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很快傳入懷城,病了許久的昭王喜的連上三日早朝,命李知荀即刻回京,要親自爲他接風洗塵。
黎天瑜坐在梳妝檯前,銅鏡裡的人美目流盼,脣若塗脂,遠山眉悠長素淡,精緻的凌雲髻襯得她如寒梅般冷豔,同時又似水一般溫軟。
也只有在念及李知荀這三個字時她纔會露出這初春三月般的笑意。
她輕撫着銅鏡裡的人,脣齒噙笑。
等了一年,他終於回來了。
念知款門入內,黎天瑜悄悄印去眼角的兩行清淚,恢復了往日的高傲與冷淡,輕聲對念知說:
“念知,下午陪我出趟府吧,我想挑些禮物。”
念知低聲應着,默默的服侍她穿衣。
晏清王府內,老王爺捏着李知荀的信,似乎想笑又似乎在生氣,表情好不彆扭。
“好小子,這會想起你還有個爹了,出征在外一年音信全無,這會才知道報平安。幸虧你是打了勝仗,若是敗了,老子追到邊陲也要把你拎回來打一頓。”
步非不敢吭聲,忍着笑意下跪,“老王爺罵的是,信已送到,屬下就告辭了。”
晏清王吹鬍子瞪眼,斜睨着跪在地上的步非,哼哼道:
“你個小狐狸,還不是和你主子穿一條褲子的,把我的話送給那小子,半月之後懷城外見不着他,他就不用回來了。”
步非點頭應是,轉身消失在晏清王府內。
“半個月麼?”李知荀聽後面色凝重,“王叔怎麼樣了?”
步非答道:“聽說綏邑大捷,昭王大喜,連上了三日的早朝,只是前兩日病情又惡化了。”
李知荀沉默,看來王叔已撐不了多久了,父王這是讓他趕在王叔駕崩之前趕回去。他疲憊的揮了揮手,步非悄聲離開。
次日,將士們聽說了步非帶回來的喜訊,個個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昭王要親自爲他們接風這是多大的榮耀啊!
上午大家礙於軍令,在一起嘰嘰咕咕,小聲的述說着回家的興奮和思念,下午一幫思家的男兒們便再也忍不住了。幾十人圍成一個大圈,互鬥玩笑,有些不能回的將士們也跟過來湊熱鬧。
拾彩拎出幾大壇酒,大家連聲道謝,文雅些的還知道拿個酒杯慢慢啜着,心急的人直接拿了罈子往嘴裡灌,喝到飽爲止。
酒過三巡,不知誰先起的頭,大家拿着酒杯敲打,擊節而歌。有人拿出了陶壎,吹了一首每次出征時妻兒們都會爲他們唱的壯行歌。
君有長劍兮,守我家園。
我有癡心兮,待君歸還。
兩心無悔兮,悠悠青山。
徵人遠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歸來兮,布衣高官。
日月無改兮,桑麻紅顏。
陶壎低沉嗚咽,蒼涼悲慼,歌聲雄渾厚重,響遏行雲。人聲樂聲絲絲入扣,質樸憨誠,打動人心,歸鄉之切、思念之濃似乎已經乘着歌聲回到了家鄉的妻兒身旁。
拾彩微笑的坐在一旁,看着大家引吭高歌,有些迷茫。
不管是否衣錦,只要能還鄉,都是高興的吧!狐死首丘,何況是人。
可是,她的家在哪呢?
第二天早上,拾彩醒來的時候老穆他們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她本就沒什麼行李,吃了早飯就想去主營那看看有沒有什麼可幫忙的。
營帳外將士們站的鏗鏘整齊,英姿煥發,完全看不到昨日瘋狂的模樣。
她想起昨夜幾乎人人喝醉,有人嘶聲痛哭,有人比拼誰身上的傷疤更多,有人說起了自己的妻兒,有人談起了戰死的兄弟。
他們默默地在戰壕裡包紮好傷口,獨自承受着悲和痛,只爲以最好的面孔出現在自己的親人面前。
拾彩眼角已有溼意,怕被人看見,轉身朝後山走了去。
她不敢去見小巴,害怕自己忍不住哭出來,所以只能漫無目的的在山裡走,不知不覺她又來到了昨日陸玠受傷的地方。
地上的血跡已經不見了,他靠過的那顆樹上插着一柄短劍。
劍十分精緻,通體銀黑兩色,劍柄上鑲着一塊赤玉,尤其顯眼,劍鞘上雕刻着簡單的花紋,劍身出鞘,拾彩以指彈之,振音清越,劍身略帶紋絡斑痕,輕便小巧。
劍上附着一封寫在絲緞上的信。“無以回報,以劍贈之。”拾彩抿了抿嘴角,看來他的人已經找到他了。
她費了不小的力氣纔將短劍拔下,一不小心觸到了劍柄上的赤玉。只見劍身忽然增長,變成了一把鋒利長劍,玄鐵而鑄,刃如秋霜,寒氣逼人,短可近擊,長可遠攻。
她感嘆這一番人沒白救,滿意的把劍收好,轉身下了山。
回來的時候,大軍已經準備出發了。巢只看見拾彩趕緊使眼色,她躡手躡腳的混進了隊伍裡,站在了巢隻身邊。
齊適一身戎甲,威武非凡,騎在馬背上高聲呼喊。
“前軍叔欒開路,子娀領中軍護衛王爺,我自率三千人馬殿後,立即班師回朝。”
齊適話音剛落,前軍已經開始行動。
叔欒先行在前,銀甲護身,身形頎長,聲音喑啞,高喊一聲 : “回家嘍!” ,惹得一羣歸心似箭的人不自覺的加快腳步,恨不得飛起來。
李知荀一身戎裝,依舊溫潤如玉,正邪相生,卻又平添了幾分英氣。
或許是被將士們感染,臉上也滿是笑意,眼裡盡是欣慰,跟着叔欒一起呼喊。
“回家嘍!”
離的百米之外的叔欒聽見聲音,轉身對上李知荀的視線,互相抱拳,都朗聲大笑。
拾彩和老穆、巢只他們跟在隊伍後面。回的雖然不是她的家,但受大家的傳染,拾彩也笑意盈盈,由衷高興。
一路上她白天哼哼歌,晚上三五一聚,鬥起了她教給大家的地主。除了巢只偶爾嘲笑她唱跑了調,鬥地主總是輸外,一切都稱心如意。
不知不覺,半月已過。
到得懷城南門,城門大開,吊橋長鋪,寧河蜿蜒環繞,靜靜流淌東下。河面以北,是依山而建的懷城,城牆雄厚方正,巍然聳立,給人以堅固持重和凜然難犯之感。
李知荀長吁一聲,緩轡入城。城門上並未見昭王的身影,一個衣着精緻的男子下了城牆,身後還跟了其他幾個人。
男子五官和李知荀長得有幾分相似,氣質上卻更加銳利強硬,不似李知荀的溫和爽朗,反而更顯陰鷙深沉。
男子見到李知荀高興的大笑,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七弟你可算回來了,父皇這兩天可是一直唸叨着你。你舟車勞頓,今天就好好休息,明日你再入宮拜見父皇,大哥擺宴爲你接風,慶祝你首戰大捷。”
巢只知道拾彩首次來懷城,在拾彩耳邊低語。
“這是太子李易祜,當今聖上與咱們的老王爺是親兄弟,身後那個穿着青黑色的老頭兒是丞相黎青,其它幾人是六部尚書。”
拾彩打量着黎青,年過半百,鬚髮灰白,眉骨略高,眼睛炯炯有神,沉默時不怒自威,不像是好相與的人。
李知荀不着痕跡的避開了李易祜的摟抱,表情淡淡。
“勞煩皇兄親自來給我接風,不知王叔身體可還好?”
李易祜訕笑,隨即表情沉重的說“父皇身體每況愈下,甚是念你,此次回來可要好好陪陪父皇。”
李知荀點了點頭,李易祜也不再寒暄客套,黎青等人對李知荀略施一禮,隨在二人身後一同進了城。
叔欒子娀留在城外安排少量住兵,江陵帶着二百人一同入城保護李知荀安全。
城內百姓早已迫不及待,夾道歡迎,人聲鼎沸,見一行車馬過來,譁然後退,頓時留出寬闊的街道供車馬行駛,熙熙攘攘中也有人不忘下跪叩拜,感念祖先庇佑,七王爺神武。
不久一行人就在一座府邸面前停下。磨磚對縫的青色瓦礫擁簇着懸山式的門樓,屋脊兩端高聳着造型簡潔的鴟吻,屋檐下是漆成硃紅色的大門,低調而又恢弘。
門外站滿了人,一位白鬚老先生遠遠的看見來人,早已跟一行人跪下,等人馬走進,皆是恭敬地行禮:“恭迎太子,宰相大人,恭迎王爺凱旋而歸。”
李易祜輕笑一聲,轉身對李知荀說,“七弟剛回來,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就不打擾七弟與王叔團聚了,代我向王叔問好。”
李知荀點點了頭,抱拳相送,黎青和其他大臣也都藉口隨太子離開。
見人都走了,白鬚老先生才起身,笑眯眯的拍拍李知荀的肩膀。“荀兒快進去吧,老王爺等着呢!”
李知荀終於不再一副不鹹不淡的表情應付着,笑的像個孩子一樣跟老先生寒暄。
巢只臉上也染了笑意,由衷的高興,“那是赤松老先生,王府的人很敬重他,都叫他鬆伯,是咱們王爺的師父。”
拾彩點了點頭,打量着這位老人,舉手投足之間自帶仙風道骨的氣韻,眉目慈祥,精神矍鑠,不知不覺間也對老先生也多了幾分好感。
正準備進去,忽然聽到身後有馬車駛來的聲音,接着從馬車裡傳來一陣疏懶動人的笑聲。
她聞聲看去,只見從轎子裡下來一個身着緋色衣衫的男子,似粉面桃花,邁邁不羣,一副風流模樣。
拾彩皺了皺眉頭,心底暗道,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的公子。
李易亭優雅的理了理衣衫,擡步朝晏清府裡走了去。經過拾彩身邊時不經意瞟了一眼,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住,回過頭風情萬種的盯着拾彩看了一會,丟了一個媚眼後揚長而去。
拾彩愣在原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沒錯,是男裝啊!
“這位公子……好男風??”她轉過頭驚怵的問道。
巢只聳了聳肩,留下她一人在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