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輛黑色奧迪帶着倔強,無限的不甘,混沌的怨氣跟那平靜了前年都一直古井無波的湖水被撩撥了一絲隱忍的漣漪。一老一少安靜的站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駐足凝立了很久很久。
木凡內心的苦楚,屈楚軒何嘗不知道,早在小時候龍天還在的時候,那個比自己爺爺還有年長的普通爺爺就已經深深刻在了這個女孩的腦海中。
十五年前。
那天,也是在這個小院,在這棵柳樹下,同樣的冬季,無風,陽光明媚,一個已經年過知天命年齡的老人,國字臉,方方正正,說話的時候那張被歲月的風霜摧殘嚴重的褶皺深刻的面孔總是帶着嘴角勾起一絲淺淺的微笑,不明顯卻總給人一種如那天冬季裡最溫暖的陽光一樣。才五十多歲,就如同一個傴僂的遲暮老人,孤獨卻又灑然。一個安靜的如聾啞人的女孩,穿着小紅棉襖,繡着小紅花的牛仔褲,還有那雙虎頭棉布鞋,如同一個男孩,穿着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扎着兩根小馬尾辮,沒有任何表情的輕靈面孔如同三千世界中最清澈安靜的一瓢。
老人握着女孩的小手,彎身臉上帶着他平生爲數不多的慈祥微笑,道;“軒軒會不會想媽媽跟爸爸?”
女孩輕輕搖搖頭,表情依舊古井無波,老人蹲下將女孩鞋子上的泥土用手擦掉,微笑道;“軒軒是這個世界上最聽話的孩子,如果你再長大一些,一定要去見見龍帆這小子,他也是個安靜的孩子,我曾經偷偷見過他幾次,呵呵,我每次見他的時候,他都是坐在門口的門檻上,雙手托腮發呆,跟軒軒一樣不愛說話,如果你見到他,一定會喜歡上他,他雖然比軒軒要大一些,但沒有我們軒軒堅強,他剛剛失去爸爸,他會暴躁,會發脾氣,會打人,呵呵,當然都是別人打,所以我希望我們軒軒見到他的時候能好好的跟他聊天,多開導開導他,你年紀沒有他大,但比他懂事,能不能答應龍爺爺,長大了幫我多照顧照顧他?”
女孩眼睛直直的看着老人,好奇道;“龍爺爺怎麼都不跟他見面?是害怕他生氣撒嬌嗎?男孩子都這樣,不聽話的男孩子更是這樣,龍爺爺就知道誇他,”
老人笑了笑,站起摸了摸女孩的馬尾辮,然後拉着女孩的小手,站在只剩下枝條的柳樹下,望着遠方道;“一曲楊柳枝,萬條吹不展,晝夜起相思,一寸相思一寸灰,寸灰難解寸相思,這灰落塵入土,成泥成塵,明知相思苦,無奈苦相思…..”
女孩擡頭看着這個背影有些傴僂的老人,小手緊緊握着老人的手,道;“龍爺爺是想他了嗎?如果你不能去見他,我答應等我長大了能走出這裡了,就幫你照顧他好不好?”
老人回頭笑了笑,一笑滿是滄海桑田。
老人指着身旁的枯柳樹,語氣低迷道;“當某一天,親眼見到一棵落進了葉,只剩下枝幹的書,滿樹的枝幹,清晰,堅強,勇敢。輕輕地剝落表皮,看得見脈絡卻也見到傷痕……在雙脣與聲音之間,某些事物逝去。如同網無法握住水一樣,
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
女孩一雙小柳葉眉豎了起來,很久後,氣鼓鼓道;“聽不懂…..”
老人低頭輕輕捏了捏女孩的被凍紅的小臉蛋,和藹的笑道;“聽不懂沒關係,等軒軒長大了經歷的事情再多些,結婚了,爲人母了,或許就能懂了,”
女孩哼了一聲,似乎在生老人的氣,倔強道;“我纔不要結婚,”
“爲什麼呢?”
“不喜歡,有了小孩後,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誰來照顧她?沒人跟她玩會很孤單,我纔不要這個世界上還有跟我一樣沒有媽媽爸爸陪在身邊的小孩…..”突然女孩似乎想到了什麼,擡頭看向龍天,抿嘴道;“對不起龍爺爺,我也忘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沒爸爸的孩子,所以我決定等我長大了,我就去找他,陪着他,不讓他孤單好不好?”
老人沒有回答,而是擡頭望着血紅的殘陽慢慢落入西山,無風卻溼了老人的眼睛,一滴淚水滴落,滴在了女孩的臉上,是冰涼的。
等車子消失在路的盡頭,屈楚軒轉身看向身旁揹着手彷彿蒼老了很多的爺爺,輕聲道;“爺爺,我以爲我忘了龍爺爺跟我說過的話,只是剛剛看到他蹲在門檻時候的背影,讓我想起了龍爺爺跟我說起過的那個總是安靜蹲在門檻上發呆的不聽話的男孩…..
我答應過龍爺爺要幫他照顧那個男孩,陪在他身邊不讓他那麼孤單的…..”
屈天道回頭看向這個彷彿瞬間已經長大的孫女,掛滿褶皺的面孔上露出一絲慈愛的微笑,那麼的深刻,如同十五年前那個同樣站在這個位置,跟自己敘說那個不太好聽的故事的老人的面孔。
“那當你第一次認出他的時候爲什麼對他那麼刻薄?”
“我只是不喜歡他的不聽話,我一直都以爲他是一個跟我一樣安靜的男孩,是龍爺爺說過的,可是他跟龍爺爺說的一點都不一樣,龍爺爺太溺愛他了….我跑了那麼多地方,想讓自己將這個世界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後好給他將他不懂的事情,不讓他因爲失去爸爸而不開心,不再暴躁,傷心,可是我做了那麼多,好像都沒有用了……”
“那你現在怎麼又想清楚了?”
“因爲他坐在門欄上的那個背影,我知道那是龍爺爺偷偷看他的時候唯一的印象,所以我知道他還是龍爺爺心目中那個喜歡安靜發呆的男孩…..以前不喜歡他僞裝的面孔,現在能接受了…….”
屈天道笑了笑,摸了摸屈楚軒的腦袋,道;“能不能在給我談一曲《平沙落雁》?”
屈楚軒安靜的走入木屋,片刻琴聲起。
《古音正宗》中說此曲:“蓋取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鴣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也。……通體節奏凡三起三落。初彈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其欲落也,迴環顧盼,空際盤旋;其將落也。息聲斜掠,繞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應,三五成羣,飛鳴宿食,得所適情:子母隨而雌雄讓,亦能品焉。”
旋律起而又伏,綿延不斷,優美動聽;基調靜美,但靜中有動。躺在藤椅內的屈天道,擡頭看着頭頂只剩枯枝的柳樹,眯眼呢喃道;
“石走,沙飛,天似土,地如刀割。寰宇孤影浮動!
眺目,凝眸,身似弓,影如弦劍,乾坤怒狼廝殺!
~~~來自北方的狼族,黑暗是它的世界,孤獨,堅韌,衝殺纔是它不朽的血性!”
屈楚軒走回木屋,走進臥室換上了那件她親自縫製的將來要爲某個男人穿的衣服。
黑色木屋,
一張暗紅色木桌,
一把古樸七玄琴,
一道青色長袍身影,
香菸嫋嫋,琴聲綿綿。
如白蔥細嫩般的指尖在琴絃上譜寫了那首想要親自唱給某個男人用來安慰他孤寂心靈的幾句話。
花落季斷腸時,
飛紅隨水東逝,
目送青色過往,
心中點滴細數時,
你猜有幾許歡喜幾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