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喬經過城邊的池塘時,注意到以前還是“蓮葉荷田田”的小池塘裡,沒有了“映日荷花別樣紅”,只剩下滿眼斷枝殘荷,頗有蕭瑟、惶惑的意境。
總體來說,今天還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走出門的時候,她眯了眯眼,望了一眼暖白的陽光,心情平淡而寧靜。
不知不覺,回江城已經將近十天。
在她倉促庸俗的揮灑着熱情,奔波於江城各大商場,聽刷卡機“磁”的一聲愉快地提示之後,瀟灑的簽名,以購物的繁忙虛度年華三天之後,便失去了購物的衝動。
她最終還是沿着曾經追逐程景顥背影的所有腳印,重走了一遍她十年的人生軌跡。
江城副高,江城大學,林蔭道,小橋邊,食堂、宿舍、圖書館,每到一個地方,都孤零零的站在那裡靜靜的呆上一會兒,用回憶的方式跟過去告別。
思緒如潮起,終有潮落時。
時間就這麼狡黠的逝去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在這個早晨,楚喬讓自己的心態回到了平常。
沒有惶惑不安、沒有悲慼蕭條,有的只是一方安寧和平靜。
或許做不到熱情溫暖,但是起碼,還可以做回自己。
今天的天氣還好,她突然覺得有好多話,要跟外婆講,便在回江城以來,破例起了個早,隻身出了門。
——————————
江城,鳳棲園。
明明是一座墓園,卻取了如此大氣的名字,沒有普通公墓的雜亂和隨意,這裡儼然一座靜謐、安寧的世外桃源。
這座公墓,是江城最貴的公墓。
葬在這裡的多是生前顯貴,身份卓越的上流人士,死後,同樣享受優越的地理環境和專業優質的服務。
車子停在山腳下,楚喬在路口的小賣部買了一束金黃的向日葵,並沒有買那些傳統的香燭火紙和祭祀用品,在她的記憶裡,外婆是真正的舊時名媛,鮮花比麪包更重要的典型,而向日葵,是她生前最愛。
山階是通往墓地的主道,兩側立有栩栩如生的石人、石虎、石羊鎮守,
拾階而上,周圍皆是青色翠竹,間或長有灌木松柏。
每隔一段距離,便會有小徑直通一排墓碑。
緩步臺處,設有木椅長凳,供人休憩。
如果不是來這裡掃墓人的心境不同,這裡的風景幾乎與景區無異。
齊如雪的墓地在半山腰上,楚喬到的時候,已是上午十點多鐘。
她的墓碑是喬松柏親自雕刻,跟周圍的墓碑都不相同。
碑文是一行單調的文字“羅帶結同心,彼此不相離,一朝愛人故,從此兩相思——喬松柏致愛妻齊如雪。”
每一個墓碑都是一個故事,用簡單的語言講述長眠者的生前事或生活景。
楚喬放下鮮花時,突然注意到墓碑周圍乾淨的有些異常,就像,剛剛纔整理過,心裡有說不出的驚訝。
每次她來看外婆的時間,都不定時,並不是按照生辰、死忌、清明、過年的習慣,而是什麼時候想起來就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思念了,就什麼時候來。
所以,像這樣既不過年,也不過節的日子,可以說是純屬偶然,她實在想不起來,還有誰會像她一樣,來給外婆掃墓。
手指從墓碑上輕輕撫過,乾淨的沒有一絲灰塵。
繞過寬大的墓碑,白色的小丘周圍培了新土,凌亂的雜竹叢樹,和凋敗的蘆草都被修剪了,幾棵蒼翠的小松柏種植在墳旁……
看痕跡,都是新培的土,新載的樹。
楚喬匆忙轉身,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人。
這麼早的時間,誰居然趕在她之前給外婆掃過墓?
她怔怔的,胸口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這個時間,應該不會是外公或者楚涵雲,會是喬楠嗎?
跟她一樣,選在一個不會與故人遇見的某一天來到外婆的墳頭?
來不及觀察更多,她轉身沿着墓碑前的小徑竄到了石階上,一眼往下,只有空蕩蕩的兩三人,心頭那瞬間如同火焰般升起的溫度,在理智的思考下,漸漸冷卻下來。
如果真的是喬楠,這麼多年,她不會一次都沒有遇到。
或許,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她還堅信,喬楠能在那一場車禍之後還活着!
可是,這個虛無縹緲的信念,已經幾乎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在這一刻,她終於感覺到一種走到山窮水盡,天地盡頭的無力感。
再多的信念,再持久的堅持,都如同這山間的風,天邊的雲一般——變得蒼白、無力、虛浮。
廊道里刮過冷風,在她的皮膚上激起一陣顫慄。
墓園以常青喬木爲主,雖是深秋,在這裡,卻體會不到落葉紛飛,草木枯榮的凋零。
只有陰冷的風,潮溼又寒冷。
還有空蕩蕩的靜,孤單又清寂。
這是世界上最寧靜的地方,埋葬着世界上最安樂的靈魂,這樣的環境,調出了楚喬心底最幽暗的情緒。
她像是一隻墜落荒園的小鳥,在秋風蕭瑟的林間,靜靜的與孤單對峙,敗下陣來在所難免。
冷風吹過臉頰,吹不幹溼溼的水漬,在長久的壓抑之後,她跪在地上,抱着墓碑哭泣出聲。
在這裡,眼淚似乎找到了發泄的理由,可以毫不掩飾的宣泄而出。
周圍,空蕩蕩的,彷彿似在嘆息。
哭泣間,迴音落寞。
————————————
哭累的楚喬,就靜靜的跪在外婆的墓碑旁,跟她輕聲的講話。
“外婆,對不起,這麼長時間沒來看你,可是我一直都有想你哦!”
“我剛纔沒有傷心,只是突然好想好想外婆!”
“這麼長時間,你猜我去了哪裡?”
“對啊,就是回G城了一趟,外公身體很好,讓你不要牽掛呢,等過年的時候,他不忙了,就會回來看你了!”
“嗯,你問我G城的天氣怎樣?真的跟江城很不同欸,那裡的秋天,天是藍的,雲是白的,空氣是溫柔的,也沒有霧氣,不會結霜,所以啊,外公一點都沒有風溼腿痛的毛病,你放心了嗎?”
“我?我當然更喜歡江城的秋天啊,因爲是外婆的故鄉嘛!”
……
這場談話斷斷續續的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一開始,楚喬還有淺淺的眼淚,到後來就只剩下淡淡的微笑。
她在心裡跟自己說,真的,生死麪前,所有的事都不是個事,粗俗一點,頂多算個屁而已。
她悄悄的吐了吐舌頭,如果這話讓外婆聽見,又要教訓她不夠淑女了!
她笑嘻嘻的朝着墓碑致歉,“外婆,你說你跟我媽媽都是那麼有修養的女人,爲什麼生出我來,就沒有把我教好呢?
呵呵,我覺得我骨子裡就是個有叛逆因子的人,以前是不服教,現在是沒人教……
我現在這樣,算不算是自食其果呀?”
“不過你放心,從今天開始,我已經決定要重新做人了,不然走出去,我也不好意思說我是齊如雪的外孫女,喬楠的女兒啊!我不會給你們丟……”
“嘎支支”的一聲響動,驚擾了自說自話的楚喬。
她猛然回頭,便見身邊不遠的墓碑邊,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踩碎了身邊的枯枝,一臉歉意的看着她……
————————
楚喬剛想回頭責備的話語忽然間就卡在了嗓子眼裡,她的視線裡出現了片刻的恍惚,直到溫潤低沉的男低音響起,“小姐,你沒事吧?”
對方禮貌而客氣的問候,讓楚喬收回了神思,她有一瞬間的詫異,明明是從未見過的男人,爲什麼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她以前的生活是否太過蒼白,爲什麼最近見的人,都會有淡淡的親切和熟悉?
“沒事兒!你……”
楚喬指着男人旁邊的墓碑,意思不言而喻。
男人笑笑,溫和儒雅的眼角有淺淺的紋路,他掃一眼楚喬身邊的墓碑,順着楚喬的話回答,“是啊,我也是過來給親人掃墓。”
這樣的對話太單調,空氣裡,氣氛一度變得有些尷尬。
楚喬客氣的點頭,原本還想呆到中午,再陪外婆一會兒,現在身邊多了一個人,讓她突然就沒了跟外婆說知心話的情緒。
她站起身,依依不捨,“外婆,我要走了,你乖乖的在這裡休息,我一有時間就會過來陪你,好不好?”
楚喬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都沒有忽略身邊男人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靜靜的將視線落在她身上。
後背上,像是被灼了一個洞口,讓她本能的有些抗拒這樣的審視。
蹙着眉頭轉身,眼神中不自覺地便多了一份警惕。
這裡雖然是比較正規的墓園,進出人員甚至都有登記,可是此處偏僻幽靜,她不認爲一個陌生男人無故對着女人看,會是什麼好事。
中年男人將女孩的警惕收入眼中,不免感到有些無奈。
他擡頭朝楚喬點頭,一副友好的姿態,既不疏冷,也不熱情,無形中透露的翩翩風度和平易近人的沉穩,讓楚喬懸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小姐,我不是壞人!”中年男人指了指身邊的墓碑,“我們,也算是鄰居。”
楚喬聽他口中的“鄰居”時,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不免有些失笑,這樣,也算鄰居?
“我已經來了有一會兒了,我看你一會哭,一會兒笑的,也不敢驚擾你……冒昧問一句,你拜祭的人是……”
“我外婆!”
楚喬有些搞不清目前的狀況,明明是素昧平生的男人,兩人卻在墓地前面聊起了天。
他剛纔不是說都聽見了嗎?怎麼會沒有聽見她喊的是外婆?
還是說,人家看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是把她當成了瘋子神經病?
楚喬有些尷尬,她指了指男人身邊的墓碑,有些詫異,“您要拜祭的人是……”
“我母親。”男人回答得很乾脆,只是他的視線一直黏在楚喬身上就沒有移開過。
楚喬不打算跟一個陌生人這樣浪費時間,她朝男人點點頭,“您繼續,我先走了!”
男人點頭笑笑,算是迴應。
直到楚喬的身影穿過清幽的小徑,轉身消失在彎曲的山階上,中年男人方纔走到齊如雪的墓碑前,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復雜而執拗。
一直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着,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是努力剋制某種情緒。
原本清淡的目光轉而焦急,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阿sam,一會兒會有一個女孩下山……二十歲左右,黑頭髮,卡其色風衣……對,跟上她,查清她的住址行蹤。
對,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
收了電話的男人,站在墓碑前,瞟一眼被他放在旁邊墓碑邊的祭祀品,眸色複雜。
一早上,他做完墓碑的清掃工作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忘了拿祭品,便打電話讓阿sam送過來,他從另一側的小徑過去取。
鳳棲園有幾條山路,顯然,他跟女孩走得不是同一條,也幸好他們錯過了相遇的時間,不然他也不會聽到這些讓他無法平靜的字眼。
她喊齊如雪外婆?
他親耳聽到她說她是齊如雪的外孫女,喬楠的女兒?
她還說,她回G城了一趟……
那麼,她之前不在G城?
怎麼會這樣?
誰能告訴他這是怎麼回事?
太陽穴突突的跳,心中蒼涼和震驚的兩股情緒交替奔流。
他從旁邊的墓碑便拿過祭品,快速整齊的擺放好,然後對着墓碑深深地三鞠躬,“師母,改天我再來看你。”
說完,男人捂着額際,大步沿着小徑往出走去。
而在他剛剛經過的墓碑上,赫然刻着:王凱 男……
——————————
西城項目的投標會,如期舉行。
楚氏地產和顧氏國際打敗一圈投標公司,毫無意外的中標了。
楚氏兩個標,顧氏一個標,還有一個也是G城的老字輩建築公司,實力雄厚。
招標會結束,三大建築單位和下面的意向施工單位在盛景酒店舉行了規模盛大的酒會。
即是中標單位的慶功會,又是建築單位和施工單位首次正規的見面會。
盛景的地上、地下停車庫,都被佔的滿滿的,幾乎沒什麼空位。
一眼望去,都是清一色的好車、豪車。
誰不知道搞建築的有錢?
除了個別幾家身份背景不同的,大多數都是暴發戶,富得流油的氣質根本不用遮掩,社會上都知道的事實,還遮掩個什麼勁兒!
所以,無論說誰炫富,都說不到建築商頭上!
掙得的血汗錢,炫得是辛苦費。
真正的開發商,反而是極其低調的,其實,建築的秘密,真正賺錢的是開發商,以及開發商背後的那些人。
——————————
顧西陸到的時候,大廳裡已經滿山滿眼的人,人羣三三兩兩的簇在一起,或交首微笑,或侃侃而談。
即便這樣,他還是一眼就看到難得穿得專業又神色正經的蘇子睿。
從侍應生的托盤裡端起還冒着泡泡的琥珀色香檳,邁着沉穩的步子向蘇子睿走去,明明是淡然到不疾不徐的步子,卻因爲身高腿長,幾步就到了蘇子睿面前。
“看不出你的能量這麼大嘛!幾家建築公司都跟你老子關係交好,你是怎麼翹了他的臺子,把人都拉過來的?”
蘇子睿單手插在褲袋裡,一手端着香檳跟顧西陸的杯子“叮噹”碰了一下,壓低聲音,
“你爲什麼同意到我這裡?僅僅因爲我們是兄弟?”
顧西陸勾脣,“當然還有服務和價值。”
一本正經的眼眸終於漫上了些痞氣,他不屑的挑眉,“都是商人,來實際的不是最有用?
我沒你說的那麼能量大,螢火蟲的屁股——能量小的很,需要你們多關照。”
身邊有熟識的人經過,舉杯同他們倆打招呼,顧西陸舉杯笑笑,彬彬有禮,豪門子弟的修養和做派顯露無疑。
而蘇子睿,則是臉頰含笑,斯文親切,大有東道主的熱情和好客之意。
————————
酒店的氣氛很好,建築行業的人又格外放得開一些,不一會兒,大廳裡便推杯換盞、歡聲笑語不斷。
無論到哪裡,楚涵雲都能毫無意外地成爲整個會場的焦點。
一來楚氏的地位擺在那裡,身後不知道多少目光追隨,再有,楚涵雲本人一直都是溫文儒雅的儒商形象,待人謙和,口碑很好,自有大批的追隨者。
顧西陸敏銳的發現,今晚,楚涵雲身邊人除了夏婉如和一衆高管,還多了一個年輕人。
深灰色的修身西裝,裡面是純白色的襯衫,配着暗紅色的細條紋領帶,襯得他精緻清秀的五官多了一分成熟穩重的味道。
明明只有二十四五的年紀,刻意選了偏向暗色沉穩的顏色,讓他整個人在一衆經驗老道豐富的人堆裡,不顯稚嫩,也無絲毫的突兀之感。
顧西陸盯着男人的視線超過三秒鐘,引得蘇子睿敏銳的探頭研究,在兩人的聚光同時到達某一個點之後,端起酒杯,訕訕的撇了撇脣角,“還以爲是個美女?您顧二什麼時候多了這龍陽之癖?我怎麼不知道!”
然後誇張的往後退出一步,“以後要離你遠點,否則,自身難保!”
顧西陸擡手,拎着他的後領,直接阻擋了他的動作,“你真得不認識他?”
“我應該認識嗎?”
顧西陸將一杯酒一口飲盡,然後轉身從侍應生的托盤上重新端了一杯。
身邊,蘇子睿侍應生走過之後,才神神秘秘的探頭到顧西陸身邊,“真想不起來呀,有什麼說法?我見過他?”
顧西陸的目光在男人身上輕輕一瞥,又落回到蘇子睿臉上片刻,沉斂冷肅的目光突然變成了冰凌,讓蘇子睿不自覺的縮了縮脖子,不就是不認識嗎?犯法?誰規定他一定要認識所有的人?
人家認識他不就好了嗎?
不過,多年的兄弟,自然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同尋常,顧西陸的眼神裡分明有一種分外眼紅的東西,讓他心生警惕。
他端着高腳杯,在身後幾不可見的擡肘扛了顧西陸一下,
“給個提示唄?這樣吊着人家的胃口,是要磨死人咩?”
“……”
真是懶得理這個二貨,這樣沒有眼識,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開酒店的?
顧西陸垂着眼睫,視線悉數落在手裡的香檳上,神色冷凝,讓蘇子睿讀出了有故事的味道。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