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比他小了一輩的很多人日後所能體會到的那種風光歲月,他也不曾嘗試過哪怕一天。他就像走在打流這條路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既不邪惡也不英雄,普通而平凡,因爲某些主觀或者客觀的原因,踏入了江湖,終其一生,裝腔作勢又一事無成,跟在那些鋼鐵般強硬的身影背後,撈得蠅頭小利,卻也吃盡苦頭,直到某日,萬念俱灰,退出江湖,或者死傷於街頭。
這種人,在他們的打流生涯裡面,就算偶爾煥發過一時的光芒,通常也是極其短暫。多年之後,人們都會慢慢忘記他們的事蹟和他們的名字。
在悠悠的歲月長河當中,他們就像是一顆小小的石塊,激起點點浪花。浪花一散,恍如從來就未存在過一般。
但是,劉輝的身上有着一個和另外那些如他般失意終生的小流子們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多年之後的九鎮江湖上,還有某些人會在茶餘飯後,偶爾閒談間提起他的名字。
只不過,可悲的是,就連這樣雲淡風輕的對話中,他都不是那個傳奇的主角,而僅是一塊鑄就了傳奇的小小踏腳石。
傳奇誕生的那一刻,是公元1985年。
蒼白空洞地記錄在檔案上的,都是大人物、大事件;真實留在腦海中的,卻是小小的恩怨、刻骨的情仇。那一年,偏遠的山區小鎮上,跑社會的小流子胡少立一戰成名。
胡大少爺
1985年,當時的九鎮,唐五、悟空、闖波兒都還沒有起來,老大哥安優在八二年嚴打時被槍斃了,偌大的九鎮江湖,說得上話的只有保長、跛爺二人。
劉輝的大哥就是跛爺。跛爺是個殺豬的,喜歡推牌九,沒事就去橋邊上的茶館和一幫老頭老太太們玩兩把。跟了他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劉輝也愛上了這項當時廣大九鎮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
某一天,劉輝又去玩牌,胡少立也在。具體原因,已經沒有人記得,有人說,是因爲劉輝連坐三把莊,想要拿錢回家,不玩了,而輸紅了眼,想要扳本的胡少立不讓;也有人說,是因爲胡少立起到了一副至尊寶猴兒對,殺了劉輝的雙天,讓自以爲穩操勝券的劉輝惱羞成怒;還有人說,胡少立根本就沒有玩,但是他在一邊話太多,幫人出謀劃策,惹煩了劉輝。總之,兩人打了起來。劉輝這邊有三個人,據說,三人一擁而上,打完人之後,劉輝當着那麼多人指着被逼跪在地上的胡少立說:“你屋裡也有三個兄弟啦,喊過來打我唦!你個有娘養無娘教的小雜種,沒得錢還在這裡逞能,下回你再也不許進這個茶館一步。莫讓老子看到你,看一回打一回!”
人們說,當時的胡少立,滿身都是泥巴印,跪在地上,一言不發。但是,還有人說,親眼看到,胡少立的脖子上青筋直冒,撐在地面上的雙手青筋直跳,手指深深抓入了茶館地面上的泥土裡面,指甲殼都翻了過來。
我相信後面的說法。因爲,事後所有的一切,都證明了,胡少立絕對不是一隻怯弱無用、任人宰割的羔羊。相反,他是一匹兇殘暴戾、有仇必報的惡狼!
胡少立找上了門,帶着兩把斧頭,扔給了當時正躺在牀上睡覺的劉輝一把,說要單挑。劉輝一開始沒敢接,胡少立說如果不拿,他就直接開砍。於是劉輝拿了,手剛拿到斧頭,還沒來得及揚起,胡少立就砍了過來。
那天,劉輝的父親過來幫忙,也被胡少立連帶着一起砍了。直到劉輝的母親跪在地上抱着胡少立的腿邊哭邊磕頭求饒,他這才停手。吃軟不吃硬,這就是胡少立的性格。就算是多年之後,胡少立已經在廣東中山落網,被押赴刑場處決,一如朱瞎子所言“不得善終”的時候,九鎮人談起他,這也還是他爲數不多被人稱道的地方之一。
砍完劉輝之後,胡少立並沒有回家。胡少立是個聰明人,而且還是一個下了狠心的聰明人。不然,他不會做出接下來的事情。
我說過,當時的九鎮,能說得上話的人就只有保長和劉輝的大哥跛爺。胡少立去砍了劉輝全家,不可能砍了就砍了,只要跛爺還在,他就必須得付出代價。
不想付出代價,那他就只有一條路走——擺平跛爺。胡少立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在他鐵了心拿起斧頭去劉輝家之前,就已經想到了這點。所以,帶着劉輝右手的半截食指和兩把斧頭,他摸黑又趕去了跛爺的家。在跛爺家裡,他們兩人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終其一生,胡少立也不曾透漏過半字,跛爺對此也更是壓根不提。人們知道的只是,從那天之後,胡少立搖身一變,成爲了跛爺的大徒弟。
於是,根據這一點,好事的江湖人口中也出現了很多不同的傳說。其中,由秦三閒談時告訴我,我覺得可信度相對較高的一個是這樣的:那天晚上,胡少立翻牆進門,來到跛爺的牀前的時候,跛爺還沒有醒,但是跛爺當時搭上的一個有夫之婦發現了異常。這個女人的狂叫弄醒了跛爺。
據說,向來豪氣干雲、性格暴躁的跛爺那一晚表現得非常奇怪。看着突然出現在自己牀前,將女人嚇哭的胡少立,跛爺居然就那樣坐在牀上,捂着半截被子,一句話都沒有說。
最後,還是胡少立主動將半截手指頭和一把斧頭一起擺在了跛爺的面前,告訴了跛爺一切,讓跛爺選一樣。當時他說,如果跛爺選指頭,那從今往後,他就是跛爺的人,風裡雨裡,兩肋插刀,這半截指頭就是他送給跛爺的見面禮。如果選斧頭,就代表跛爺要幫劉輝出頭,那麼,今天這個房裡,他們之間只可以活一個。跛爺選了指頭。
當然,這個只是傳言,當不得真。畢竟,就算是秦三,他也不是當事人,也沒有親眼見過。
重要的是,這件事確實就這樣過去了,就像是無數個其他的江湖故事一般,煙消雲散,無聲無息。事後,劉輝當然沒有再去找胡少立,更沒有弄死他。因爲,劉輝並不是李傑、廖光惠、唐五,他只是劉輝。一個無名落魄的流子,一塊普通尋常、卑微渺小、成就了傳奇的墊腳石。
胡少立上門砍劉輝全家的事蹟很快就傳遍了九鎮。箇中的殘忍瘋狂之處更是無數倍地被誇大開來。當一切迴歸平靜,傳奇不再新鮮,唯一被完全改變的人就是胡少立本人。
他終於出了頭。他不再是那個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只求得點殘湯剩羹的小流子,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兇名在外的大流氓,九鎮絕對大哥身後的頭號紅人。
九鎮的人們害怕他,躲避他。但是,如果只是這樣下去,他照樣成爲不了大哥,最多也就是一個惡名在外的街頭痞子而已。
大哥,是不會讓人只感到害怕、躲避的。大哥,更多的是讓人敬畏。
胡少立從流氓地痞成爲大哥,脫穎而出,甚至完全遮蓋了跛爺的光芒,並且得到了九鎮人敬畏的原因,是在砍劉輝之後很短的時間裡,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這件事情同樣也有很多的版本,只不過,它與上面那件事情不同的地方在於:上面那個故事,無論人們怎麼演繹,主角都還是胡少立和跛爺兩個人,而這個故事的主角始終都在變來變去。
曾經,連我都一度以爲,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悟空。實際上,故事的最佳男主角,是胡少立。
在九鎮的轄區內有兩個村,一個叫做紅旗大隊,一個叫做劉家村。這兩個村子之間一直以來,就因爲水利、地界等問題齟齬不斷,矛盾重重。
某天,劉家村的一位村民因爲自家耕地需要引水,所以從屬於紅旗大隊地界內的水渠中開了一條渠道,結果當天就被紅旗大隊的人找上,雙方拉扯當中,劉家村的被打了,據說打得還不輕。
事後,紅旗大隊人多勢衆,也認爲自己佔理,不肯賠錢。苦主告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找不到證據抓人,要紅旗大隊賠錢,紅旗大隊也不願意,派出所也沒強制執行。
於是,事情鬧大了,雙方都怒火沖天,要羣毆。劉家村人少,擔心打不過,四處找人幫忙。然後,不知道怎麼地就找到了當時聲名正盛的胡少立。
他帶着一把菜刀來到了紅旗大隊!
孤身面對着紅旗大隊百十來號老少爺們,他笑容笑貌地走到打傷人的那位主角面前,好言好語地說:“傷人賠錢,殺人償命,你把別個打得而今都下不了牀,派出所要你賠錢,你也不賠,你還要打架。平時也都是吃一條河裡的水長大的熟人,只怕說不過去吧?”
回答他的是一頓亂罵。在罵聲中,胡少立一言不發,轉過身到處找,終於找到了一塊石頭,自己安安穩穩蹲了下去,看向衆人。
村人們都對他奇怪的行爲感到莫名其妙,罵聲漸漸熄了下來。胡少立這纔開口說:“老子本來就是靠流血吃飯,別個也不容易,和你一樣都是泥腳板(農民)。他喝了你的水,老子就幫他流些血來還你。一滴血十碗水,你也不虧。他窮得像個鬼,該給的醫藥費,你還是給他!”
說完,他將自己的手臂放在了石頭上,一刀就劃了下去。
“啊……”衆人都驚叫了起來。
“賠不賠?”
“……”
又是一刀!
“賠不賠?”
“……”
鮮血順着手臂上的三條道口,潺潺流下,打傷人的那位卻還是犟着腦袋默不作聲。
胡少立站了起來,走到那人面前,將鮮血直流的左手伸到他的眼下,說:“三刀,事不過三。老子身上三刀,都還值不上你賠這個錢啊?你到底賠還是不賠?”
“老子不賠!憑什麼賠?”
“如果你要這麼搞的話,今天只怕就要出大事噠。”胡少立輕言細語地說了一句。
“出個****,老子怕你?街上跑社會的,老子看得多了。怎麼了?你不得了一些?”
胡少立沒有再說話了,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當着紅旗大隊所有人的面,一刀就劈在了那個人的面門上……
據說,那天被打得已經快要死掉的胡少立在警察趕到,將他擡出現場的時候,他還給那個人說了一句話:“如果我出院了,你還沒有賠錢,我就殺你全家。”
半年之後,他出院,發現紅旗村的人果然賠了錢。同時,他還發現了一個很奇妙的事情:九鎮街頭的那些小流子們不再大模大樣地叫他胡少立,而叫胡少爺。
從此之後,他正式成爲了名震江湖的下街胡氏三雄老大,胡大少爺。
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胡少立的名字,我當然是聽過的,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面。
在我出道打流的時候,他已經跑路到海南去躲災了。前年底,不曉得是事情擺平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回到了我們市。不過,他沒有回九鎮,而是去了我們市範圍內一個叫做水牛山的地方待了一年多。
水牛山是個產黃金的礦區。據說,在那裡,他和另外一個人合作,搞了一個小礦。去年下半年,該他行運,礦上現了小紅(現紅:術語,挖到了金子的意思)。
於是,他衣錦還鄉,在九鎮投資開了巨龍大酒店。
我和他之間沒有往來,也沒有衝突。但,我的兄弟有。自從上次一林喝醉酒說漏了嘴,導致何勇被砍之後,我就對胡少爺幾兄弟產生了一些不安感。
根據道上聽到的那些關於胡少爺的典故,我覺得這個事情沒有那麼容易就完。所以,在意外接到胡少爺開張大吉的請帖之後,我專門去找了下何勇,看看他是什麼意思。
他給我說,他們也收到了請帖,還說,他把事情也和唐五說了下,唐五告訴他沒關係,本來就只是一點小錢,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何勇又已經被胡少爺的弟弟砍了幾刀,再加上胡少爺現在剛跑路回來,開了這麼一家酒店,應該也是想過過安穩日子,估計沒有什麼大事。找個機會,唐五會幫他給胡少爺說說。
聽何勇這麼一講,我也就放寬了心。於是,大家約着開業那天一起去捧場。
轉眼,幾天過去,巨龍大酒店開業的日子到了。
當天上午,我縣城的幾個朋友臨時給我店裡打電話,說要過來玩。趕緊跑到收購站給何勇他們說了一聲,何勇說沒事,他們上午也還要清一批貨,等我搞完了,過來叫他們,一起去。
於是,先去車站接到了朋友,又在九鎮車站邊上的一家小飯店安排了一桌酒席,陪着喝了兩杯酒,再三叮囑癲子他們先替我陪客。然後,十二點半的樣子,這纔好不容易抽空趕去了收購站。
何勇、鐵明他們果然都等在收購站裡,沒有料到的是,唐五和秦三居然也在。
“你是不是還要化妝纔出門啊?我們都等了半天噠,五哥也在,都等着你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五哥,我不曉得你也在,我以爲你直接去了。”
“不礙事不礙事,反正只是喝個酒,和你們一路,人多熱鬧些,那我們走吧。老一,你就累點,照顧下店子,他們吃完飯就回來。”
“好好,去去去,你們多喝點。店裡有我,放心。”
在老一哥的答應聲中,我們呼啦啦一大幫人走向了巨龍大酒店。大酒店氣派的玻璃門窗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門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透過門窗,我看見一樓大廳裡面的酒席,賓朋滿座,已經吃了起來。大門口前的地面上鋪着滿滿幾層紅豔豔的鞭炮屑,遠遠看去,我莫名其妙就產生了一個荒誕的聯想。
我覺得那就像是一攤攤的鮮血。別人大喜的日子,我這樣的想法顯然非常不厚道。當時,我還在心底罵了自己兩句。其實,人有些時候也許真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看似玄乎卻不得不信的直覺。因爲,後來的一切,證明了這點。
幾道人影向着我們走了過來,還沒等來人走到跟前,唐五就已經伸出了雙手:“胡老闆!胡老闆!哈哈,好啊好啊,這麼久不見,越來越得志噠!財源廣進!大吉大利!”
“哈哈,唐老闆,辛苦辛苦!這怎麼好意思?還麻煩你親自來一趟,來來來,進來坐,進來坐。”
渾厚的男中音裡,唐五的雙手與對面的一人握在了一起。
九鎮有句話,叫做:見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這句話從我們這一代開始,已經不太常見了。但是,在之前歷代,“辛苦”都是道上朋友見面打招呼的必用詞。通過這句話,和周圍人衆星捧月一般的簇擁。無需介紹,我也已明白,此人就是胡少爺。
胡少立中等個子,相貌普通,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是他的兩道眉毛,居然長在了一起。而且,還不是一般地濃密,就像是有人用蘸滿了墨汁的大號毛筆在額頭上劃了一道。
倒是站在他身後的一個人,有些奇怪。
那是一個看上去比我們大四五歲的年輕人,兩隻手上除了大拇指,居然每個指頭都戴上了一枚方方正正刻着“福”、“壽”之類字樣的大金戒指。當時,這種款式的戒指很流行,但是,像面前這個哥們這樣顯擺,還顯擺得這樣俗氣,生怕別人不曉得自己沒文化的人,確實不多。就算你是挖金礦的,那也太過了。所以,當時的我,認爲這個人就是個傻逼。
“這幾位是?”
“哦,都是我的小兄弟,過來一起給胡老闆捧個場唦。”
“哈哈,感謝感謝,在外頭就聽說,唐五哥而今是九鎮的一片天,看樣子,沒得錯啊。來來來,這幾個小兄弟,都進來坐。啊,燕子,你幫我把唐老闆安排在三樓,保長大哥開始進去的那個包房,我等下就來。”
“哈哈,你看你,說些什麼話?我哪兒比得上你,你礦上一天夠我搞一年。你先忙你先忙,我進去和保長大哥等你來,我們幾個老兄弟今天好生喝一杯。”
那一刻,聽着唐五的志得意滿的哈哈聲,我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今天他要等着我們一起來的原因。畢竟,人前顯貴的虛榮心,誰都難以免俗。
在門口送上禮金,登記完,那個長得五大三粗卻像個女人一樣叫燕子的哥們領頭,我們走上了樓。唐五和秦三被燕子直接領去了三樓,我們幾個卻被安排在了二樓靠着樓梯口的另外一個包房。
唐五的地盤我們上不去,樓下大廳的人卻也進不了我們這裡來。見人上菜,看牌開錢,什麼樣的身份就有什麼樣的待遇,這是天下慣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