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一肚子壞水。...)

從皇建院街出來,一直往南,出了崇明門再過曲麥橋,就是宜男橋巷。

兩地相距較遠,從界身南巷過去,起碼得走上半個時辰,當初阿孃回京之後,曾帶着明妝來過一回,那座老宅沒有給她太多的好感,只記得祖母對阿孃說了很多陰陽怪氣的話,彷彿爹爹的死是因爲阿孃。加之爹爹的靈柩沒有運回上京,易家的祠堂便很有理有據地,拒絕迎接空頭的靈位回來供奉。

產生了那麼多的不愉快後,完全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但人言可畏,不能落個眼裡沒有長輩的名聲,因此逢着過年,明妝還是禮節性地來拜會一次。當然不會逗留太久,坐上一會兒藉口要去外家拜年,就能順利離開了。今日也是一樣打算,到了門上讓人把禮物送進去,正要支使人通傳易老夫人一聲,沒想到院子裡的主事嬤嬤親自迎了出來。

“哎呀,小娘子來了!”柏嬤嬤滿臉堆笑上前納福,“小娘子新禧呀,老夫人等了小娘子好一會兒了,一早上起身就在念叨呢,說今日般般要來,讓人好生預備了小娘子愛吃的點心,只等小娘子來。”

明妝覺得很有趣,她與這位祖母生疏得很,她幾時知道自己愛吃什麼了,弄得真如貼心貼肺骨肉至親一樣。不過她們有這臉裝親厚,自己也要配合配合,便笑了笑道:“我起得晚了點,沒趕上辰時來給祖母請安,讓祖母久等了。”

柏嬤嬤說不妨事,“只要小娘子來,老太太就高興了,哪裡還計較小娘子來得早還是晚。”

正說着,看見羅氏和齊氏迎面過來,那樣溫存的兩張笑臉,挽着畫帛,拂動着手裡的手絹道:“小娘子新禧呀,外頭冷,快上屋裡暖和暖和吧!”

一行人簇擁着明妝進了易老夫人的院子,這可是往常從來沒有的禮遇,真讓人受寵若驚。

無事獻殷勤,八成沒什麼好事,明妝心裡有準備,無論她們說什麼,一概不應就對了。待進了門,客客氣氣向易老夫人行禮,先納福,再獻上一盞茶,易老夫人破天荒地招了手,說:“好孩子,來,快坐到祖母身邊來。”

原本太夫人身邊的位置,只讓家裡最得寵的男丁坐,幾時也輪不着孫女。莫說明妝了,就連凝妝和琴妝,也只有邊上站着的份。

這回老太太一慈悲,那兩個年長的孫女就暗暗撇嘴,但礙於大家都對易園那塊肥肉心知肚明,便宜了明妝一回,她們也就不說什麼了。

易老夫人彷彿要把這些年虧欠的親情一下子都補滿似的,攬了攬這最小的孫女,沒話找話般說:“天寒地凍的,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不冷麼?”

明妝心道我有上好的絲綿,比這宅子裡的人情可暖和多了,但面子上仍舊好言回話,“我冬日裡一向這麼穿,太厚實了不好活動。”

“噢。”易老夫人衝她笑了笑,“果然年輕孩子氣血旺,不怕冷。不過畢竟是女孩兒家,保暖最是要緊,年輕時候不當心,到老了要落病根的。”話鋒一轉又道,“我看你身邊伺候的人,像是不大盡心,你又不在我跟前,我總是提心吊膽的。要不……我打發兩個辦事的婆子過去,讓她們好好照顧你。你是三郎的獨苗,也是祖母身上的肉,不能讓她們胡亂應付敷衍。姑娘家受了慢待不好意思說,有了那些辦事婆子,她們不怕得罪人,萬事都好替你把關。”

明妝一聽,就明白這位祖母又在打什麼算盤了,放兩個婆子在她身邊日夜盯着,現在所謂的照顧,到了以後就變成管轄了。

因此說不必,“祖母不知道我的毛病,院子裡有生人在,我連覺都睡不着。祖母派來的嬤嬤,只怕要送到後院廚上做雜事去了,到時候豈不是大材小用!”

她一回絕,易老夫人心裡就不大痛快,反正這孩子就是油鹽不進,不管你提什麼,她都能把路給你堵死。

沒轍,大過年的不能動怒,這個話題就不繼續了,勉強笑道:“也罷,你既不習慣生人服侍,那就再說吧!”一面招呼柏嬤嬤,“快,把小娘子的利市拿來。”

柏嬤嬤立時熱鬧應了:“老太太先前吩咐過了,早就預備好啦。”說着雙手捧上來,是一個拿赤紅錦緞做成的小小荷包,交到明妝手裡,笑着說,“這是年前請城中銀匠仔細打出來,過年送給小娘子玩兒的。”

這算是壓歲錢,不過換成了另一種式樣。明妝扯開荷包,倒出來看,是拿金銀打造出來的荷花、如意、銅錢,和一隻圓胖的小金豬。

明妝孩子氣地笑了,“多謝祖母,這麼精美的小玩意兒,阿姐們都有吧?”邊說邊把東西裝回去,垂着眼道,“這是我頭一回得祖母的紅包吶,不知往年都是這樣,還是今年特別些呀?”

然後易老夫人的面子又下不來了,過去三年他們沒把明妝當自家孩子,就算她初一來拜年,也從來沒得過長輩的紅包。今年長輩爲什麼態度大變,她不是不知道,小孩子可沒想留誰臉面,問出來,就是爲了給長輩難堪的。

原本這問題含糊含糊就過去了,易老夫人也打算繞開了說,沒曾想凝妝那丫頭多嘴,見明妝少見多怪,不能錯過這個譏嘲她的機會,涼笑了一聲道:“這有什麼稀奇的,每年都是這樣,妹妹沒見過罷了。”

這下子在場的人都烏雲罩頂,明妝臉上的笑容卻愈發明豔了,哦了聲點頭,“看來是我沒見識了。”

晦氣,大年初一就叫人鬧頭疼,羅氏狠狠瞪了凝妝一眼,“偏你話多!讓你上佛堂裡看着點火,怎麼還不去!”

凝妝那張俗美的臉上滿是不甘,“大節下的,你們都在這裡坐着,讓我去看什麼火……不是有女使在嘛,我不去!”

她不去,沒辦法,羅氏拿眼神示意她閉嘴,又換了另一副笑臉,溫聲對明妝道:“今日你伯父和哥哥們都在家,中晌讓廚房預備好酒好菜,咱們一家人吃個團圓飯。”

可明妝婉拒了,“回頭還要往袁宅給外祖母拜年呢,不能留下吃飯,往年都是這樣,伯母忘了嗎?”

往年也確實從來沒人說過要留她吃飯,羅氏立刻顯得有些尷尬,只好自己打圓場,“哦對,我竟是忘了,還有外家要去呢。”

易老夫人忙道:“下年改一改吧,先去袁宅見過你外祖母,再回自己家來,這樣就不匆忙了,好留下吃飯。”

明妝笑着說:“先去外家,倒是對祖母的不恭了,我瞧現在這樣也挺好,反正在哪兒用飯都一樣。”

氣氛顯得有點僵,大家都覺察出來了,齊氏爲了避免太夫人難堪,忙道:“不要緊,初一不成,初二再來就是了,反正休沐好幾日呢。”說着頓了頓,偏過身子打探,“般般啊,昨日除夕,你四哥出去觀燈,在御街上看見你和翼國公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所以兜兜轉轉半天,最後還是要回到這個問題上。

明妝看屋裡上下七八雙眼睛看住她,連易老夫人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就知道除夕那晚她們沒少盯着易園。翼國公邀她賞燈的事,是通過姑母傳到她們耳朵裡了,所以沒什麼好掩飾的,爽快地說:“今年陝州軍大勝邶國,花燈不是更勝往年嘛,所以翼國公邀我賞燈……既然四哥看見我了,怎麼不來打個招呼啊?”

打招呼……鬧不清裡頭原委,誰敢上前打招呼。再說這不過是齊氏拿來誆她的話,只想套一套實情罷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如刨根問底吧,羅氏挪動一下身子,和太夫人交換了下眼色,轉頭對明妝道:“般般,你們只是尋常朋友往來吧?翼國公可曾對你吐露什麼心聲啊?”見那雙眼睛朝自己看過來,羅氏微噤了下,復又道,“倘或真有什麼……你爹孃雖不在了,但還有祖母,還有族中長輩呢,可不能自作主張,讓全上京笑話。”

明妝明知故問,笑着說:“不過看一回燈,怎麼就讓全上京笑話了?”

對於她的裝傻,凝妝和琴妝都很覺不屑。琴妝道:“我們女孩子最要緊的是名節,如今雖然風氣開化,大晚上和男子出去賞燈,終歸不妥。”

這琴妝是出了名的會裝,滿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道理都是爲別人而設的,和她自己不相干。

明妝失笑,“春日宴上,滿上京的貴女還和男子打馬球呢,並駕齊驅、推推搡搡,要是忌諱那麼多,春日宴早該停辦了。”

琴妝目瞪口呆,本以爲她會受教,沒想到她竟巧舌如簧,當即便對太夫人抱怨起來,“祖母您瞧,您再不管教,可要出大事了!”

易老夫人臉上擺出了爲難的神情,顯然要令明妝懂得,這件事確實不妥當。

可明妝不吃那一套,“我做了什麼,就要出大事了?出去賞燈有貼身的女使跟着,又不單單我和翼國公兩個,更不是揹着人躲到犄角旮旯裡去,做什麼要祖母管教我?”

琴妝再要反脣相譏,被她母親制止了,齊氏對明妝道:“你別生你二姐姐的氣,她也是爲你好。這回去了就去了,下不爲例,也就罷了。”

所以和皇子來往就像見不得光似的,這都套用了話術,說什麼下不爲例了。其實明妝很想知道,對她可以拿名節來嚴格要求,換成翼國公邀了凝妝和琴妝,她們又是何種態度呢?

不過今日沒有必要和她們多掰扯,大年初一的,犯不着動怒,不過乖巧地應了聲是。

但這聲“是”,又讓在座的長輩如坐鍼氈了,在她們看來明妝是有反骨的,這丫頭表面天真,實則一肚子壞水,也沒有那麼容易被馴服。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居然順從地答應了,雖然可能只是隨口敷衍,但易老夫人看見了歸順的希望,總算這孩子還有一點做晚輩的樣。

既如此,就該重整一下祖母的威嚴了,易老夫人道:“及笄的姑娘,是該談婚論嫁,易家雖不算高門顯貴,卻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兒女婚姻大事,草率不得。般般啊,你與那位翼國公,我看並不相配,人家是天潢貴胄,咱們呢,不過是已故郡公之女,爵位和食邑都沒了,高攀皇子,將來要後悔的。”

羅氏也道:“帝王家風光是風光,但風光背後諸多攀比,咱們可拿什麼同妯娌們論高下呢。所以還是踏踏實實,讓祖母踅摸個門當戶對的郎子吧,日子過得和美,強似往後日日眼淚就海味,般般,你說呢?”

明妝說是,“不過我還沒想得那麼長遠,難爲長輩們替我周全。我的年紀,是姐妹之中最小的,總是先看着阿姐們許配人家,再掂量自己該找什麼樣的人家。”言罷笑了笑,“其實我也覺得和翼國公不相配,人家是皇子,總不好入贅易園,祖母說是吧?且不着急,往後再說,萬一能遇見一個有權有勢,又肯倒插門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話一出,易老夫人和兩個媳婦臉上都不是顏色了,心說這丫頭小小年紀倒會步步爲營。她先要看堂姐們高嫁低嫁,再盤算給自己找人家,不是嫁入極貴之家,就是找人入贅,繼續把持着易園。橫豎怎麼都不吃虧,怎麼都不委屈自己,氣得易老夫人直咬牙,三郎怎麼生出這麼個東西來!

正不痛快,忽然聽見外面“哐”地一聲,然後就是撲撲地,翅膀猛力拍打的聲音。

羅氏站了起來,責問:“怎麼了?大過年的,弄出這等動靜!”

一個女使進來回話,說鸚鵡架子倒了,已經趕忙攙起來了。

易老夫人穿過隔斷望向外面,朦朧的油紙映出女使往來的身影,她忽然浮起了笑意,慢吞吞吩咐羅氏:“那些年代久遠的物件,該換就換了,留神別傷了人。後院那排屋子被雪壓塌了半邊,年前來不及收拾,等過完了年,好好修繕修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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