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認爲八寶的話只是客氣而虛僞的託詞,正轉身準備離開,八寶拉住了他。八寶沒有絲毫的猶豫,按照他要的數目借給了他錢。陳皮匠當然拿了,拿的那一刻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只要父親能夠舒服點,八寶的錢他可以用所有的青春和血汗來還。
沒想到,借到了錢之後,父親的病卻依舊一拖再拖。父親沒死,也好不了,他的病成了一個無底洞。剛開始八寶並沒有算利息,就算陳皮匠堅持要給,八寶也沒有要。只是,在那個年代,中國還沒有出現真正的富人,流子裡面當然就更加沒有。八寶確實是放高利貸,但那隻能算是小本經營,靠着一點人脈聊以求生,混口飯吃而已。而且,他的這個生意並不屬於他一個人,他還有另外一個做涌馬的合夥人。
終於,八寶的合夥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堅決不再對陳皮匠繼續放貸,並且避開八寶算清了之前幾次的利錢,通知陳皮匠,要他兩個月之內必須全部還清。
於是,幾天前,走投無路的陳皮匠求到了我。
我請八寶吃頓飯
我還記得那天,就在我的面前,陳皮匠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雙腿規規矩矩地併攏在一起,搓着因爲長期勒皮繩而粗糙開裂的雙手,就這樣當着他父親的面給我說,希望父親早點死去,這樣大家都可以解脫。說的時候,陳皮匠的眼中沒有淚,也沒有羞愧,連目光都沒有移動半下,只是麻木地盯着自己腳尖前方寸許的地面,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病榻上父親的嘴脣一上一下地開闔着,在陳皮匠說話的時候,他幾次艱難地偏過頭來想要尋找到兒子避開的目光,陳皮匠卻依舊如同一尊雕塑,只有一雙大手不斷搓動。
那一刻,父親眼裡出現的居然不是傷心和憤怒,而是渴望以及深深的愧疚。因爲他和我一樣,聽出了陳皮匠話裡的意思。那不是刻薄的殘忍,而是絕望的善良。
我答應了下來,我答應了陳皮匠去幫他找八寶說說情。
誠然,他們確實感動了我,但我願意插手此事的原因並非只有這一點。我已經見過了一些滄桑,走過了一些歲月,我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姚義傑,我的心早就開始慢慢變成了鐵石。
這樣的我,光有感動是遠遠不夠的,主要的原因在於他是癲子的堂叔,我不能讓遠在廣西的癲子失望。
前天,我在收購站與北條、夏冬閒聊的時候,說起了這個事情。當時,我確實疏忽了,我沒有意識到,北條曾經受過八寶太多的欺負,如今他混出了頭,卻被唐五鄭重告誡過,不可以和悟空的人惹事,而現在我給了他一個正當的出氣理由。
下班後,北條就去了八寶的家。他沒有找到八寶,八寶出門了。然後,他又來到了那個放高利貸的涌馬的家裡,兩個人很快就吵了起來,最後,北條把那個人的手臂打成了骨折。
諷刺的是,北條打斷涌馬手臂的那天早上,八寶其實已經說服了涌馬,免除了陳皮匠父子的利息,只要他們還清本錢就行。
可是陳皮匠白天急着做生意,沒有來得及通知我,而下午北條就已經做出了這件事情,一切都無法挽回。這下,八寶真的火了。欠債的人居然叫人打傷了放債的人,而放債人還是一個靠着惡名和武力吃飯的流子。於情於理,八寶如果不表現出強硬態度,他在道上就沒有辦法再繼續存活。當天晚上,殺氣騰騰的八寶敲開了陳皮匠的家門,正式通知他,三天之內,連本帶利一起還清,不然,拆他的房。
今天我休假,就準備處理一下這件事情。我有把握處理好。雖然我和八寶玩不到一塊,他也絕對不會給我這個面子,但是有一個人肯定會給我面子,而八寶也一定會給他面子。這個人就是我的朋友、八寶的同門兄弟王坤。
當我把事情給他說完之後,王坤說:“沒事,晚上我請客,一起到綠葉飯店吃頓飯,到時候我把八寶叫出來,喝幾杯就行了,都是朋友,放心!”
我很高興,我知道王坤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於是,那天我再沒多想。到了晚上,擔心北條同去會和八寶鬧得不愉快,弄巧成拙,所以我帶上了準備替北條賠給人家的幾百元醫藥費跑到鴨子家,叫上了和我一樣休班的鴨子陪我一起赴宴。
到鴨子家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他母親正站在家門口一臉不快地對他揮着手,嘴裡唸唸有詞。他則搬個凳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隔壁日雜店的門口,邊抽菸邊與那位風騷入骨、容貌卻頗爲不堪的老闆娘談笑風生,對母親的召喚充耳不聞,舉手投足間浪蕩輕佻,很有幾分惹人厭。
鴨子確實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鴨子了。曾幾何時,他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少年薄衫,衣着乾淨,斯文有禮,說話時聲音不大不小,有着溫暖而淡淡羞澀的笑容。
只可惜這已經變成了過去。從沙娜死的那天開始,往日的鴨子也跟着一起死掉了。
現在的他,大多數時間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眼睛裡面沒有一絲光彩,癡癡地望着某個方向,不知道腦子裡面在想什麼東西。經常有熟人路過看見他,給他打招呼,他卻連嘴都不張,只是斜着一雙眼睛,對着熟人不鹹不淡地擡擡下巴。可面對着無論美醜的女人,他卻又像此刻我所見到的一樣,放浪形骸,宛如一個下三濫的登徒子。
“姨媽,好啊。”我有些忍受不了這樣作踐自己的鴨子,故意沒有搭理他,徑直和他母親打了一個招呼。
“哦,三毛兒(長輩對我的暱稱)啊,你來噠。漆遙,你回來唦,三毛兒來噠。你老是坐在別人那裡幹什麼?別人要做生意。”
щшш _t t k a n _¢〇
他母親一邊笑着回答我,一邊趕緊跑到鴨子的身邊,拉扯着他的衣服。
“兄弟,你來噠。”鴨子萬分勉強站了起來,臉上還殘留着糟蹋自己的笑容。
我看都沒有看他身邊那位醜陋的婦人,一把將他摟住,邊往回拉邊說:“晚上有時間沒有?”
“有啊,幹什麼啊?”
“那跟我一起走,我帶你去喝酒。”
“和哪個?”
“我一個朋友,王坤,你見過的。那個東北佬。”
“我不去,認都不認識,玩起來沒得味。”
確實,除了我們幾兄弟,鴨子幾乎不願意再與任何外人接觸。
“走走走,別囉唆了,你纔出來沒幾天,除了打牌,也沒有出去玩,今天晚上有活動,專門過來喊你。姨媽,我喊漆遙出去吃個晚飯啊?”
“哦,那好咯,三毛兒,莫讓他喝多了,早點回來。莫又惹事啊!”
“放心,不會,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就回來,放心啊。”
摟着不情不願、還對日雜店一步三回頭的鴨子,我們兩個人走向了與王坤約好的綠葉飯店。
和那個年代九鎮的所有小飯店一樣,綠葉飯店沒有包廂,但是王坤已經和綠葉的老闆混得相當熟,他讓老闆將酒菜擺在了二樓自己住家的一個房間裡面。我和鴨子到了之後,老闆讓我們徑直上了樓。
打開房門,一股熱浪夾帶着酒菜的香氣撲面而來。房間正中放了一張大圓桌,桌上擺着三個大大的土鉢,鉢下架着小炭爐,桌底下還放了一大盆噼啪作響的炭火。王坤、彪子、小虎三人圍坐在炭火旁,邊打牌邊說着什麼。
居然沒有看到八寶。
一聽到房門響動,三人停下手裡動作,紛紛站了起來。王坤滿臉得意地笑着說:“來了啊!咋樣?還可以吧?這裡暖和多了吧?呵呵,我專門要老闆安排的。”
“會享受啊。王坤,來,我給你介紹下,這是我……”
“別介紹了,磨嘰啥?鴨子,漆遙,遙哥,又不是沒有見過,來來來,遙哥,坐。別客氣啊。”
“哈哈,坤哥,你好你好。”鴨子難聽得足以殺死人的九鎮普通話在我耳邊響起。
“算了吧,你們兩個太假了,別這麼客氣,先坐吧,都是兄弟。”
“鴨子,你是義色的兄弟,也是我王坤的兄弟,我就不見外了啊。”
打着哈哈,我們所有人坐了下來。
“義色,我還點了幾個炒菜,還沒上,怕冷。等人到齊了再上。”
“嗯,八寶他們什麼時候來?”
說到這裡,我注意到王坤臉上露出了一絲不高興的神色,他稍微頓了一下,又笑着說:“還沒有,現在才七點,我約的七點半,應該就要來了,咱們先嘮嗑,邊嘮邊等。”
“什麼?”鴨子沒有聽懂王坤的話,趴到我耳邊悄悄問了一句。
“就是聊天的意思。”
就這樣,我們在嘻嘻哈哈中又等了半天,房門外終於響起了腳步聲,王坤邊笑邊站了起來:“我操,終於來了。”
我也趕緊跟着站起,過來求人辦事,態度還是放低一點好。房門打開,出現在面前的不是八寶,而是飯店老闆那個快要禿光的腦袋:“小王,問一下,炒菜可以上了不?快八點了,我爐火快熄了,你如果還要等,我就再加兩坨煤。”
老闆望着我們客氣地笑着。王坤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我趕緊伸手,拿起面前一包煙,邊給老闆上煙邊說:“郭老闆,不好意思,你先再等一下,來來來,抽根菸咯。”
“哦,不礙事,不礙事,我就是問……”
“不用了!老闆,你炒吧,炒了直接送上來。我們這就開吃,對了,還麻煩你給桌上這幾個爐子添點火,謝謝啊!”
王坤打斷了老闆的話,拉着我一起坐了下來。老闆忙不迭答應着走下了樓。
王坤的臉上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笑容,陰陰沉沉的,他安靜地開了一瓶白酒。
小虎一看就是很機靈的人,但是卻算不上聰明。這個時候,他居然插了這樣一句嘴:“坤哥,八寶他牛逼啥呀?你喊他喝酒,都他媽的遲到,操,愛來不來,彪子,等他來了,我隨便挑點事,咱倆幹他!操!”
王坤停下了手裡開酒瓶的動作,也不說話,也沒變臉,只是扭過頭去死盯着小虎。小虎臉色登時一下變得雪白,慌慌張張地看看王坤,又看看我。
我伸手從王坤的手裡將酒瓶接了過來,說:“兄弟,算了,再等等,也許是有事呢。實在不來,我們自己喝點酒也蠻好的,喝完了,要泥巴幫着開下車,我們去縣裡玩玩。”
王坤又把酒從我的手上拿了過去,三兩下打開,吩咐彪子倒完了酒,端起酒杯對着我和鴨子說:“不等了!那個事,你放心,我說過幫你搞好就搞好,來,我們先喝。鴨子,兄弟敬你一杯!”
三兩一杯的白酒,他就這樣幹了。和他喝過多次的我已經見怪不怪,鴨子頓時愣在了那裡。
彪子起鬨:“咋了,鴨子哥?沒種啊?喝不完,我幫你喝!”
“呵呵,有種沒種,等下看唦。”鴨子冷笑兩聲,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又變成了往日那種毫無生氣的樣子,說完仰頭一乾而盡。
我們每個人都以爲他說的意思是指喝酒。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打定了主意。
酒興越來越濃,所有人都已經脫掉了外套。我幾乎都快要忘記今天過來幹什麼的時候,門外隱隱傳來了對話聲。幾秒鐘之後,八寶出現在了門口,他臉上掛着陰陽怪氣的笑。
我想,我真的帶錯了人
“呵呵,寶大哥來了啊,挺牛逼唄!喝酒都來這麼晚。”
王坤一臉笑意地看着八寶說道,人卻沒有站起來。這使得話落到我的耳朵裡面就有了另外一層味道。
我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拉開身邊的板凳,說:“八寶,不好意思啊,我們都開吃了,餓了。莫嫌棄,坐這裡一起喝點酒吧。”
八寶瞟了我一眼,然後將目光移了開去,徑直走向王坤,邊走邊說:“坤哥,你別調戲我啊。真的是有事,莫見怪,包涵下啊。來,彪子,移下位置,讓我和坤哥坐一起,敬他一杯酒賠罪。”
八寶坐在了彪子挪開的位置上,我一人傻愣愣地站在那裡。怒火從心頭涌了起來,我看了看王坤。王坤瞟了我一眼,臉上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的波瀾起伏。
我知道,他怕我忍不住,八寶是他的同門,做得太難看了,在悟空那裡他也沒辦法交代,我只得坐了下來。鴨子則在身邊埋頭大吃,連腦袋都沒有擡一下。王坤和八寶你來我往地喝了幾杯之後,王坤放了杯子,看了看我,又盯着八寶說:“八寶,是這樣的。我有個事想和你說一下。都是兄弟,希望你給我個面子。”
王坤話音剛落,八寶的話就接了上來:“坤哥,你先聽我講句好不好?你的面子我肯定給,這個屋裡面的人,哪個有什麼事找到我了,我也不說二話。但是話說回來,今天不在場的人,和你王坤沒得關係,那也就和我沒得關係。坤哥你也莫見怪!出來玩都不容易。來來來,我敬各位一杯酒!今天喝好吃好,我請客啊!”
八寶也是個人精,一席話把王坤的面子給足,也擋住了我的正事,我還不能發火。
看着八寶已經伸到面前的酒杯,我只得跟在王坤的後頭和他碰了一碰。
鴨子卻還在埋頭吃着飯,就好像發生的一切不關他的事。
我招呼了一下:“鴨子。”
鴨子這才擡起頭,嘴裡咬着一大塊肉,含糊不清地說:“哦哦哦,你們先喝,先喝,我先吃完嘴裡的,呵呵。”說完,他又低下了頭,八寶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到了這個局面,也無需再繼續客套,喝完了杯裡的酒,我再給自己倒滿,遞到八寶面前:“八寶,都是一條街上玩的,我先敬你一杯。以前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別往心裡去。”
八寶坐在那裡,端着酒,還在囉唆:“這麼多,剛搞完一杯啊,義色,等一下要不要得。”
我一下收回手臂,仰頭喝盡,擦了一把嘴巴,看着八寶說:“八寶,是這樣的,我把話說穿,陳皮匠那筆錢可不可以麻煩你寬限幾日?當給我個面子,這個情今後我還你。”
八寶聽了之後,將手裡的酒杯放了下來,看了我半晌,問道:“義色,我問你一下,陳皮匠和你什麼關係?”
“他是我一個朋友的親戚。”
“呵呵,哈哈。”
冷笑兩聲之後,八寶大笑了起來。笑着笑着,他猛地伸出一根指頭,指着我:“義色,他是你朋友的親戚,那這個面子我就必須要給你,是吧?上次,北條欠我錢,你插手管。你牛逼,唐五幫你出頭,我白被你打了一頓。而今,陳皮匠欠我錢,北條還打斷我兄弟一隻手,你又要管!九鎮你到底有多少親戚朋友,義色大哥,麻煩你先告訴我好不好?我今後躲着點。媽了個逼的!你是不是真以爲你就是九鎮的老大噠?是不是就真的吃得住我八寶,老子就要在你面前矮起走路啊?老子出來打流的時候,你還是個屁。當着坤哥在這裡,以前的事唐五出頭,老子惹不起,只怪我個人沒得出息,今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個面子我不給!老子沒得這麼多面子給!你欺負我是小麻皮啊?”
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土鉢裡的肉塊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房間裡卻沒人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