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問一下,衛波哥在屋裡沒有啊?”
“吱呀”一聲,木門打了開來,一位穿着樸素,不斷用腰邊圍裙擦拭雙手水漬的老婦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通過門縫望去,大大的堂屋內,一根細細的電線從屋頂正中央垂下來,尾端連接着一盞放射淡黃光暈的小燈;燈下是一個用來剁制碎辣椒的木製小盆,盆裡斜斜插着一把鐵鏟;鐵鏟旁放着一個小板凳;板凳不遠處有一臺家用縫紉機,縫紉機旁邊有一張老舊的木書桌,桌子正中間靠牆擺放着一臺雙喇叭的燕舞收錄機,收錄機頂端搭了半塊紅布,前面還零零散散、雜七雜八地擺放着幾盤有包裝盒或者沒有包裝盒的磁帶。
整個堂屋,除了最左邊空曠處停放着一輛前後輪胎上都是泥巴,卻依然足以讓我豔羨不已的重慶嘉陵“黑70”摩托之外,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與洋氣體面的兩層小樓外表形成了鮮明反差。這也恰恰就是闖波兒這樣的流子們的普遍心態:要面子,錢要用在別人能看見的地方。
對着那輛自己垂涎已久,卻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的夢想之車,我實在忍不住又多瞟了幾眼。我一直伸在後腰的手輕輕地握住了釺子的柄,冰冷堅硬的感覺傳來。望着老婦人,我非常客氣地再次開了口:“姨媽(九鎮風俗:禮貌地稱呼比自己父母大的婦人爲姨媽),你好,我是衛波的朋友,他在屋裡嗎?”
“沒有。”
老婦人的口氣僵硬麻木,她仰頭打量着我,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疑惑與厭煩。
一位陌生老太太居然用這種眼神看我,這讓我在頗爲奇怪之餘,也有幾分惱火,卻又不好發作,只得繼續說道:“那打擾你噠,你曉不曉得他去哪裡噠?”
“不曉得死到哪裡去噠,你莫要問我。”老人的口氣還是那麼僵硬、無禮。
一股憤怒從我的心底涌了出來:難怪生的兒子這麼壞,要打流,原來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不曉得好歹的貨色。我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情緒,毫不客氣地拉下臉,轉身就離開。
一句我完全沒有想到的話卻從身後傳了過來:“後生(方言,年輕的小夥子),我看你這個樣子,標標致致,高高大大,不像是個打流的伢兒。你莫不學好,莫要天天和我屋裡那個東西搞到一起玩,這不是個學好的東西,你跟着他一起搞,沒得好下場。”
話語如同巨斧劈在了我的心間,喉嚨一陣哽咽,心頭翻起了漫天狂潮。百感交集之下,我扭頭望了回去:老婦人還是那樣雙手扶門,屋內昏暗卻溫暖的燈光從她的後方射出,形成了一片淡淡的光暈。她站在那裡,臉上依舊是一片冷漠,只是滄桑衰老的目光中彷彿多了幾絲希冀。
對視了片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面部慢慢展開,非常勉強地露出了一絲笑容,笑得讓我自己都感到心虛。看着我的笑容,老婦人雙眼完全黯淡了下去,低下頭,一言不發。
“啪啦”一聲響起,大門在我的面前緊閉了起來。
如果時光倒轉,我只想對着那扇門,痛哭流涕地求那位老婦人再次將門打開,告訴她,我會學好,會做個好人。因爲,我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只是,當時的我太混賬、太驕傲,混賬到看不清什麼纔是歸途,驕傲到不去看哪條纔是正路。我只是覺得自己永遠都不能失掉一樣可以證明自己活過的東西——尊嚴。所以,我終歸還是離去,帶着那柄釺子,繼續走向了黑暗的前途。
闖波兒的戲院他做主
走出了闖波兒家的大門,我很有些灰心,我並不知道要去哪裡找闖波兒。
不過,那是八十年代,時代特有的印記改變了我的人生。八十年代的夜晚,沒有KTV,沒有通宵影院,沒有洗浴中心,沒有茶樓、夜總會,也沒有迪廳、嗨包。那個時候,人們能去的地方並不多。
所以,當我走出小巷,來到彤陽街上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地方。我立刻轉身走向了那裡。
我知道闖波兒一定在。因爲,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個很早之前我聽一林的朋友說過的傳說,一個關於彤陽大哥闖波兒獨特而出名的愛好的傳說。
雖然那個時候是八十年代,沒有娛樂場所,但是迪斯科、流行樂也開始從港臺地區南風北漸,慢慢地傳到了九鎮。一般的年輕人,尤其是愛出風頭的年輕流子們都喜歡聚在一起跳舞、打檯球、看錄像、搞野餐、伴着收錄機一起嚎歌之類的事情。
只有闖波兒是個例外。
在九鎮所屬的地區,有着一種傳承千古、非常富有特色的地方戲劇,叫做絲絃。
衛會計生前不愛喝酒、不愛抽菸、不愛看書,只有一個最大的嗜好,就是聽絲絃。衛波從小就跟着父親一起去聽。在衛會計死之後的一些年,沒有人帶他了,他也不再去。但是,當他當街手刃仇人張“司令”,一舉成名之後,他卻又再次迴歸了父親當年的愛好。甚至比起他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幾乎每晚,他都要去戲棚聽戲。我想,也許他聽的不是絲絃,而是思念。他的思念提醒了我。彤陽沒有戲院,一橋之隔的九鎮戲院又不是每晚都開。闖波兒想聽絲絃了,能去的就只有一個地方。在彤陽鎮最主要的一條幹道上,曾經有過一座四五十平方米的茶館。茶館由幾根歷盡歲月,已經變成黑褐色的木柱支撐,頂上橫加着一些竹條,竹條上鋪幾層厚厚的氈草,四周用厚牛皮紙與篾條編織的席子遮蓋起來。
每天晚上,茶館裡都有幾位唱了幾十年絲絃的老人在表演。進來的人只要花兩毛錢買杯茶,有點閒錢的再花幾毛錢買點瓜子、花生、橘子、馬蹄、辣椒蘿蔔、滷藕片、焦切(一種風味小吃)、雪棗、米花糖之類的東西,就可以坐在暖暖的火爐旁,邊烤着可以祛風溼的木材火,邊閒聊、聽曲。
當時,我無意向左邊望去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座茶館。
走向茶館的時候,我的雙手已經開始劇烈發抖。可還沒有走到茶館外面,我聽到了茶館裡隱隱傳來的唱腔,正是九鎮人非常熟悉的絲絃經典曲牌——《魯智深醉打山門》:
把青山亂踏,似飛歸倦鴉。
醉醺醺眼花,惹旁人笑咱。
他日怒殺鄭屠,就爲了胸火難下;
今朝不得酒肉,把我和尚饞煞;
方外世間容不得人無牽無掛,老子也把這山門打砸。休管你金剛菩薩!
也許,看了太多的武俠小說,讓我的心中有着對於江湖的嚮往;也許,我本來就是一個情懷激盪的人。在老戲子滄桑嘶啞卻依然抑揚頓挫、殺意凜然的唱腔中,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英雄感。我覺得自己彷彿是要去做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義之舉,渾身的血都在旋律中燃燒了起來,心臟劇烈跳動。
我真真實實地體會到了某種類似於水泊梁山的豪俠之情。抖動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變得穩定有力,這是我第一次在打架之前,不曾感到懼怕。
當時的我已經接近於瘋狂,踏着如同雨滴般越來越急促的鼓點,戲棚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右手伸到後背,握住了釺子尾端綁住的紗布。紗布乾燥而溫暖,吸盡了掌心滲出的冷汗。一把掀開門口懸掛的兩塊厚棉布簾,我走了進去。
一股熱浪,夾雜着木材燃燒味、酒精味、煙味、人體酸臭汗味等複雜之極的味道一起,隨着門簾的打開,撲面而來。而身後的冷風,擦着我的脖根,涌入溫暖的茶館,吹起了臺上戲班的三角小旗,也吹動了拋灑滿地的瓜殼紙屑。
八十年代的九鎮沒有路燈,一入夜,整個九鎮就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所以,原本一路走來的我,已經適應了黑暗與安靜,突然進入到了被爐火、燈泡照射得亮如白晝的茶館中,置身於喧鬧的氛圍裡。那一刻,我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見。
幾秒鐘過後,我的視覺開始恢復,我看到了一個奇妙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