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醒過來的時候, 程子安已經不在身邊。蘇傾睜大眼睛望着身旁米色的窗簾透出的微曦晨光,不禁懷疑昨夜的一切也許不過只是黃粱一夢。
程子安的聲音,低沉中夾雜着無數的情緒, 悲傷, 無奈, 絕望, 痛苦……聽得她流不出一滴眼淚, 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有耳邊,他安穩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砸在她的腦海裡, 格外清晰。無法想象,像他那樣的人, 一直以來都總是以一種強勢的姿態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裡的人, 竟然會流露出那樣軟弱的一面。看慣了他的不動聲色, 看慣了他的鎮定自若,那一刻他的手足無措就格外地讓人難以置信。
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再去想, 卻聽到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有人坐到牀邊,乾燥的手掌暖暖地撫上自己的額頭和臉頰,熟悉的觸感除了程子安就再不作他想。蘇傾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頭髮柔柔地垂下來稍遮住眼,一件淺藍色的V領格子衫襯得膚色越發白皙, 一時竟又怔住。
倒是程子安看到她醒來, 便收回手, 問道:“醒了?好點沒有?肚子還疼麼?”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聽不出什麼感情。蘇傾眼色一黯, 撐起身子回道:“沒事了。過去就好了。今天要去哪裡?”
程子安看着她, 手指動了動想撥開她額前垂下的一縷頭髮,卻終究忍住。“恩, 那就去鎮上隨便逛逛吧。逛到你累了就回來。”說着站起身,看着蘇傾道:“我問服務生要了紅糖水,起來喝點吧。我先出去了。”
蘇傾一愣,紅糖水?卻看到程子安已經面不改色地拉開門走了出去,不由地又是尷尬又是感動。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想起程子安大約還在等着自己一起吃早飯,便不再胡思亂想,匆匆起了牀。
只是她卻忘了去想。這樣一家景區的旅店裡,一大清早哪裡來的紅糖水。而她也永遠不會知道,有人爲了她的生理痛,一晚上都沒有睡安穩,天一亮就開着車幾乎繞了半個淺寧,最後纔在一家24小時便利店裡買到了一小包紅糖。
說不出口的,卻也是愛情。
淺寧着實是個美麗的小鎮。早晨的太陽光並不太強烈,整座城市在這樣溫柔的照射裡,從昨夜的狂歡裡漸漸清醒過來。路邊冉冉炊煙的小攤,有着最可口豐盛的早餐。有相熟的店家偶爾笑着彼此招呼,熱情地邀請着過路的行人。
淺寧也是個出了名的棋子鎮,古樸的氣息夾雜着久遠的神韻撲面而來,整座小鎮便像是一盤整整齊齊尚未開局的棋,錯落有序地如棋子般排列着。即使沒有那些高大的建築,喧鬧的車流,卻依舊讓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護城河依舊緩緩流淌着,映出無數朝陽下的笑臉。蘇傾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寧靜。即使耳畔有不時夾雜着方言的對話,即使眼前有來自各地的遊客,可是卻偏偏真的安靜下來。
這樣的生活,纔是真的幸福吧。不用計較太多得失,不用去在乎明天會在哪裡。這一刻的自己,活着,便只是爲了活着。這感覺,竟是這一生活了這麼久從未有過的充實。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本書,那作者說:“他們的世界,不是在門後面,而是在大地之上。”當時無法體會的深意,此時此刻,卻一分一分浸入血脈,在腦海裡盤桓不去。。
程子安感覺到蘇傾不同尋常的沉默,側眼看去,卻瞟到她臉上嚮往的神情,不由心下微微一動。牽了她的手走進路邊一家小店裡。潮溼的木材味道撲鼻而來,蘇傾不禁深深吸了口氣。店家是個年輕女孩子,長長的頭髮盤在腦後用一根簪子扣住,笑得格外甜美。這時看他們進來,便主動招呼着,介紹起自家的商品來。
這本是間再普通不過的小飾品店,可是程子安沒怎麼逛過女孩子的商店,一時卻也興致昂然。看着看着,手就不知不覺地向一枚銀色的小戒指伸出去。蘇傾從店的另一邊看過來,卻正好看到程子安伸手的動作。一怔之後,鬼使神差地飛速伸出手去擋在程子安伸手的方向指着戒指旁邊的一個手鐲對那女孩子說:“我要這個。”
那女孩子也是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兩人在做什麼。擡頭看到兩人都是神色自若的樣子,只得納悶着拿了那手鐲出來遞給蘇傾。其實是隻很簡單的手鐲,藍色的小花紋雕在銀色的圓圈上,正中間暗釦的地方鑲了一點水鑽,簡單卻還算別緻。
程子安手伸到一半被蘇傾打斷,再看她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神裡漫上一點苦澀。此時看蘇傾帶着這手鐲倒是也大方可愛,便沒說什麼,付了錢一起走了出來。
兩個人走走停停,偶爾看到喜歡的店面就進去轉一轉,遇到太過熱情的店家就買一點東西帶回去。路過一家賣手工披風的店,蘇傾想起上次跟葉萌一起逛街的時候她便嚷嚷着說想要一條,卻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此時看到這家店裡各色各樣的披風不禁有些心動。最後拿了一條紫色的和一條綠色的,有些猶豫不定到底該買哪條。
結果程子安走過來,湊在蘇傾耳邊問了句:“給葉萌帶得麼?”
蘇傾點頭。苦惱道:“這兩條都很不錯吧?你說該選哪條好?”
結果程子安直接付了兩條的錢,指着紫色的那條說:“那個。你穿好看。綠色的送給葉萌。”
本想着隨便走走看看就回去,結果越走越覺得,這樣的地方,錯過了實在有些可惜。於是不知不覺卻也走出了很遠,手裡也大大小小的拎了一堆袋子,戰果頗豐。
中午的時候,蘇傾覺得有些累,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便拉着程子安進了附近一家外面看去還算乾淨的小店。本以爲程子安會不習慣這樣的小飯店,但看到他神態自若的點菜便也收起了那點忐忑,心安理得的等着店家上菜。
程子安掰了雙一次性筷子,仔細地把上面的木刺都磨掉才遞給蘇傾。蘇傾接過來,問他:“下午還要去哪裡?”
程子安擡眼看她,也不回答,而是問道:“很喜歡這裡麼?”
蘇傾點頭,“恩,如果可以一直生活在這裡一定很開心吧。怪不得容瑄會選了這裡避難,真是夠聰明。”
程子安不禁笑起來,“他哪裡聰明,當初還是我給他找了這麼個地方。不過他倒是把LAST弄得很不錯。”
蘇傾不可思議地看着程子安,驚訝地問:“你選的?你怎麼知道這裡的?”
“那時候跟梵歆來過一次,她當時就嚷嚷着讓我在這裡給她找個據點方便她日後離家出走。結果她還沒走,容二就先被趕出家門了。”
蘇傾瞭然地點點頭,轉念又問道:“爲什麼你一直叫他容二啊?”
程子安笑起來,樂了一會兒才說道:“開始的時候,是因爲他上面有個哥哥,在家裡排行第二。後來麼,就是每次一起喝酒,他總是輸給我,我姐又輸給他,就開玩笑叫他容二了。”
蘇傾也樂道:“原來是這樣。我說他怎麼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不多時菜便上來,因爲原料很新鮮,都是附近的田裡剛收的新鮮蔬菜,所以雖然菜式簡單,卻是十分的清新爽口。
吃過飯又隨便走了走,就一起回了旅店。蘇傾覺得身上有點乏,便補了個下午覺。程子安坐在外面看了會電視,覺得裡面的人一時不會醒來,便悄悄出門開車去了LAST。
到了的時候,容瑄正斜斜地倚在門口,低了頭點菸。看到程子安的車,直起身走過去,遞給他一個黃色的牛皮紙袋,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放了些什麼。
容瑄看着程子安把袋子放進車前的匣子裡,上下打量了兩眼說道:“我說,真的值得麼?如果一步走錯,你可就得靠我養活了。”
程子安白他一眼。“少給我烏鴉嘴。這事兒謝了,以後遇到我姐打你我一定不再當做沒看見。”
容瑄嘴角抽搐,一口煙沒吸穩,嗆得連連咳嗽。緩過來以後一巴掌拍上程子安的車門,罵了一句:“滾一邊兒去。趕緊回去陪你的小美人,當心慢了被人搶走。”說完也不等程子安回答就恨恨地向自家酒吧走去,程子安看着他的背影,感動是一瞬間就涌上心頭的,不知不覺間,便開口衝着那俊秀的背影喊了一句:“容瑄!謝了!”
容瑄背影頓了頓,伸出夾着菸蒂的手在空中向後揮了揮,並未回頭。只是進了LAST之後,站在玻璃窗後面看着程子安的車開遠,終於還是忍不住默默唸了一句:“笨蛋。加油了。”
回到房間裡的時候,臥室裡的窗簾依舊拉着,大約是蘇傾還在睡着。程子安把剛從容瑄那裡拿到的紙袋仔細地放進隨身帶的電腦包裡。一回頭,卻看到蘇傾幾乎是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從臥室裡走出來,朝浴室的方向緩慢地挪動。眼見着她搖搖晃晃地就要撞到門上,程子安驚得伸出手一把拉住她。因爲是下意識的舉動,又有些被蘇傾嚇到,手上的力氣自然是大了些,一下就把人整個兒拽進了懷裡。
這一拉一撞下,原本幾乎睜不開眼睛的蘇傾徹底清醒了。“啊”了一聲後,便發現自己居然又被程子安攬在懷裡。反應了一下,再回頭看看眼前關着的浴室門,大概也猜到了自己又犯了什麼錯誤,不由得臉上一紅。不動聲色地掙出身子來,低低地說了句“謝謝”,便走進了浴室。結果剛走兩步,忽然聽程子安在身後冷冷地說:“一會兒換條褲子吧。”回頭,那人卻已經走進了臥室裡。蘇傾想了一下,忽地反應過來程子安說這話的含義,不禁大窘,趕緊溜進了浴室裡,幾乎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鏡子上。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子安正坐在沙發上隨意地拿着遙控器轉檯,修長的雙腿搭在一起,左手撐在腮下。天已經有些黑下來,屋子裡的光線模糊地映着他的側臉,無限平和。看到蘇傾出來,程子安放下遙控器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身邊。蘇傾的頭髮剛洗過,還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程子安從她手裡接過毛巾,動作輕柔卻熟練地幫她擦乾頭髮。一時兩人都有些恍惚,似乎時間從未過去,他們……依舊是許多年前,曾經互相依賴的兩個人。
很久之後,蘇傾依舊會想起那天晚上,一盞鵝黃色的小檯燈,一部催人淚下的老電影,他和她,依偎在兩隻小小的手掌型沙發裡,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聲。六年之後,在他的身邊,她終於想起了家的感覺。甚至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動作,只消一個眼神就能猜到對方的下一個動作,那樣的默契總讓人無法抗拒地靠近。
天亮以後,各自行走。天黑時候,許我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