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夏冬的少年
和闖波兒的一戰之後,我真的開始變了。
母親痛哭流涕的擔心與勸阻,父親的欲語無言,砍在身上那些刀所帶來的疼,僥倖活下來之後的後怕,一份正當而又符合理想的工作所能帶來的快樂,這些都是讓我改變的原因。我不想打流,也不想再和江湖上的事有任何聯繫,更不想繼續做一坨九鎮人口中的臭狗屎。
我想做一個好人。
我還在養傷的時候,家裡就託關係爲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九鎮文化站的宣傳員。因爲會畫畫,在傷好之後,我被單位安排負責每星期一份的九鎮區區政府大門前面的黑板報。
能夠有一份發揮專長的工作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你和別人一起看着同樣的一塊黑板,別人看到的只是黑,而你的心中卻已經有了線條與文字的交錯。
當一切在腦海中成形,你拿起粉筆,筆灰飛揚,鑽入鼻孔,酥酥麻麻,酣暢的噴嚏之後粉筆灰卻又迷住了你的眼睛。直線、半圓、波浪,輕描、淡掃,慢慢地,一幅幅的圖畫、一行行的文字從你的心中浮出,變成了現實之美。黑板不再黑,而是五彩繽紛的夢想。
這一切是多麼的美好與快樂。那段時間,我破天荒地對生活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沒有半點的懶惰與不願,每天早出晚歸,用盡渾身解數在那幾米見方的黑板上寫着、畫着,樂此不疲。
有一次,我和母親一起在門前乘涼,對面的王家奶奶笑着對母親說:“劉家姐,你屋裡的三毛兒終於懂事噠啊,天天上班做事,下班也不和街上那些鬼腦殼一路玩噠。我每回走過區政府門口都看到他一本正經地做事,搞得一身粉筆灰,打招呼都沒得時間答應。呵呵,這個伢兒啊,懂事就好,懂事就好。你今後,八字就好噠,哈哈哈。”
母親臉上露出客氣的笑容。我看着她,慢慢地就看出了這種笑容裡面的滿足與幸福,這讓我更加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正走在一條正確的人生道路上。
鄰居們的稱讚與工作帶來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前前後後大概也就兩三個月而已。這一切的結束是因爲,當時區政府的老辦公樓並不在九鎮,而在一橋之隔的彤陽。同時,在這段快樂的時間當中,我不在江湖,江湖卻在那裡,闖波兒的傷勢痊癒了起來。
那一年的九鎮,有這樣一個年輕人:典型南方山區男人矮小精幹的個子,小小的腦袋,有着如西方人般高聳的額頭與鼻樑,高挺到一眼望過去,彷彿看不見他的兩隻眼睛,只能看到兩片淡淡的黑影。不過,那一年,他深陷的眼眸中除了對於生活的不平和天生的純真之外,還並沒有出現日後那種如同深潭般莫測,讓人心生懼意的陰沉寒芒。
那一年,如同我還叫姚義傑一般,他的名字也還叫做夏冬。
那時他早就輟學,自幼父母雙亡的他被鎮政府安排在縣城某單位旗下的一家小鞋廠工作,聊以生存。後來,領導中飽私囊,單位經營不善,鼓勵人們停薪留職、自主謀生,並且給每個部門下達了名額。雖然一直努力工作以求能夠留下來,但是領導找他談話之後,自知毫無背景,亦無資歷,被辭退已成定局,自強也自卑的少年夏冬不待單位宣佈,主動遞交辭呈,回到了九鎮。
當時,我們省有一個地方的煙花舉世聞名,暢銷世界。頭腦活躍的九鎮人看準了這個商機,也開始有樣學樣,造起了煙花。
除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之外,夏冬什麼都沒有。唯一可以讓他討口飯吃的,只有那一雙天生的巧手。所幸,當時的政府還算仁義,將回到九鎮的他安排進了一家山寨煙花製造廠。他辛勤地工作着,爲了生活。
直到那一夜。
當夜,我躺在溫暖的被窩中,正在看着一本小說,突然一聲猶如天被砸破般的巨大爆炸聲響起,牀頭上的窗戶玻璃隨着那一聲響“哐啷”碎成千片,滾落在我的身旁、頭上。
過了兩三秒鐘,我纔回過神,瘋了一般狂喊着去敲父母兄長的門,我以爲地震了。隨後,我聽到了無數人的喊聲、鬧聲、哭聲,以及越來越多的警笛聲、消防車聲、急救車聲。
母親合十作揖,看着窗外爆炸聲傳來的神人山方向,眼裡滿是擔憂與悲傷,她喃喃自語:“造孽哦,不曉得菩薩這回又請了幾個人。”
爆炸那天,煙花廠正在連夜趕製一批煙花,夏冬也是當班的工人之一。除了他和工廠看門人以及一條狗之外,其餘的七個製造工人無一倖免,全部身赴黃泉。他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爲聽到工廠那隻一向安靜的大黃狗一整夜都莫名其妙地狂吠不停,聽得夏冬越來越心煩。於是,他站起身來,想要出門打狗。當他走到門口,那位素來話很多,人卻很熱心的四十多歲的大姐給他說:“冬伢兒,你快點回來,耽誤不得時間啦,廠長交代了今天要搞完。劉師傅,莫在這裡面吃煙啦,萬一點燃噠,就真不得了噠。”
“要得,要得,就吃完噠。天天吃的,怕什麼……”
然後,已經走到了院子裡的他,就突然覺得耳膜一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夏冬說,從那天開始,他就已經是個死了的人。之所以還活着,是因爲他還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別個吃的,他也要吃,別個有的,他也要有。至於其他的事情,再也不是一個死人可以去考慮的了。
多年之後,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大哥,一位從來就沒有靠過別人、求過別人,向來就獨來獨往卻憑着聰明絕頂的頭腦、歹毒兇狠的手段與深不可測的城府自立一方天地,如同傳奇般出現在我市黑道的大哥。因爲個子矮小與行事作風陰險,人們稱呼他爲:老鼠!
我之所以要提到他,是因爲無論關於九鎮江湖還是關於這個故事的發展而言,這個人都不能不提。
他曾是我的兄弟。我被伏擊的當天,他也是當事人。
公元一九年農曆十月一十七,我應該記住的一天。
我能夠永遠都記住這個日子,除了這一天是我的好兄弟鴨子的生日之外;還因爲,在那天我認識了夏冬和北條。
煙花廠爆炸之後,老闆連夜就逃之夭夭。大腹便便的鎮長趕到處理大會上,對着夏冬以及那些痛苦欲絕的死難者家屬們說:“經過調查,這次事件是由於違規操作引起的。主要負責人現在已經逃跑,公安機關正在抓緊追查。請大家相信政府,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這句話過去了三個多月,當夏冬與死難者的家屬們一次次來到鎮長辦公室,見到的卻是一副越來越鐵青的面孔之後,他終於明白了過來:跑掉的老闆不找到,他們是得不到補償的;但是人海茫茫,這麼大的中國,能找到他嗎?
找不到。
所以,他不再參加那些職工家屬們討要說法的行動了,他也不再上班。每天,他就渾渾噩噩,如同野鬼般遊蕩在九鎮的大小街道。這段時間,他喜歡上了打檯球。於是,他也就通過他唯一的好朋友——一條街上穿開襠褲長大的北條,認識了同樣喜歡打檯球的鴨子。
頭一天,我就接到了喝酒的通知,上完班趕到鴨子家裡爲他過生日時,鴨子專門找一林借過來的錄像機已經開始播放起了李小龍的《唐山大兄》。
何勇、皮鐵明、一林、鴨子正與兩個看着有些眼熟卻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同齡人,以及幾個女孩子在一起已經喝得熱火朝天、歡笑連連。
我笑着和所有人招呼。耳邊傳來了鴨子的喊叫:“姚義傑,老子的生日你纔來啊?畜生,來來來,坐坐坐,一林,你往這裡挪一下唦。”
剛進門,還沒有落座,我就被已經明顯喝多了的鴨子迎頭罵了一通。我懶得理他,與大家打個招呼,自己找位置坐了下來。
“哎,給你介紹兩個新朋友,這個是北條,這個是夏冬。都是兄弟
啊,鐵聚(方言,很鐵的朋友)!”
北條很豪爽,鴨子一說完,他就端起酒杯,先一口飲盡,然後才倒轉杯口對着我說:“沒得什麼講的。鴨子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看得起我,一起搞一杯。我敬你。”
根本沒得辦法,空着肚子,一口菜沒吃,連屁股都沒有坐熱的我,也只能跟着他們端起才滿上的酒杯,一口喝乾。
我還在喝,就聽到鴨子又嚷了起來:“喂,北條,夏冬,我給你們說啊,曉不曉得?老子的兄弟和闖波兒擺場的時候,姚義傑就是當事人。闖波兒,橋那邊的大哥,曉得唦?你們就莫看這人而今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啊。一條猛漢!老子告訴你們,莫把他看瓤(方言,小看,小瞧)噠。姚義傑,呵呵,你們問一下在場的人,他打軍軍,在橋上頭擺場,是不是條硬腿(方言,好漢,鐵桿)。搞!搞!搞!夏冬你也和他搞一杯。今後都是兄弟,不得丟你們的臉。”
在鴨子放肆的吹牛聲中,所有人都看向了我。何勇、皮鐵明的臉上是一副“不曉得你是個什麼貨色啊”的表情,幾個女孩的眼中卻隱隱露出好奇的異彩,這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藉機看向了鴨子口中所說的夏冬,我看到了一個矮小瘦弱的年輕人,有些怯意、有些羞澀地端着酒杯,也在望着我這邊,安心地等待着鴨子說完。我感覺,這不是一個渾身流子氣,喜歡裝成熟老到的人,而是一個單純的少年。他遠遠要比在場的其他各位,包括我在內都要來得單純。
我對他點頭一笑,馬上伸手拿過一個酒瓶,給自己的杯裡滿上了酒。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夏冬對我說:“義哥,早就聽鴨子哥、勇哥他們說起過你,說你而今還是政府的幹部。我敬你啊。”
擡眼望過去,那個叫做夏冬的小個子少年坐在北條和何勇之間,比兩人都要矮半個頭,雙手舉着酒杯,幾乎伸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眼中滿是敬畏與禮貌。我心底突然涌起了對於這個人的莫大好感,就如同小時候剛認識皮鐵明、何勇、鴨子他們一樣。雙手捧起了杯子,輕輕迎向面前的那個玻璃杯,我儘量客氣地微笑着說:“莫這麼喊,莫這麼喊!都是兄弟,喊這些我受不起,也沒得意思噠。呵呵,來,我先乾爲敬,先乾爲敬。鴨子,你也滿起,我喝了這杯就陪你這個長尾巴(習俗,九鎮習慣把把過生日的人叫做長尾巴)搞好!”
那天,興致高昂、真誠相對的我與夏冬,一口飲盡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杯,也迎來了日後的千千萬萬杯。只是,年少的我們在意氣佐酒、酣暢淋漓之時,從來就不曾想到生命的酒,卻是苦如黃連。
夜色下的刀光
不久,九鎮政府爲了響應上級號召,也爲了在年底宣揚政績斐然、領導班子能力突出,決定辦一期以“五講四美樹新風,現代九鎮迎朝陽”爲主題的大型活動。這個活動的其中一項就是要辦一期比平時更加隆重,同樣突出這個主題的黑板報。
這項任務就由鴨子口中當了“政府幹部”,實際上只是一個臨時工的我來負責。我想要又快又好地完成領導交代下來的任務,於是我把早就已經融入到了我的朋友圈子裡面,而且有着一雙巧手的夏冬叫了過來,給我幫忙,負責爲黑板報四周掛上各種顏色的小彩燈與綢紙剪成的鮮花。
夏冬的手確實很巧,不但剪出來的花比一般女孩剪得還好,而且還把彩燈的電線用綢紙包裹起來,與鮮花、彩燈渾然一體,非常好看。由於第二天領導上班就要驗收成績,星期四那天晚上下班之後,我並沒有回家,依然帶着義務幫忙的夏冬一起繼續辛勤工作。
我們一直弄到了深更半夜,四周無人。
其實,在與闖波兒擺場之後,我並不是沒有提防,我也擔心自己天天在彤陽這邊上班會出事。畢竟,闖波兒的名號不是騙來的。只是,有幾次,我無意間在街上遇到了闖波兒以及那次擺場的其他幾個人,卻發現那些人除了頗有深意地看了我幾眼,都無一例外地再無反應。時間一久,我就有了一些僥倖的心理,認爲舅舅的能力可以威懾住他們。雖然闖波兒那天傷得最重,但是我的兄弟也受了那麼重的傷,何況砍闖波兒的是何勇,而不是我,就算闖波兒要報仇,也應該不會首先就找到我的頭上來。
再說了,我也在堂堂的區政府上班,闖波兒可能囂張到來區政府砍我嗎?所以最終我也就放下了心來。
其實,現在來說,當初我想得都對,起碼在分析事情方面,我的思路並沒有錯得太多。
只是,我忘了分析人,分析闖波兒這個人。一個過了十多年之後,也不忘爲父報仇,囂張到光天化日之下,敢當街手刃仇人,然後揚長而去的人。在他的眼中,當深更半夜,大家都下了班,四周沒有人,位置又偏僻的區政府大門口並不見得會比白天的街道上更加危險,更加不方便。在他的眼中,一個動手捅了自己的流子,與一個惹起了這場事端也參與了毆鬥的對頭也許並沒有先後報仇之分。
何勇同樣是個流子,比當時的我更加狡猾、更有經驗、更不好辦。而我每天都出現在他的地盤上,遊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隻毫不設防的羔羊。
當然是哪個更加方便就先動哪個。
熱火朝天地工作了很久,板報也終於快要辦完,靜靜看着自己的作品,滿心歡喜,手都寫酸了的我決定稍微休息下。從褲兜裡掏出了一盒煙,叼在嘴裡一根,然後招呼依然爬在短梯上專心致志地爲黑板報貼花紙的夏冬:“喂,兄弟,差不多噠。先休息哈,來,先吃根菸咯。”
“好,就來,先貼完這朵花。”
“快點,萬寶路啦。十塊錢一包,站長昨天給我的。”
“哈哈,要得要得。”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呼喊:“姚義傑!”喊聲悠悠飄來,裡面彷彿帶着嘲笑、得意與某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味道。我覺得這聲音好像有些熟悉,一時之間,卻又偏偏想不起來。
藉着頭頂那盞爲了辦板報專門從單位裡牽出來的三十瓦小電燈泡所發出的微弱光芒,我停下點菸的動作,看向了前方不遠處聲音傳來的那條街道。除了幾片被深夜寒風徐徐吹動的紙片之外,安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心劇烈跳動起來,莫名的直覺讓我下意識地感受到了某種危險,求助地看了一眼夏冬,再回過頭對着長街,儘量自如地問道:“哪個?”
“我!”
隨着聲音的傳來,我看到二三十米之外街道兩邊黑暗的牆角中,緩緩走出了四個黑乎乎如同幽靈般寂靜無聲的人。
由於常年習慣躺在牀上看書,我有些近視,但是那個年頭,戴眼鏡的不是愚蠢的書呆子,就是油頭粉面的傢伙。我從來都不願意戴眼鏡,所以當時的我除了看見那四個人正在緩步朝這邊走過來之外,沒有看到其他的東西,也沒有認出人。
“你是哪個?”我又大聲地問了一句。
話纔出口,就聽到身邊依然爬在梯子上的夏冬小聲說出了一句話來:“喂,姚義傑,他們手上好像拿着刀!”
聲音惶恐、緊張。
腦子裡面一下炸開,我立刻猜到了來的是什麼人,長這麼大,我並沒有惹過其他值得別人拿刀的事情。只不過,那一刻我的心底還有着一絲僥倖,我希望不是,我想要求證一下。而且,我需要做點什麼來將那種讓我手腳冰涼的膽怯趕出體外,好讓自己別在夏冬面前太丟臉。所以,我非常大聲地再喊了一聲:“你是什麼人?”
這次,再也沒有一個人開口回答,四個人依然不緊不慢、近乎無聲地向着我們走了過來。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然後,我隱約看見走在人羣最後面的那個人,他一直低着頭,身上披着一件大衣,走路好像還有些一瘸一拐。他突然停住了腳步,緩緩地把頭擡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看着這邊說:“前段時間,還碰到過幾回,你就不認得我噠。”那個人蔫頭耷腦地站在那裡,連說話聲都有氣無力、陰陰沉沉。
我終於清清楚楚地認了出來。
闖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