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悶不吭聲的坐在上首。凌厲的目光直瞅着慕含煙,這個女兒自小便未在他身邊長大,他本該存有幾分補償心理的,可此該瞧她爲了護佑兩個婢女的急切模樣,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總是有一種果然不是皇室中長大的人該有的教養的感覺。
慕含煙瞧皇帝不出聲,也只能屏息等着皇帝說話,而下面明明跪了三四十名宮女太監,但是一絲聲音都無,大殿上靜極了,靜得讓人極不安,凝霜悄悄擡頭掃了一眼皇帝,見皇帝鐵青着臉盯着慕含煙,她心裡一驚,下意識就靠嚮慕含煙,而正是她這一動,讓旁邊眼尖的德公公找到了發泄口。
“大膽奴婢,竟敢直視聖顏,來人,拖出去杖責五十大板。”德公公厲聲道,說完他稍稍側頭去看皇帝。見皇帝臉上似乎閃着讚許的神情,他更加高興了,跟隨聖駕多年,他總能適時的知道皇帝心裡在想什麼,這也是他在首領太監位置上一直不敗的原因。
殿外的錦衣衛聞言陸陸續續的走進來要拉凝霜,慕含煙急忙護在身後,大聲道:“父皇,凝霜不懂宮廷規矩,衝撞了父皇,還請父皇恕罪。”慕含煙跪在地上求道,皇帝前來她就知道定是來爲金鳳出氣的,但是五十大板……,打下去凝霜不死也只剩半條命,她們好心來宮裡看自己,如果讓她們死於非命,她良心何安?
皇帝撇過頭去,裝做沒有瞧見,而德公公見皇帝這樣,他拔高尖細的嗓音道:“還愣着幹嘛,給咱家拖出去。”錦衣衛聞言只能繞過慕含煙去抓凝霜,凝霜也是嚇傻了,見慕含煙以身護自己,她眼中緩緩淌過熱流,都是她才害得小姐打了金鳳公主,皇帝要對付她,她毫無怨言,只是小姐啊。你兜兜轉轉回到這裡來究竟是福是禍?凝霜一聲不吭被錦衣衛抓起來。不過是五十大板而已,咬咬牙就過去了,她見慕含煙急衝到她面前,她向她搖搖頭。
慕含煙呆了一下,但隨即反應過來,今日她就是拼儘性命也要保凝霜無恙,突然她看到錦衣衛身旁彆着的大刀,她想都沒想衝過去拔出刀對上自己的脖子,“你們給本宮放開她,不然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小姐。”凝霜與玉荷幾乎同時喊出聲來。
“殿下。”紫鳶與那些宮女太監也震驚極了,看着慕含煙拿着刀險險的對着自己細嫩的脖子,他們都想去搶下那把刀,而皇帝也驚得自座椅裡站起來,他指着慕含煙道:“羽兒,放下刀。”
慕含煙固執的看着皇帝,眼中帶着三分痛楚三分絕望四分凜然,她冷冷的道:“父皇,兒臣心裡清楚,自兒臣入宮到現在,您一直未將兒臣放在心上,就算讓兒臣當一顆棋子。兒臣也要做一顆有尊嚴的棋子,初進宮,金鳳不由分說打了我,您視而不見,而今日,金鳳前來找茬,兒臣不過回敬了她一巴掌,跟上次她打兒臣的根本就不可想提並論,可是父皇就急着來爲她出頭,兒臣明白,親情也分親疏遠近,可是父皇,您這不是一般的偏心,因爲您的心一直都長在左邊。”
慕含煙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裡來的勇氣敢當着衆人的面指責皇帝,明明他動動手指就能將她及與她有干係的人都置於死地,可是堵在心裡好幾天的話,她不得不在這一刻說出來。越說到後面她就越覺得委屈,她也是一個有爹疼有娘愛的人,憑什麼進了宮,回到親生父親身邊後,竟會是這種待遇。
皇帝氣得眼睛直跳,他看着慕含煙,怒聲道:“果然是民間長大的野丫頭,你竟然敢這樣跟朕講話,你的教養都上哪裡去了?”
慕含煙苦笑,教養?最欠缺教養的人不是她!“父皇,讓凝霜她們出宮,否則兒臣就不孝讓父皇白髮人送黑髮人了,不過我想父皇一定不會在乎的。畢竟您只把兒臣當成一顆聯姻鞏固兩國邦交的棋子。”慕含煙字字含淚,句句指控的道,不管之前她對親情有多少幻想,在這一刻都全部崩塌。
“你!”皇帝指着慕含煙,氣得濃眉倒豎,他真真沒想到外表看起來溫柔純良的慕含煙,失控之後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他是沒將慕含煙真正放在心上過,對於慕含煙,他有的只是對先皇后的虧欠,而將她找回來,卻只是爲了聯姻,可是這一刻讓慕含煙如此明晃晃的宣之於口,他也覺得非常狼狽,一時間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大殿上又靜了下來,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跪了一地的人嚇得直髮抖,可是發抖都不敢弄出半點聲響,生怕下一瞬間自己就成了沾板上的肉,慕含煙絕望的看着皇帝勃然大怒的臉,她早就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沒有任何地位,可是現在這樣撕扯開來,她還是會覺得心痛。原來他們真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想見到她,既然是這樣,那又何苦將自己找回來。
或許是察覺到空氣中的緊繃,也或許是皇帝突然就想通了,總之皇帝收了手,對着慕含煙露出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來,他和藹的道:“羽兒,你這都說的什麼話,父皇派了那麼多人將你找回來,就是爲了彌補這些年對你的虧欠,你放下刀。我們好好說會兒話,你要讓你的婢女出宮,好,德公公,送兩位姑娘出宮。”皇帝當下就答應放人,可是慕含煙卻再不相信他了。
皇帝的態度前後變化得太快,慕含煙不敢大意,擱在脖子上的刀始終沒有挪開,她咬了咬牙道:“父皇,兒臣要您保證絕不再傷害她們,還有兒臣要親自送她們出宮,她們安然無恙的出了宮,兒臣才能信任您。”
慕含煙的話又讓皇帝心潮急促起伏起來,他顫着手指頭指着慕含煙道:“你,你大逆不道,朕一再容忍你放肆,就是給你面子,你若再得寸進尺,她們都不要出宮了,朕倒是不信了朕連拿兩個婢女都無可奈何。”皇帝突然捂住胸口,可能真是氣得不輕,整個人都有些顫抖,嘴脣也變幻成青紫色。
“父皇。”慕含煙擔心的叫道,她不想氣他的,可是誰知道他會不會出爾反爾,德公公見狀,快步走到皇帝面前,撐着皇帝道:“皇上,您要注意身體啊,御醫昨兒才說讓您多多休息不要隨便動怒,今兒怎麼就發這麼大的脾氣,這裡的事也差不多了,還是讓奴才送您回宮吧。”
皇帝聞言心頭又升起一堆悶火來,他擡頭看着慕含煙舉着刀侷促不安的站在大殿上,殿內跪了一地的人,他擺擺手,“罷了罷了。鳳兒性格暴躁,讓她長長教訓也罷,德公公,擺駕回宮。”
德公公道了聲“喳”,就扶着皇帝向外走去,臨到慕含煙身邊,皇帝擡頭深沉的掃了慕含煙一眼,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慕含煙被他那一眼瞧得渾身上下似灌了冷風進去,止不住的嗽嗽發抖,那是什麼樣的眼神,不是一個父親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不是一個皇帝看臣子的眼神,慕含煙形容不出來,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墜,一直墜向不見底的深淵。
皇帝一走,慕含煙就丟了刀跌坐在地上,而錦衣衛也放開了凝霜,凝霜與玉荷忙衝到慕含煙身邊,緊張的喚道:“小姐,你怎麼樣了?沒事吧,你怎麼能拿刀對着自己,若你有個閃失,我們回去怎麼向老爺夫人交待?”
慕含煙眼神空洞的看着遠方,皇宮裡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模糊不真實,明明才從生死大劫中逃出來,可她卻覺得心冷得幾乎要死去,爲什麼所有人盼望的皇宮裡,每個人對自己都不善,在這裡,沒有了皇帝的寵愛,不管是什麼人都會如一隻螞蟻一樣渺小,而現在她是否該慶幸自己身上還有讓人利用的地方,否則皇帝會不會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將她捏死?
“小姐,地上涼,快起來,否則待會兒受涼了吃苦頭的可就是你自己了。”玉荷見慕含煙恍惚的神情,心疼的道,曾幾何時小姐臉上再也看不到那明亮如朝陽的笑容了。
慕含煙恍惚的搖了搖頭,藉着她們的力量站了起來,見殿內宮女與太監們都手足無措的站着,她臉色微沉,“紫鳶留下,其他人都給本宮出去。”
想是剛纔鬧了那麼一出,宮女太監臉上都有些意味深長,慕含煙也只當沒瞧見,等殿內的人退得乾乾淨淨,慕含煙才反身一巴掌摑向紫鳶,怒火沖天的道:“好你個紫鳶,我一直拿你當最親近的人,沒想到你竟如此對我,枉我對你一片赤誠。”
紫鳶腳下一個趨趔,她穩住身子後急忙跪了下來道:“長公主,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當時撞到了皇上,一時嚇得心慌意亂,那個德公公又在一旁威逼奴婢,奴婢六神無主之下才說錯了話,長公主,奴婢真不是有意的,求你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慕含煙俯低身子冷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看不起我?呵呵,親情,我還枉想在這皇宮裡有親情可言,真是天大的笑話,怪不得你們會看我笑話,我也確實夠可笑的,你走吧,打哪裡來就去哪裡,告訴金鳳,她的好意我消受不起。”
“長公主。”紫鳶瞧着慕含煙心神俱裂的表情,急喚道,但是卻再也找不到話說,不管她今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慕含煙心裡就是認定是自己背叛了她,她怎麼可能再給她機會讓她留在朝華宮,可是回朝暉宮……,紫鳶不禁瑟縮了一下,二公主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古怪,若是自己就這樣被遣回去,一定沒有好果子吃的。
“來人,把紫鳶給本宮拖出去,本宮再也不要見到她。”慕含煙別過頭去,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再冒險,在這座宮裡,她除了能相信自己以外,誰都不能相信。
“長公主,求求您大發慈悲讓奴婢留下來侍候您吧,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長公主,求求您。”紫鳶瞧慕含煙神色絕決,知道自己想留下來已經無望,門外已經走進來兩名太監一左一右的拉着她,她還想掙扎着去求慕含煙,而慕含煙仍是沒有回頭,朝他們揮了揮手,那兩名太監連忙拖着紫鳶向外走去。
“長公主,是奴婢對不起您,長公主,求求您開恩讓奴婢留下來贖罪……”聲音漸漸的遠去,慕含煙回過頭來,心裡梗着一口氣,讓她難受死了,再看凝霜及玉荷臉上的驚懼之情,她苦笑道:“凝霜玉荷,我這就送你們出宮,以後別再來了,免得被我連累。”
“小姐,你就知道說渾話惹我們傷心。”凝霜不滿的道,雖然剛纔有驚無險,但是她也知道這宮裡隨處都藏着危險,而小姐在這樣危險的環境下生活,真是讓她們不放心,“小姐,既然皇上根本就不拿你當回事,你不如跟我們回慕家吧,也省得在這裡被那個叫金鳳的惡女人欺負。”
慕含煙搖搖頭,即使她想出去,她也不能,因爲她一旦逃走,雲家及慕家的生命便會受到威脅,她怎麼能因自己一個人而害那麼多人給她陪葬,“凝霜,玉荷,記住,回去後不可跟爹孃提起我在宮裡的情形,免得讓他們擔心,我會在宮裡等着灝桀來接我出去,如果逼不得已,那麼我們就來世再見了。”
“小姐。”兩個丫頭眼裡的淚水終於被慕含煙的話逼了出來,現在她們總算理解了什麼叫身不由己,不管小姐有多不甘心困在皇宮裡,她都沒辦法做出反抗,因爲她的身後還關係着一羣人的生命,這樣一個巨大的包袱背在她身上,她就算想動也動彈不得。
“好了,哭什麼,快收拾收拾,我帶你們出宮。”慕含煙並不喜歡看到她們哭哭啼啼的,那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憐,她在宮裡一個能信任的人都沒有,以後的路她該怎麼走呢?
凝霜與玉荷聞言連忙拿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她們在心裡祈禱,小姐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有事的,再說就算她不受寵,她還是長公主,還是即將和親的長公主,皇帝一定不會爲難她的,而她們也還能再見她的,兩人就這樣在心底給自己催眠,直到來到宮門口。
看到宮門外早已等候着的馬車,凝霜與玉荷情不自禁的紅了眼眶,如果慕含煙過得好,她們還不至於這麼擔心,可是現在知道她過得不好,她們的心就跟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讓她們又痛又難安,可是爲了讓慕含煙放心,她們還得強顏歡笑,“小姐,送到這裡就可以了,你一個人千萬要好好保重自己,如果有機會,我們會來看你的。”
慕含煙卻是搖了搖頭,“不用來了,再過不久我就要嫁去鳳淵了,到時我們怕是沒機會再見了,凝霜玉荷,爹孃我就交給你們了,你們一定要好好服侍他們,讓他們不要記掛我,知道麼?”
“是,小姐,你快回去吧,這裡天冷,我們這就走了。”凝霜強笑着道,然後拉着玉荷的手轉身向宮門走去,兩人每走一步,眼淚就撲嗽嗽直往下掉,可是她們怕讓慕含煙擔心,只能強忍住不哭出聲,慕含煙看着她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車簾看,看着馬車緩緩駛離她的視線,她忍不住上前兩步,最後又頹然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雪地裡那兩圈車輪印子。
慕含煙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腳下傳來痠麻感,她纔回過神來,再望了一眼宮外,卻看見一輛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她眼前一亮,難道是她們回來了,可是想到她們回來,她心裡又頓時涌上難解的心緒來,結果馬車停穩後,車伕連忙去搬來高木凳放在車轅下,只見一雙白玉般的小手伸了出來,緊接着撞入眼簾的是雪蓮一身雪白的打扮。
慕含煙心裡一喜,緊接着跟雪蓮下車的卻是無痕,她又感到詫異,他們又進宮了,難道婚期已經敲定了,想到婚期,慕含煙心又往下沉,短短一瞬間,她的心情卻急速轉變,快得讓她自己都覺得恍惚,等到雪蓮驚喜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纔回過神來。
“含煙,你怎麼在這裡?是不是知道我們要進宮,所以特別在這裡等着我們,呵呵,我就知道我跟你一定心有靈犀,皇兄,看見沒有,早先我跟你說你還不信呢。”雪蓮一邊挽着慕含煙的手,一邊洋洋得意的對無痕道。
無痕對着雪蓮寵溺的笑了笑,然後回頭瞧慕含煙,見她眉宇間籠着愁緒,他關心的道:“羽兒,你怎麼了,怎麼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慕含煙淡笑了一聲,“我沒事,雪蓮,好幾天沒見到你,我很想你,還以爲你忘了我在宮裡等着你呢。”
雪蓮經慕含煙這一提醒,她才記起上次走時答應過慕含煙什麼事,於是她衝着無痕道:“皇兄,我先去朝華宮跟含煙說會兒悄悄話,你見過陛下就來朝華宮接我吧。”說完也不管無痕答不答應,拖着慕含煙的手就向朝華宮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