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辜負!

海川放下手機時, 低頭嘔了一口。

空空如也的胃袋,能吐的也只是胃液。胃液割喉,而胃痛更是如同刀絞一般, 他卻滿臉不在乎, 彷彿不覺得。

他是早已麻木了。

帶着嘴角一絲若隱若現的血絲, 他疲累地閉上眼, 晚風微起, 盪漾了他如墨的黑髮,他的臉色在此對比之下更顯出了驚心動魄的白。

刷!手上輕執的一頁報紙,突然被風吹起, 紙張翻卷着飄出窗外,很快就隱沒於巨大的夜空。

他低頭, 顫顫地, 又是一口。

海川在窗口靜坐了一夜。

海川硬生生吞了一夜的寒風。

隔天上午, 護士查房,一量體溫高達四十度, 嚇得小姑娘失去職業操守,跳腳尖叫起來。

小曼、小碧、依依三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商場。

小曼手裡提了一堆購物袋。今天忍不住又掃貨了,差點刷爆卡。

開心嗎?她自問。好像還不夠。心裡那麼空,還得繼續往裡填才行!

“去吃飯吧,咱們, ”她說, “想吃什麼, 我請。”

“哦?這麼好?”小碧笑, “想吃點貴的行不行?”

“行!沒問題。”

三人繼續笑着前行, 一陣強風吹過,一張報紙在她們背後翻卷上空。

城市的夜, 那麼快就黑下來。

吃了飯,大家又去逛夜市,小曼把這當做減肥操,又能感受一些人氣,心裡的冷纔不至於像冰柱般戳出來,把整個身體都凍壞。其間她接到陸一鴻的電話,問她在哪兒。

“在逛街。”小曼回答。

小曼以爲陸一鴻不會再跟她聯繫,那天看到海川的照片後,小曼把話都跟他說清楚了,她沒法接受新戀情,也對他非常抱歉,陸一鴻當時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

“我想見見你,有時間嗎?”他聲音略有些發緊。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只是有些話想跟你說。”

小曼垂了一下肩,說,“陸一鴻,我覺得咱倆沒必要再見面了。”

她在爲自己之前的任性感到抱歉,想要利用陸一鴻的愛去忘記海川,實在太卑鄙了。

陸一鴻說,“我只想跟你說,我還是喜歡你的,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

笑着告別小碧和依依,小曼回家,丟下東西,最要緊的是先去洗個澡。

三兩下脫去衣物,站到花灑下享受溫水的衝淋。小曼回憶起她剛剛在電話裡對陸一鴻的拒絕,不由有些淡淡的心痛。原來愧對一個人的心情是這麼難過。但也僅僅如此。更多的時候,她想的還是海川。她閉着眼,想着,不知海川現在怎麼樣,不知海川是不是知道她還是這麼地放不下他,即使被他拋棄,她還是走不出去,像被困城中,仍一心一意地掛念他。

關掉花灑的開關,小曼拿浴袍穿上,走出浴室。

打開電視,讓電視裡嘈雜的聲音填滿這寂寞的空間,然後她去冰箱裡拿了幾聽啤酒,蜷腿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喝酒。

手機還是安安靜靜的,沒有她想要的來電。

海川像是已經消失了一樣。

她的眼角瞥到茶几上擺放着的一張機票,明天早上9點的飛機,飛往H城。

但海川會歡迎她嗎?

她嘆了口氣,喝了口酒。

海川的身影,在眼前緩緩浮起——

第一次,在馬爾代夫,面朝大海,落寞失神的海川;第二次,在接機的路上,因爲暈車而下車狂吐的海川;第三次,被要求做他女朋友而讓他緊緊摟着坐在他大腿上的海川;第四次,在可兒出現後,向她展現了那麼抱歉與無助的海川;海川,海川,海川千變萬化的臉重疊在了一起,各種淡彩色的瘦削影像,朦朧地交叉、滲透,然後慢慢地退隱、淡化,最終化成一縷白色的薄煙,輕輕然不見。

小曼又嘆了口氣,喝了口酒,這時,門鈴響了。

小曼起身去開門,門外站着陸一鴻。

“陸一鴻,”她驚叫,“你怎麼來了?”

迎面撲來一股淡淡的酒氣,陸一鴻喝過酒了。

“你怎麼喝酒了?”

小曼聽他說過他是滴酒不沾的,外科大夫一向禁酒,而他又是特別嚴以律己的人。

他單手扶牆,擡頭望了小曼一眼,“小曼,”他剛說句話,嘴巴鼓了一鼓,像是要吐,小曼趕緊把他扶進門來,直接帶他到衛生間。

人一進去,就傳出嘔吐的聲音。

小曼幫他倒好漱口水,又出去準備了熱毛巾和濃茶。

陸一鴻出來後,臉色跟剛剛的判若兩人,不再是醉後的酡紅,而是白到發青,甚至連嘴脣也是烏青的,小曼扶他到沙發那兒坐下,又把熱茶遞給他。

他接過茶,啞聲說了句謝謝。

“怎麼喝得這麼醉?”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其實只喝了一點點。”

小曼嘆了口氣,“酒量不好就更不要喝了。”

“讓你見笑了。”

他好像有點尷尬,於是低頭喝着熱茶。

然後就是久久的沉默。

“小曼。”

像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陸一鴻放下水杯,擡頭望着小曼,開口。

“嗯?”

小曼回頭看他,心裡略略有些忐忑。

他沉默,久久地凝視她,眼神悽惶而不安。

她便笑了笑,“怎麼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突然毫無預警地吻了過來。

小曼慌忙往後躲。

“陸一鴻,別這樣。”

但他還是鎖牢她的脣。

但他的動作仍是輕柔的,剋制的,有禮的,並無蠻橫,也非醉意。

“小曼,我不想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一定會好好對你。”他帶着哭腔。

小曼頹下了肩。

像是看到自己。她悲憐地反吻了他。

然後她說,“對不起,陸一鴻,我辦不到。”

隔天上午,陸一鴻開車送小曼去機場。

他臉色還是不好,下巴的青茬讓他更顯憔悴。

“沒事吧,頭會不會疼?”她像朋友般向他表示關心。

他領會,輕輕一笑,“還好,只是一點點。”

他昨晚並沒留在小曼家,儘管他很想,而且當時不管是身還是心都很痛苦,這令他少有的脆弱,但他不想給小曼帶來困擾。

“以後別再喝酒了,動手術刀的人怎麼可以這樣亂來!”

他笑了一笑,說了聲好。

到了機場,陸一鴻陪同小曼辦好登機手續,又送她到候機大廳。

她催他回去。

“我上午沒班。”

“那就回家再睡一覺,你需要休息。”

“我想跟你再呆一會兒。”

小曼怔怔,嘆了一口長氣。

小曼覺得很意外,沒想到陸一鴻是這樣長情的一個人。

她自覺沒什麼魅力,在經歷這許多之後,她更是對自己信心全無,但陸一鴻卻用他的行動向她表示她還是可愛的,是值得男人珍惜的,她爲此感激。

“我會等你。”

在登機的最後時刻,陸一鴻對小曼說,“如果他還是選擇放棄,請別忘了,我在等你。”

眼淚頓時浮上來,小曼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泣。

他嘴角微勾,有些淒涼地笑,然後向她輕輕揮了揮手。

她狠心轉頭。

上了飛機,她才痛快地流淚。

她想到,原來負一個人是這麼痛苦,向海川,負了我的你,現在是不是也正深陷於痛苦之中難以自拔呢?

到了H城,小曼搭上出租車前往醫院,半路上,差點出了車禍。

當時,她翻開車上的一張報紙正準備看,突然砰的一聲,車子受到撞擊,小曼整個上身撞到前面的車座上,車子嘎的一聲停住,司機怒氣衝衝地跳下車,跟着馬上就跟追尾的那輛車的司機吵了起來。

小曼沒受什麼傷,於是她下車付了車費就先走了,可不知爲何,胸口老覺得堵得慌。

車座上被她遺留下的報紙,在翻開的那一頁上,登着這樣一則新聞——

來自非洲最真實最原始的感受,時事攝影家葉美崙的個人攝影展,在XX美術館……

小曼到了醫院,直接往病房走去。來之前關若飛已將這些必要的信息告訴她。

她站在病房門口,手按在門把上,卻沒有馬上扭下去。

她需要一點勇氣。

於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把門推進去。

一聲海川還未出口,室內的情景,卻先令她窒息。

背向她站着的,是海川,一身藍色的病號服,空蕩蕩地裹着他那形容銷瘦的身體。

而站在海川對面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小曼不認識的女人,她站在海川的面前,然後,展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幾乎是搖搖欲墜的海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