這樣。
“兵兵,算噠!”陳繼忠把江兵兵拉開,“義色,出來打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年,你砍闖波兒的時候,他不也就是這個下場。事到了這一步,莫多想噠。你先坐一下咯!”
江兵兵的幾腳已經將我的意識踢了回來。在他獰笑着與陳繼忠一起轉身走開時,我吞下了嘴裡的一口血,說了一句話:“江兵兵,你不弄死我,老子就要弄死你一屋人!”
江兵兵和陳繼忠都回過了頭,兩人的眼中都冒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江兵兵甚至還扭頭看了陳繼忠一眼,好像是要向他求證自己剛纔是不是聽錯了。
“看你媽了個逼!”我說出了第二句。
江兵兵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變得極度兇殘狠毒。
幾乎在陳繼忠伸手拉他的同時,他甩開了陳繼忠的手,衝過來,一腿掃在了我的左邊臉頰……
這一下,再也不是幻覺。我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左邊耳朵裡面傳來了“啵”的一下輕響,像是打了個響指,又有點類似開香檳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很有穿透力,從我腦袋左邊透到右邊,彈回來,回到左邊,又到右邊,上下左右,開始迴旋。
然後,我就再次躺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