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宵似是徹底放棄了抵抗,帶着放棄後絕望又逼迫着自己釋然的微笑,緩緩的牽住羅母的手,“奶孃,我要回家了。這段日子,謝謝你們的照顧。”羅母說不出話,只是不住的流眼淚,最後,緊緊的握着琉宵的手,“小姐......好好照顧自己......”“我會的。”琉宵笑着點頭,終究還是因爲再也笑不出來而垂下頭,“奶孃,你幫幫我......答應我,什麼都不要說......”
羅弋的眼中隱匿了一絲波瀾,他看着白衣,無奈的苦笑,“事情的緣由是娘後來才告訴我的。那日,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沒來送飯,我很惦念她。回去的時候,仍是看見她將門打開。只不過,她不是來迎我回家,而是要離開我......”
羅弋見琉宵提着包袱,身後站着一個衣着華麗的中年男子,他的母親則遠遠的站着,一臉的苦楚和膽怯。此刻,那男子是誰,羅弋的心中已然明瞭......羅弋緩緩的上前,在那男子的面前彎下腰,還未禮貌的問好,只聽見耳邊傳來琉宵冷冷的一句“我要回家了。”羅弋的腦海一片空白,他佯裝着沒有聽見,彬彬有禮的說了一聲,“傅老爺。”傅林沒有理會羅弋,繼續向前走。“傅老爺!”羅弋大喊了一聲,牽過琉宵的手,帶着她走到傅林面前。羅弋微笑着看了一眼琉宵,慢慢的在傅林的面前跪下來,“傅老爺,我求你,讓她留下來。”
傅林一驚,想要伸手去扶,可當他看到琉宵含着眼淚示意他的時候,便又板起臉無動於衷。琉宵的心很痛,痛到快要不能呼吸。她知道羅弋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他的自尊,可現在,爲了她,他竟拋卻了他的自尊......
“不要丟人現眼了。”琉宵忍着心口上生生的痛涼薄的開口。羅弋從未想到琉宵會這樣說,他驚詫着站起身,似乎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琉宵冷冷的一笑,“起初,我害怕你不會收留我,對你百般巴結,我知道奶孃什麼都聽你的,想要留下來我就必須委曲求全......我的目的很簡單,我要拖着葉軫讓他先忍不住,直到他答應一輩子不納妾我才肯嫁。如今這法子奏效了,他果真同意了,求爹來尋我。羅弋,我天生尊貴,自然要做富貴人家唯一的妻,一生高高在上。我若要嫁,寧可嫁與大富之家的行屍走肉,也絕不嫁與窮酸人家的可笑真心。這段時日謝謝你,雖然我每天都度日如年......”“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羅弋的語氣堅定,目光落在琉宵毫無光亮的瞳孔之中,一寸也不曾偏離。“我只知道,你住的院子還沒有我們家的花園大,在你們家每天吃的飯菜我都難以下嚥......”琉宵不以爲然的看着羅弋,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
“爹我們走。”琉宵平靜的留下四個字,拉着傅林離開,眼中的那個人,她只當視若無睹,步履決絕。羅弋癡癡的站在原地,望着漸行漸遠的琉宵,身體彷彿頃刻間變成一副驅殼,眼看着自己的心肝被掏空,卻毫無招架之力,只聽見母親在他的身後大喊了一聲“小姐”追了過去......
“小姐!”羅母拖着踉蹌的步伐去追,終究還是體力不支不小心摔倒。“奶孃......”聽見琉宵的聲音,羅母擡起頭,牢牢的握住她的手腕,含淚帶笑,“宵兒,一定,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將在這裡的日子忘了吧,那樣你會沒那麼痛苦。別擔心我,奶孃已經此生無憾,因爲,我最喜歡的宵兒,差一點兒......就成了我的兒媳婦。”琉宵泣不成聲的抱住羅母,強笑着貼近她的耳邊,“謝謝你教我本事,我學的不好,到底還是拿不出手......”驀地,琉宵看見追過來的羅弋,便木訥的站起身,漠然的看着羅母,“不要再來糾纏了。”說着,拿出幾個銀元扔在羅母面前,“我不是故意推你,這些錢拿去看郎中吧。”
“娘!”羅弋衝上前將羅母扶起來,拾起地上的銀元硬生生的塞進琉宵的手裡,“不必急着給錢,我們再也不會糾纏你。不過,若我娘有個三長兩短,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要你還回來。你最好祈求餘生再也不要,碰上我......”話罷,羅弋背起羅母,斷絕的轉身,再也沒有回頭......
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琉宵看見一張俊秀卻又蒼白的臉正對着她溫柔的笑......
“傅家同葉家的婚禮轟動了整個秋明城......”羅弋說着,眼中隱匿着的悲傷漸漸的明朗。“是你故意放開她,若你真心想留下她,你便不會輕易放手。”白衣似乎一語中的,羅弋一愣,淺笑着默認,“她跟着我,的確就只能過着沒有花園,荊釵布裙的日子......我一直不願承認,不敢承認......娘回去後便一病不起,我只告訴自己這都是她害的,我只告訴自己,若不是因爲她,我娘便不會這樣,我恨她。自那日起,我便是碼頭上手段最拼命,最狠毒,最無情的那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任人欺壓......很快,我就得到了一個人的賞識......轉眼八年過去,我自認爲八年的時間,足以讓我忘了她。”
“葉軫,該喝藥了。”琉宵端着藥碗慢慢的坐在葉軫的牀邊,小心的扶住葉軫的脖子,讓他倚在自己立好的枕頭上,勺子裡舀了藥一口口的喂他。“宵兒......”葉軫的面容憔悴,可看着琉宵,臉上浮現的笑容卻還是閃動着光彩,“聽管家說,我們的畫,完成了......你真厲害。完成了那幅畫,我們的計劃,就成功一半了。等一切順利的完成,我想我也可以......”“你現在不要想這個,只管好好休息。”琉宵打斷了葉軫的話,極力的用笑容掩飾自己眼中的心疼,“再過幾日就是你二十九歲的生日了,我多請些朋友來給你慶祝好不好?”
“好啊。”葉軫微笑着答應,“這許是我最後一個生日了,我想熱熱鬧鬧的過。”“怎麼會......不會的,以後你每年的生日我都幫你熱熱鬧鬧的過。”琉宵強忍着眼淚,繼續的笑,“你會長命百歲的。”“傻宵兒,若我真的能長命百歲,也不會白白拖累了你......”葉軫緩緩的握住琉宵的手,“宵兒,答應我,我想送你的那件東西......無論如何,在我死之前收下。你已經拒絕了我許多年,這一次,務必收下......”
琉宵不語,只是安靜的喂藥,良久之後,看着葉軫已經將碗中的湯藥全部吃完,她才站起身,扶着葉軫躺下的那一刻,輕聲的對葉軫說,“我不會離開你。我爹死了,我就是整個傅家。你是唯一能收留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你忍心讓我無家可歸?我知道你不忍心。”淺淺的一笑,琉宵爲葉軫掖好被角,離開了。
“義父,這次去,可是去談洛蘇碼頭那批貨的事?”羅弋上車,坐在靳豐的身邊。靳豐低頭取出一封請柬,“生辰宴,一個我很欣賞的晚輩。你也知道我無妻無子,唯一的親人就是你這個義子了,我不想一個人去。”說着,靳豐打量了一下羅弋,不禁玩笑道:“乾兒子,咱們不是去談生意,你別總板着個臉。我知道你向來不愛笑,不過咱們這是給人祝壽去,你好歹意思意思笑一下。”“是。”羅弋應了一聲,卻還是坐的筆直,不曾有半點笑容。看着羅弋,靳豐也只能無奈的笑笑,“是啊,這也的確爲難你了。你大概,生來就不會笑吧。”
車子緩緩的停下,羅弋不禁擡起頭側臉看了一眼窗外。牌匾上的“葉府”兩個字闖入他的瞳孔。頃刻間,羅弋的目光凝結,眼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暗淡深邃,“義父。”羅弋的聲音低沉,帶着似有似無的涼薄,“這裡,可是城南的葉家......”“當然。”靳豐的回答漫不經心,卻又十足的篤定,“這全城還有哪戶姓葉的人家能叫我帶着禮物登門的?我們進去吧。”
“好啦。”琉宵整理了一下葉軫領口的盤扣,十分驕傲的打量,“這世上怎麼會有像我丈夫這樣英俊的人。”葉軫燦爛的笑,餘光瞥見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臉上的笑容卻更加的溫柔,“傻丫頭,我不是你的丈夫。”“怎麼不是,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全城都知道。”琉宵挽住葉軫的手臂,和煦的笑,“客人們陸續到了,我們走吧。”
靳豐似乎跟所有的人都相熟,談笑風生,自如的寒暄。起初站在他身邊的羅弋漸漸的被上前寒暄的那些人隔開,不過,他似乎也有意拉開一些距離,靜靜的審視着這座華美院落裡的每一個角落。的確,在這樣的地方度過的每一天應該都是耀眼奪目的,所謂榮華富貴的日子大概也不會再比這樣更好了......
下車的那一刻,羅弋想找個藉口離開,他不願再見琉宵,既是此生斷了瓜葛便老死不相往來。只是,想要離開的這個想法不過纔在羅弋的腦海中閃現,靳豐的一句“瞧見這排場了吧,這都是葉夫人爲了葉軫開心一手操辦的。”瞬間的斷了羅弋的念頭。羅弋似着了魔一般,再不想離開,只想好好的看一看,到底那位“葉夫人”能爲他的丈夫做到什麼程度。
“看什麼呢?”羅弋的思緒被突然走過來跟自己說話的靳豐打斷。羅弋一愣,只是垂下頭,淡聲的應答,“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裡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該來的地方。”“像你這樣是什麼樣?”靳豐風輕雲淨的反駁,“你早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你了,你是秋明商會會長的義子,是我用心栽培的人。明眼人也都知道真正在打理事務的早就不是我而是你,誰敢不恭恭敬敬的叫你一聲‘羅老闆’,你可是這秋明城的風雲人物,沒有什麼地方是你去不得的。”正說着,靳豐突然正了一下衣領,“乾兒子,別想那麼多了。角兒來了,陪我去把禮物送了吧。”
不遠不近的距離,羅弋看着琉宵挽着一個男子的手臂緩緩的向着賓客的中央走過去。那男子的臉色並不十分好,稍稍的彎着背,可一身湖藍色的緞面長褂再加上星眉劍目的臉和眼中透着的自信和英氣,將那男子整個人都映襯的氣宇非凡。那一刻,羅弋真正的認識了他,傅琉宵的丈夫,葉軫。
“她在葉軫的身邊也還是笑,還是在笑......好像她一點兒也沒變,又好像已經完全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羅弋的目光變得可以躲閃,似乎不想讓白衣在他的眼神裡讀到一丁點與憂傷相關的東西,他眯起眼睛,似乎還能看到琉宵彼時的樣子,“她在我身邊時的笑總是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嗯,那時她還真的是個孩子。而在那個人的身邊,她的笑很淺,很淡,很美。曾經的孩子氣,便是一絲痕跡也不見了。”“八年的時間,你從未忘記過她。”白衣的語氣從容,似是說着一件早已蓋棺定論的事。“與其說從未忘記過她......”羅弋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倒不如說,我一直恨她,心中的恨變成了執念,八年不消。”
“葉先生葉夫人,抱歉我來晚了。”一個說着一口蹩腳中文的中年男人一臉笑的走進來。原本正在招呼客人入座的葉軫和琉宵看見那個男人,臉色一併默契的興奮起來,“麻生先生好久不見了。外子生日沒想到麻生先生竟特意過來,真是感謝。”琉宵上前,禮貌的跟那男人打招呼,眼神裡不動聲色的輕蔑一閃而過無人察覺。
“哈。”靳豐驀地玩味一笑,側向羅弋的耳邊,小聲的說道:“乾兒子,你看看在場的這些人,哪個見了那日本人不禮讓幾分。這倒讓我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看日本人的眼神可跟他們不一樣。還記得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你正在碼頭幫被日本人欺負了的麻三出頭,那個日本人被你教訓的認慫的樣子真是解氣。麻三是什麼德行的人我太清楚,你能幫他,並且一點兒也不怕日本人......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很不一樣。”“就憑這個?這麼說,真是便宜我這個莽夫了。”羅弋很少在靳豐的面前開玩笑,聽了靳豐的話竟也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的自嘲。
“你竟然也有不繃着臉的時候?”靳豐看着羅弋的樣子很是新奇,“你以爲你義父我就這點看人的本事?這碼頭上有哪個人沒被剋扣過工錢,在我的印象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我曾讓人查過,你小子筆筆工錢都算的門清兒,老闆想糊弄你簡直是不可能。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有大義,有身手,最重要的,是有資質。我靳豐的義子,就應該是這樣的人。”
“真是有些可惜。”麻生村正寒暄了幾句,突然面露幾分傷感。這樣的神情看在葉軫和琉宵眼裡,彼此相視一笑,琉宵意會了葉軫跟自己同樣的想法便“順應”着麻生神情的變化,問道:“麻生先生怎麼了。”“哦,沒什麼。”麻生村正淺嘆了一口氣,迫不及待的回答:“只是突然想到已故的家兄,他同葉先生的生日沒差幾天。只可惜多年前,家兄與葉夫人的父親命喪火海,若不是那場意外,今日......”“是啊,的確可惜。真是,可惜......”琉宵的語氣平淡,似乎“昨日之事”早已隨着時間久遠而慢慢的變成記憶裡不值一提的一個點,唯有目光裡隱隱藏着的一股暗流,粘着傷,貼着怨,夾着仇,裹着恨......
“抱歉葉夫人。在下本是來爲葉先生的生辰送些禮物,只是突然想念家兄有些掃了興致。”麻生村正原本悲傷的臉又重新被滿滿的笑意覆蓋,“既然......在下也想借着葉先生生辰的喜氣提個不情之請,家兄生前最大的願望......”“先生,開席的時辰快到了。”葉軫打斷了麻生村正的話,淺笑着擡手示意,“麻生先生請自便,千萬別客氣。”“謝謝葉先生。”麻生村正笑着微微俯身,待琉宵挽着葉軫離開走向席桌的時候,他直起身,收起像面具一樣貼在臉上的笑容,剩餘已經僵在臉上的殘笑裡,也慢慢的滋生出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