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戚歌

僵持間,伴隨着敲擊牛角的聲音,一個男子清越的歌聲傳來:“浩浩白水,鰷鰷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

那樣清越的聲音,在衆多繁雜的竊竊私語中,直達人的心底,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朝聲音來源看去。

一個短褐單衣,頭戴斗笠的年輕人,騎在一頭老牛背上,邊擊牛角邊放聲高歌。大大的斗笠下,隱約可見年輕人一張清秀俊雅的容顏。

肩輿裡的公主一點也不懂得矜持,見到這擊牛角而歌的年輕人,竟掀開帷幕,探出半截身子,朝年輕人叫道:“泠若兮!”

那個無論冷若冰霜,還是神色憂傷的絕世刺客,不是一向長身玉立,風采翩然的嗎?怎麼今日竟是這身打扮?

縹雪咯咯笑了,如珠玉相碰的好聽笑聲:“泠若兮,你打扮成這樣,是怕被人認出來尋仇嗎?”

牛背上的年輕人聽到肩輿裡的人叫出他的名字,神色間有微微的詫異。但當他擡起頭,摘下斗笠後,面上已然只是一派祥和平靜之態。

縹雪從肩輿裡跳出來,來到老牛跟前,圍着老牛轉了一圈。眼睛在打量牛背上的人,手卻拍上了老牛的身子,嘴中也在跟牛說話:“哎,我說你呀你,竟敢馱着這天下第一殺手四處走。他的殺氣,沒傷了你吧?”

牛背上的年輕人對縹雪微微頷首:“公主,在下甯戚!”

“我知道。”縹雪繼續笑得花枝亂顫,“寧家莊的少莊主嗎,不過,我習慣叫你泠若兮!”

“習慣?”牛背上的年輕人笑問。

“額……”縹雪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她這纔想起,不管是自己還是離月,都未曾跟這人說過話,自然談不上習慣不習慣了。不過,她對這人倒是沒什麼惡感。一開始,還是有些討厭他的,但是見了這人幾次後,縹雪覺得,這人當初會去做殺手,也並非自己本意。

泠若兮本來只是憑着眼前的陣仗,猜測出面前女子的身份,但是此番細看之下,他才認出了縹雪。他在施伯府邸中,見過她。原來曹沫身邊那位姑娘,就是蔡國的公主。可那會的離月跟眼前的離月,簡直判若兩人。不過還好,這白衣少女看起來,對自己並無惡意。

見縹雪回答不上來自己的問題,泠若兮很識趣的不再追問,只是又道:“公主,在下有要事要同管相國一敘,不知公主可否行個方便?”

縹雪玉手一揚,寬大的雪白衣袍隨之輕揚,旋起一派風光旖旎:“沒問題。本公主最喜歡助人爲樂了,那頂肩輿就暫時借給你們談事情吧。”

甯戚竟瞧得呆了一呆,這女子,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偏偏又生得純美,動作間也不見放·蕩妖媚之姿。他此生不敢說閱人無數,但是見過的女子也算形形色色,各有魅力或者缺憾,唯獨這女子,偏偏就那麼與衆不同。美得與衆不同,性子更是與衆不同!

一旁圍觀的百姓,路旁垂首侍立的隊伍,各個心中納罕。這是個什麼公主啊?管仲對她奉若神明,她卻一再刁難。這牛背上的年輕人見了她,趾高氣揚地坐在牛背上,禮也不行,張嘴就要她行個方便,她卻答應了。衆人心道,莫非這離月公主也聽過泠若兮的名頭被嚇到了?可是看她的樣子,又不像是懼怕那人的樣子。她是主動跟那年輕人打招呼的,可見她認得泠若兮。只是泠若兮那反應,卻又分明不認得她。這下,衆人可越發摸不着頭腦了。

縹雪又轉身對跪在地上的管仲道:“你還不起來?沒聽說寧少莊主要見你嗎?”

她此言一出,甯戚面上雖然還是淡然如初,心裡卻驚的差點沒從牛背上跌下來。還好他做殺手這麼多年,忍耐功夫練的很到家,這纔沒讓面上動了聲色。這離月公主似乎不太分得清尊卑。雖說他不覺得自己比管仲卑賤,可世上除了面前的少女,怕沒人會如此說話了。

管仲這才從地上起身:“多謝公主。只是,借用肩輿一事管仲萬萬不敢!”

這肩輿可是齊侯賜給離月公主專用的,怎麼能讓公主下

來,讓兩個大男人進去呢。

縹雪道:“這麼說,管相國是要跟寧少莊主當衆敘舊了?”

管仲心中更是奇怪,她說的是“敘舊”。這少女知道他以前跟泠若兮相識?

甯戚卻心如明鏡,這離月公主既然跟曹沫和眠風在一起待過,即使知道他和管仲有過交集的事情,也不稀奇。管仲也是個聰明人,想起小白說,離月曾經被曹沫拐走過,於是,也就明白了箇中因由。

甯戚從牛背上下來,徑自走到管仲面前:“管相國,別來無恙?”

管仲道:“很好,不知寧少莊主找管某何事?”

這兩人還真當衆敘舊了?縹雪眼睛睜的奇大。管仲跟泠若兮之間的交易應該是見不得人的吧?管仲僱泠若兮殺小白唉。小白當初沒宰了管仲已經不錯了,管仲如今居然還敢當衆和他敘舊?難道管仲不怕小白找自己算賬?她心思玲瓏剔透,很快想明白,恐怕管仲跟泠若兮之間的交情,決不只是僱主和殺手那麼簡單。她決定仔細瞧瞧這二人要做什麼說什麼。

面對管仲的問題,甯戚的答案卻十分簡單,他口中輕吐出兩個字:“自薦!”

管仲拈鬚一笑:“如此甚好,管某早就盼這一天了。當今齊侯乃是明君,你向齊侯自薦甚好。只是管仲還要行軍,不能在此多加逗留。不過,管某這裡有薦書一封可贈與少莊主。少莊主只要隨公主車駕同行,三日之後,便可見到齊侯。”

他竟真從懷中摸出一方疊得整齊的白緞雙手奉到甯戚面前。想來這便是那薦書了。

管仲這薦書,怎麼看也像是事先就寫好的,否則怎會如此現成?他難道早就在等泠若兮投齊了嗎?縹雪百思不得其解。

甯戚也不客氣,當即接過來薦書:“多謝管相國!”

甯戚說完,徑自走到縹雪面前,微微躬身,臉上是和煦如春風的笑容:“公主,管相國有要事在身,不如你且先讓他過去如何?”

縹雪惡狠狠瞪了管仲一眼,不情不願道:“既然寧少莊主都開口了,本公主暫且讓了路給你的大軍過去!”

甯戚那廂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這公主看他似乎不是一般的順眼!一場鬧劇,竟然被他三言兩語化解了?!當然,這些想法,他並不會在面上讓人看出端倪。

管仲大軍這才得以通過。

待大軍過去,送親的隊伍再次起行。

縹雪坐進肩輿後還不忘掀起一角簾子對外面的甯戚道:“寧少莊主,將你那老牛騎到肩輿旁,與本公主並行。”

甯戚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但他只是淡淡微笑點頭:“如此甯戚就多謝公主擡愛了。”

就這樣,甯戚的老牛將隨行護衛和內侍擠到了一邊,他自己和肩輿並行。

縹雪自化成人形與離月道別後,直到現在,總算看到兩個認識的人。可惜遇到的第一個還是管仲。還好遇到的第二個人就是泠若兮。額……縹雪心道,不知道泠若兮或者說甯戚,跟她算不算熟人啊,連人家所行目的還沒弄清楚,她就如此熱情的招待人家了?

縹雪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目左右一轉,便想明白了甯戚此行的目的:“甯戚,聽說你跟孤狼的關係,已經被他昭告天下了。”

甯戚唯有點頭。

縹雪繼續道:“刺天是不是已經被你解散了?”

甯戚仍舊點頭。

他也只有點頭的份了。

縹雪又問:“你莫非是看齊國在各個諸侯國內最爲強大,就想來齊國謀個大官做。這樣,就沒人敢害你的師父或者兄弟了?”

甯戚臉上終於有了表情,略略有些震驚:“你……”

這少女對他的事情和心事好像瞭如指掌啊。

“我猜對了是不是?”縹雪得意的笑。

甯戚最終只是回答她:“算是吧,也不全是。”

縹雪又笑了:“除了這個還有另外的原因啊?呵呵,其實另外的原因我也知道!”

“哦?”甯戚來了興致,想知道

她究竟還知道多少事情,“甯戚願聞其詳。”

縹雪瞟了他一眼,竟斂去了笑意,面色凝重的道:“其實,你有很多地方跟眠風很像。比如智謀,武功,才能。才智如你們的人,若生逢如此亂世,大抵會選擇兩條路。一條是眠風那般的出世之路,一條是如管仲般的入世之路。你選擇跟管仲一路!”

想不到她看起來嘻嘻哈哈,一張嘴竟能說出如此世事通透之言。

甯戚道:“管相國爲相之前,的確行過陰狠之事,但那是以前。以後的管仲不會了。”

“看得出來!”縹雪看似隨意的回答,“其實,你和管仲選擇的路,要比眠風選擇得路難的多。你們太累!”她到底是個千年老妖精了,經過的事情,看過的世情多了。如管仲一般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他們處心積慮上位,爲的不過是一展抱負,從此盡心盡力造福蒼生!管仲之前幫小白奪位時的隱忍,與後來治理齊國時造福百姓的政令,都讓縹雪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

“那你還作弄他?”甯戚納罕。

“怎麼?難不成你也想讓我作弄你嗎?”肩輿中的人美目一斜,嚇得甯戚趕緊閉了嘴。

可惜公主大人不讓他閉嘴:“哎,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好不容易碰到個熟人,我們不如好好敘敘舊!”

甯戚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可造了難,他可不記得自己跟這離月公主有什麼舊交。說到熟,她似乎應該跟那些從蔡國出來送親的內侍和護衛更熟吧?這可怎麼敘啊?他那會倒是好心救了管仲一把,不成想自己倒被這古里古怪的公主拖住了。

縹雪提議:“我們聊聊曹沫如何?”

“曹沫?”甯戚沉吟片刻,道,“在下對他實在沒有太多瞭解。”

“那你覺得,他日後會選哪條路呢?”

“這……”甯戚倒還真看不出來。在雪雲宮時,他本以爲曹沫必定會捲入亂世紛爭。後來,曹沫也的確指揮了長勺之戰,被魯侯拜爲大夫。可終究還是不如甯戚當初以爲他會陷得那樣深。

“恕甯戚愚鈍,看不出來。不知公主有何高見?”

縹雪笑吟吟道:“他只不過是來玩玩的。眠風是拼了命的躲,你現在是拼了命的往亂世裡跳,只有曹沫很隨意。這做人啊,渾渾噩噩一些,還是有好處的。曹沫不去想那麼多,所以,也就隨意得多。等他玩累了,他自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雪雲宮。縹雪纔不信隱修那老頭真捨得趕曹沫走。

甯戚如果沒聽錯的話,縹雪最後說的那句話確實是:“我就喜歡他這份隨意。”

這公主,竟然對着個差不多等於是陌生人的男子,敘說自己對另一個男子的傾慕?額,這算是傾慕嗎?一個女子如果說喜歡另一個男子,哪怕只是某一方面,那這話也夠大膽的,說白了,就等於是傾慕這男人了。可是,這話如果是從面前的離月公主口中說出來,那還能照原樣理解麼?

甯戚發現,今日他那向來不起波瀾的脾氣,被這公主震驚了好幾回。若非他麪皮子功夫做得好,今日他臉上的神情必定好看得緊啊。

三日後。隊伍進入齊國都城。一路行來,甯戚沒少被這公主折騰。這小公主最喜歡讓他講故事,她最喜歡聽“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可是他每次一講,她就吵着說不對。問她哪裡不對,她又說不出。直到行入都城,甯戚總算長出一口氣。

隊伍行至齊國宮殿前時,齊侯帶領隊伍,親自相迎自己的未來夫人。

待看清面前的隊伍,齊侯一眼就注意到了甯戚。這個一身落魄,頭戴斗笠,騎在牛背上的人,怎麼看也不像是蔡國安排送親的人。那一身妝容,跟其他人太不協調了。

牛背上的甯戚此時突然又擊角高歌:

“南山燦、白石爛,

中有鯉魚長尺半。

生不逢堯與舜禪,

短褐單衣至軒。

從昏飲牛至夜半,

長夜漫漫何時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