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妝做了個悠長的夢,夢見爹爹和阿孃還像在陝州時一樣,用過暮食之後,坐在院子裡看落霞。夢裡的爹爹和阿孃臉上沒有病容,仍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慢慢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軍中的趣事。
沒有分離,也沒有惶恐,明妝心裡是平靜的,甚至醒後,仍不願意從那種溫情中脫離出來。只是仍有些傷心,如果爹爹和阿孃還在,那該多好……阿孃過世之後,因路遠迢迢不能和爹爹合葬,只好命人將阿孃的衣裳送回潼關,埋在爹爹的墓旁。
他們在那邊,應當已經團聚了,這樣很好,就不怕他們孤單了。自己一個人尚好,有商媽媽和午盞她們陪着,將來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要去完成她的執念和心願。
雪還在下,商媽媽來喚她,輕聲說:“小娘子略打會兒盹就行了,要是想睡,還是要回牀上去。”
明妝從賬冊間擡起頭來,揉揉眼睛說不睡了,看天色將要暗下來,把手上的東西整理好,趿鞋起身到門前看雪。
雪好大,一點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明妝喃喃說:“明日芝圓還要邀我品香呢,要是下上一整夜,恐怕是去不成了。”
她口中的芝圓,是樞密使湯淳的獨女,因阿孃早年在閨中時候與湯淳的夫人周大娘子交好,因此回到上京之後,就讓她認了周大娘子做乾孃。有了這一層,明妝和芝圓的感情相較旁人,愈發好一些。阿孃故去的三年裡,周大娘子對她也是多番照應,甚至比起易家人,要更親厚得多。
商媽媽跟着瞧了瞧天色,對插着袖子說:“且等明日再看吧,要是去不成,就打發個小廝過去傳話,免得湯娘子等你。”
夜裡明妝躺在牀上,聽窗外風過檐角,發出嗚嗚的聲響,淒厲之聲直到四更天時才消停。早上起牀,忙不迭推窗看,雖是房頂院落處處白茫茫,但天色卻清朗起來。
院子裡粗使的婆子已經在剷雪,把半埋進雪堆裡的海棠樹解救了出來。廊下女使忙碌,送熱水的、捲簾的、灑掃的、運送晨食的……一派熱鬧氣象。
明妝喜歡人多,其實還是害怕寂寞,阿孃過世後,府裡僱請的女使和婆子沒有減少,反倒又添了些,她不願意這易園變得冷冷清清的,就要每一處都有人走動,每一處都乾乾淨淨,興興隆隆。
不過雪停了,該準備往湯宅去了,否則芝圓等不了,早晚會打發人過來催促。
女使把隨行的點心和香料搬上馬車,車輦停在邊門外的小巷裡,待明妝打扮好了,便登車往安州巷去。
安州巷距離易園所在的界身南巷有段距離,出了閶合門順樑門裡大街往南,再走上半盞茶就到了。
這些年明妝經常往來,門上的小廝也認得她,看見七香車停下,立刻討好地搬了腳凳放在車前。一見着人,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條縫,叉手說:“給易娘子見禮。我家小娘子早早就吩咐了,說易娘子來了不必通傳,讓嬤嬤請進去就是。”
明妝點點頭,“你上回託我的事,已經辦妥了。我問過府裡管事,嶽臺莊子上缺個押送糧食的人手,要是你表弟不嫌棄,明日就讓他過去吧。”
門房小廝一聽,忙不迭又行禮,叨唸着:“多謝易娘子了!我就說,託易娘子,比託我們公子靠譜多了。”
門內的婆子已經出來相迎了,呵着腰把人領進了門。
穿過抄手遊廊進後院,芝圓的院子在蓮花池以東,剛進月洞門就聽見她在吆喝:“撈出來……火再燒得旺些……”
明妝朝內看,窗開着,簾子疏疏捲起半幅,窗後的身影拿銀索襻膊,正忙得熱火朝天。
芝圓見她來了很高興,笑嘻嘻說:“哪裡冷,我爲了做這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呢!”邊說邊把人引了進去。
打眼一看,滿桌鋪着溼漉漉的柏子,那青澀之氣混合了黃酒的味道,乍一聞,有點沖人。
芝圓說是啊,“用柏子香迎接好友,是時下最風雅的事。”
風雅事的賣點,無外乎清淨質樸,芝圓說你細聞聞,“像不像置身於山林之中?”
她滿臉希冀,那圓而可愛的臉龐真如她的名字一樣,像個白胖的芝麻湯圓。
明妝依言深深嗅了嗅,爲難地說:“不像置身山林,像進了酒缸。”
好友不賞臉,芝圓也不在意,豪邁地一指桌上瓶罐,“香譜上說了,柏子用黃酒浸泡七日,撈出來風乾即可。這些都是泡好的柏子,可近來天氣不好,不知要晾到什麼時候,所以我想了個辦法,烘乾它,幹了就能放進石杵杵碎,到時候再點上,就有山林的味道了。”
養在深閨的姑娘終日閒暇,很有親自動手的興趣,於是也不用女使幫忙,把笸籮裡的柏子倒進了鐵鍋裡。
翻炒起來,一個看火,一個舉鏟,明妝說:“我帶了一盒花蕊夫人衙香來,比這個可好聞多了。”
芝圓照舊對她的柏子香興致盎然,“那些媚俗的香,點起來有什麼意思!還是這個好,閒坐燒印香,滿戶松柏氣……”
結果剛說完,鐵鍋裡的柏子受熱太猛,轟地燒了起來,滿屋子女孩頓時尖叫逃竄,還是老道的婆子進來潑了水,才把火頭壓下去。
可是熱鍋遇冷水,加上炭也給澆滅了,屋裡濃煙四起,從門窗傾瀉而出,這動靜很快招來了周大娘子,神天菩薩一通喊,“這是要放火燒屋子嗎!”
兩個人被女使從屋裡拉了出來,薰得臉上白一道黑一道,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周大娘子起先還氣惱,但見她們這樣,又忍不住笑起來,給明妝擦擦臉,又戳了戳芝圓的腦門,“真是冤家,整天就知道胡鬧,傳到你爹爹耳朵裡,看他捶不捶你!”
捱了罵,無可奈何,芝圓看了看明妝,“般般,我們還是點你帶來的花蕊夫人香吧。”
至於這屋子,是沒法呆了,只好移到花廳裡去。剛坐定,周大娘子就責怪芝圓:“你整日不知在忙些什麼,讓你學女紅又不聽,還帶壞了妹妹。”
芝圓鼓起了腮幫子,那小圓臉更圓了,“我只比般般大了半個月……”
“半個月也是大,就該有個姐姐的樣子。”周大娘子瞪了她兩眼,轉而又和顏悅色來問明妝,“昨日好大的雪,可出去賞雪了?”
明妝說是,“幾位表姐辦喜雪宴,請我到潘樓吃席,回來的時候祖母也派人來了,說要接我去宜男橋巷。”
周大娘子聽了不由皺眉,“總是無利不起早,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一旁的商媽媽適時插了一句嘴,“隱約聽說,有人同易老夫人提起我們小娘子,要給我們小娘子說合親事。”
這回不等周大娘子開口,芝圓就先炸了毛,高聲道:“那易家老太太看顧過般般嗎,有什麼資格來決定般般的婚事?”
可這世上禮法就是如此,無父無母的女孩子,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只要還有族親長輩,長輩就有說話的份。
明妝倒不自苦,“反正我可以推託,就說年紀尚小,不急着說親事。”
周大娘子嘆了口氣,“人家哪裡是着急爲你說親事,不過是想早些打發你,寥寥準備幾樣嫁妝把你嫁出去,他們好名正言順接手易園和外面的產業。”說罷沉吟,“看來須得早他們一步,與其讓他們隨意說合,不如咱們這頭找個知根底的。”
芝圓說對,“找個好人家,咱們般般這樣人才,不能被易家那些黑心肝的埋沒了。”想了想計上心來,撫掌說,“等我過兩日進宮給貴妃請安,求她給般般做媒,物色門好親事,這樣就能堵住易家人的嘴了。”
當朝最得寵的貴妃孫氏,認了芝圓做養女,芝圓在禁中養到十四歲,與四皇子高安郡王定親後纔回到本家待嫁,因此在禁中也算頗有門道。
可是這樣的提議,多少有些欠考慮,周大娘子不好說得太透徹,只好委婉道:“孫貴妃是個冷清的性子,你是她的養女,她纔有這份熱心腸來替你做媒,你卻不能恃寵,隨意麻煩她。這樣吧,般般的婚事我來替她留意,若有好的,我先上袁府和袁老夫人提一提,讓袁老夫人再和易家推舉。袁家畢竟是般般的外家,婚事上頭也說得上話,反正易家最終不過要將般般嫁出去,真要是能儘快擺脫,我看他們也求之不得。”
明妝聽她們談論她的婚事,談得風生水起,自己倒像局外人一樣,“乾孃,我還沒想得那麼長遠呢。上月不是剛及笄嗎,用不着這麼着急說親事。”
周大娘子卻很上心,“你阿孃臨終前託付我看顧你,我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原本也是想着你剛及笄,打算等開了春再好好說合,誰知道易家比咱們着急。若是把你的一輩子放手給易家操持,只怕他們會坑了你,還是咱們自己盡心的好。”
明妝聽她這樣說,便沒有再反對,“那我全聽乾孃的。”
周大娘子頷首,這事說定了,心裡就有底了。看看時辰,將要到午飯時候,起身笑道:“你們姐妹坐着說話,我去看看中晌吃什麼,另加兩個人般般愛吃的菜,般般用過了午飯再回去。”
明妝點頭說好,目送周大娘子領着身邊女使,往院門上去了。
花廳裡只剩下各自近身伺候的人,芝圓往明妝身邊挪了挪,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其實我心裡有個合適的人選,你可要聽一聽?”
明妝嗤笑,“你也打算給我做媒?”
芝圓嘖了聲,“你不是說過麼,要是咱們能一輩子不分開就好了。我想來想去,女孩子嫁了人就各奔東西了,要想長久親近,不如嫁進一家做妯娌,你說如何?”
明妝愕然,那雙鹿一樣的眼睛怔怔盯住她,“你是說……”
芝圓是個單純的姑娘,雖說長在禁中,但對權力並沒有太大的慾望,她鄭重其事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官家養活了八個兒子,至今沒有立太子,也不知心裡屬意誰。咱們要是各嫁了一個,勝算就高一些,萬一一個當上了皇后,那另一個不也跟着沾光嗎。你看……”她掰着手指計算,“皇子之中除卻大皇子和三皇子已經娶親,四皇子給我下了定,剩下的都沒說合親事呢。除卻七歲的八皇子,十二歲的七皇子,六皇子和五皇子年紀都與你相當,二者還能選其一。我覺得,五皇子是個好人選,學問好,私德也好,比你大一歲,可謂天作之合。”
她說得煞有其事,明妝卻蹙眉發笑,“你當帝王家的男子是菜,由得我去挑嗎。況且我爹爹和阿孃都不在了,作配我,對人家沒有助益。”
芝圓說那未必,“你瞧當今聖人①,不也無父無母嗎,有時候爲了提防外戚干政,寧願找這樣家世的女子。再說憑你的人才樣貌,不靠家世也能讓男子神魂顛倒。”越說越高興,當即做了決定,“下月十六是南嶽大帝和后土誕辰,屆時人人都去重陽觀參拜,李家人拜完了愛在山下梅園歇息,到時候我想辦法引薦你。”
明妝有些遲疑,“這樣……不大好吧!”
芝圓擺了擺手,“有什麼不好!李家的皇子皇孫是香餑餑,那些名門出生的小娘子,哪個不是各顯神通。畢竟有爵在身,比榜下捉婿強,榜下捉一個貢士,萬一這輩子不得高中,不也是白搭嗎。”
明妝聽罷,想起了昨日靜好的話,“你和我三表姐的意思不謀而合。”
“所以就這麼定了。”芝圓拍了拍胸口說,“看我的,我同他們自小認識,屆時也好說話。到了那日你只管好好打扮,讓他們領略一下你的風采。不拘是五皇子還是六皇子,只要有了眉目,易家人就不敢再輕易擺佈你了,對你也是一樁好事。退一萬步,就算過去認得幾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明妝沉默下來,半晌擡起眼,眼中波光微漾,旋即笑了笑,“那我就跟阿姐過去長長見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