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那張模糊面容上出現了明顯情緒。
它凝視李平安，淡然道：“你在模仿我。”
李平安心底微動。
她真的有思考能力？
李平安隨手取出斬靈幡，與‘羲和’隔着大盾正面相對，緩聲道：
“我是在提醒道友，上古已逝、萬象更新，天道如今已近完善，道友這個舊天道何不安然逝去？”
‘羲和’沒有回答。
她的身影輪廓似更加凝實，面部五官逐漸清晰。
‘羲和’道：“新的未必就是對的，舊的未必就是錯的。”
“道友回頭看看，”李平安淡然道，“墨臨淵的本體已成了這般詭異模樣，其內最少糅雜了數十個上古高手的意識，若我沒猜錯，內天道本身已經產生了獨立的意識，天道本該無性無靈，這般情形，道友還覺得自己是對的？”
‘羲和’歪頭思索。
她似乎有個皺眉的動作，隨後再次開口：
“生靈渾噩，自應引導，生靈作惡，自該懲戒，天道之存是爲護持天地，生靈存在與否與天地無關。”
李平安道：“天道本自依存於生靈，何以背棄生靈？”
‘羲和’道：“天道本自誕生於天地意志，何來背棄二字。”
李平安向前邁出一步，目光多了幾分銳意：“盤古開天本是爲萬靈開闢容身之地！”
“那不過是生靈一廂情願的想法。”
‘羲和’淡然道：
“盤古開天，是爲自身之修行，其元神劃分三清，也是爲探索成聖超脫之秘。
“天地間出現了無數生靈，這些生靈肆意破壞天地，龍鳳擊碎遠古盤古大陸，巫妖使得主天地中央之地靈脈盡斷，人族興起自南洲布絕天大陣，隔絕天地靈氣流通。
“這個天地，或許沒有生靈會更好一些。”
李平安嘴角微微抽搐。
果然是天道。
眼前這個形似羲和的身影，就是內天道的意識具象化！
從墨臨淵本體的情況分析，這樣的意識體，內天道內最少有數十個。
李平安心底暗歎：‘斬靈幡啊斬靈幡，你能剋制帝俊的殘魂，不知是否能剋制已被內天道徹底同化的羲和殘魂。’
斬靈幡微微晃動，其器靈似是頗有些意動。
“怎麼，”‘羲和’微微昂首，“準天帝對天道與生靈的理解只有這般？若只是如此，又該如何解決內外天道衝突之事？”
李平安灑然而笑：“果然是道友故意放我入內。”
‘羲和’默然，算是默認了此事。
李平安緩聲道：“天道到底是以天地爲本位，還是以生靈爲本位，此事其實各有各的道理，我認同道友的部分觀點，但對道友想要滅殺所有生靈的想法不敢苟同。”
‘羲和’道：“願聞高見。”
“生靈也是天地的一部分，生靈存活之依憑得自於天地，而生靈也在無時無刻反饋天地、改變天地。”
李平安再次向前，已是要緊貼大龜盾。
他隨口反問：“道友莫非覺得，天道就能代表這個天地的意志了？”
“爲何不能，”‘羲和’似是輕笑了聲，“唯一能護持天地的，就只有天道。”
“若無生靈，天地不過空寂。”
“此不過生靈一言之詞，若無生靈，天地依然是天地。”
李平安：……
他說不過啊，這咋辦。
生靈對天地沒有意義這個觀點，他是真的沒辦法反駁。
這就跟自己老家，人類社會毀滅了也對地球沒什麼重大影響，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他還挺認同內天道這些觀點的。
但這玩意……大家明顯是敵對關係，這……
李大志突然道：“那敢問道友，天地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羲和’似乎又有皺眉的表情。
李大志雙手揣在袖中，微胖的中年面容上帶着幾分得色，悠然道：“再問道友，天地存在的意義若不明，那天道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羲和’陷入了某種糾結，低頭思索狀。
李平安躲在背後的右手豎了個大拇指。
李大志表示，這只是天道師的基本操作罷了。
李大志又問：“天地存在的意義，道友不能回答，故道友也無法回答天道存在的意義，道友說天道的目標是護持天地，可這天地當真需要護持嗎？”
‘羲和’沉吟幾聲，緩聲道：“天地的意義，需要等天地終滅纔可尋到。”
“道友這句話本就是錯的。”
李大志道：
“且不說，終滅就是一切歸寂，本就沒了任何意義。
“就說道友你本身，伱的思考方式、你說的這些話語、你對這個天地的認知，不就是源於生靈的思考、生靈的話語、生靈的認知嗎？
“你是融合了許多上古隕落的高手，纔有現在這種狀態吧？
“那道友，你到底是生靈還是天道？”
‘羲和’喃喃道：“我是生靈，還是天道？”
李大志點點頭：“如果你是生靈，現在你的所作所爲難道不是對生靈的背叛嗎？如果你是天道，那生靈塑造了你，你卻漠視生靈，那你還算一個合格的天道嗎？”
李大志嘆了口氣，又緩聲道：
“剛纔平安小同志說的那句話，其實還有深刻含義。
“天道爲什麼要無情無性無靈？因爲天道必須保證自身是絕對的公道、平等、公平。
“一個完善的天道，對待生靈總體與天地也該是公平公正的，而不是偏袒生靈或是偏袒天地。
“所以，平安說，生靈也在改變天地，如果生靈本就是天地的一部分，那是否可以看做，這是天地在自我更新、自我轉變？”
‘羲和’道：“改變天地就是打碎天地？”
“道友莫非不見，遠古天地的碎片現在都成了供生靈繁衍生息的小天地？”
李大志溫聲道：
“在生靈看來，天地是存身之地，天爲父、地爲母，孕育自然、讓天地變得豐富多彩。
“天道要守護的，難道不是這份色彩嗎？
“道友雖是天道，但道友理解的天道太過狹隘，格局不夠大、眼界不夠高。
“道友剛纔所說的問題，不在於生靈太多，而在於生靈太強，你讓一千億、一萬億的凡人去摧毀這個天地，他們也做不到不是。
“所以，保護天地和保護生靈並不衝突，此間道友是有幾個概念沒有搞清楚。
“比如如何約束生靈之力，如何限制生靈高手的發展，如何讓凡人總體對天道產生制約。
“世上之事從不是非這就那，而是應該既這又那，善惡並存方爲本，和諧共存方爲正，走極端是不行的，也太過低級了。 “道友何必執迷？”
龜靈靈在旁張了下小嘴，想吐槽點什麼，一時間竟然感覺自己的語言體系是如此貧瘠。
‘羲和’的五官微微變化，接連出現了幾十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墨臨淵的那張老臉也在其內。
這些面孔最終迴歸到了‘羲和’的狀態。
她瞧着李大志，微微點頭，緩聲道：“我自說不過道友。”
“不，”李大志搖搖頭，“你無法說服的是你自身，而不是我，當你對我的這些話產生認同，你其實只是明白了一些道理，而不是理解了我。”
‘羲和’若有所思、緩緩點頭。
李大志笑道：“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嗎？你我之間的這段對話，其實就是在闡釋一個道理。”
“哪般道理？”‘羲和’有些急切地問着。
李大志正色道：
“每個意識體都是不同的，每個獨立的個體，心底都有一個千姿百態的天地，如果你有能力將所有人眼中的世界投影到一起，會發現整個天地成爲了一本無限厚度的書籍，每個生靈的心靈都是珍貴的天地。
“此爲生靈心之道，我觀則我賦予，我明則我詮釋，天地因我而存，而我逝去則我的天地離去。
“這纔是生靈對天地的意義，這也是天地爲生靈提供生存環境的意義。
“道友莫要忘了，盤古神雖強橫，但他也是生靈呀。”
‘羲和’微微張嘴，背後浮現出了一層層寶輪。
內天道好像……悟了……
李平安擡手揉了揉鼻尖，瞧着笑呵呵的父親，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評說。
他爹好像真的是，嘴遁滿級。
然而，正當李平安覺得事情出現轉機，他們可以不用鬥法就離去時，那內天道‘羲和’突然開始不斷低喃。
“我的道是殘缺的……”
“啊，我對天地的理解還是太過狹隘。”
“那上古天帝無能且昏庸，封禁我、鎮壓我，讓我無法確切感知天地與生靈。”
“但沒關係……我可以彌補我……這次覺醒的意義就是彌補與融合……融合……”
‘羲和’慢慢擡頭，目光略過李平安，注視着李大志。
她手中長矛閃爍神光，隨着她一步邁前，腳底綻出了一層淺淺的衝擊波。
“請！道友赴死！元神合道！”
李大志的笑意瞬間僵在臉上。
他還沒來及開口，‘羲和’持矛突然前衝，那宛若幻影般的身軀留下數道殘影，長矛瞬息砸在龜盾之上。
電光火石之間，龜靈靈身形出現在李平安身側，與李平安一同出手。
戮仙劍綻出劍光；
斬靈幡射出兩道月牙印痕！
龜靈靈雄渾的法力涌向龜盾，這面承載了頗多天道功德的巨盾，正面擋住了‘羲和’的攻勢。
轟鳴聲中，這座恐怖詭異的大殿不斷震顫。
‘羲和’口中綻出鳥鳴聲，踩着車架身形自大殿之中盤旋，速度飛快飆升，再次正面撞來！
李大志禁不住破口大罵，直接扔出去數件靈寶。
李平安皺眉應對，玄天塔護持三人，手中斬靈幡連續搖晃，但他與龜靈靈打出去的攻勢，根本無法讓‘羲和’受半點傷。
內天道的具象化，已是超出了他們的理解。
李平安突然道：“師叔打那頭烏鴉的本體！”
龜靈靈立刻調轉劍鋒，向前簡單揮砍，戮仙劍的殺伐劍意猛攻巨鴉。
‘羲和’駕車回返，攔在巨鴉前方，長矛向前揮砸，戮仙劍劍光輕鬆被她劈碎。
龜靈靈輕哼一聲，靈巧的身子在李平安面前翩然起舞，手中長劍打出連綿不斷的劍光，大盾配合劍光不斷閃爍。
‘羲和’駕車揮矛，高挑身段若表演一段戰舞，動作剛柔並濟、無比優美，卻讓連綿劍光無法越雷池半步。
二者互碰綻出的衝擊波，不斷撞擊籠罩大殿的金色薄膜。
殿外。
衆仙聽着殿內連綿不覺的轟鳴聲，瞧着這連續閃爍的大殿，自是知曉裡面已開始惡戰。
若非龜靈靈剛纔不知爲何跟進去了，他們此刻怕是已認定，李家父子已是身死道消。
軒轅黃帝急道：“天地間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的陣法，便是天道佈置的也該有剋星、有缺憾！諸位都是天地間的高人，當真沒有半點法子嗎？”
廣成子道：“想要參悟透天道，少說也要漫長歲月的苦工。”
“唉，”雲中子目光掃視各處，“我們不要將目光集中在此處，且在周圍找尋，說不定此地會有其他線索。”
衆仙各自稱是，隨後二三人一組，結伴自各處巡查。
天道之地，他們再小心也不爲過。
若是被天道算計，成了天奴，那對於闡教十二金仙而言，比殺了他們還要讓他們難受。
軒轅黃帝看向風后，目中多是期待。
風后沉吟不已，最後只能拿出八卦盤，低聲道：“陛下，我們不如想個辦法，用大陣覆蓋此地，隔絕此地與外界關聯，看能否切斷此地與內天道的關聯。”
“沒用，”軒轅黃帝提醒道，“莫要忘了南洲神庭，那神庭就是天道迴應生靈禱祝而誕生，絕天大陣根本攔不住天道。”
風后也沒了轍，憂心忡忡地看向不斷爆發仙光的殿內。
有這層金光阻攔，他們完全瞧不到裡面的情形。
殿內碰撞的仙光突然停了。
龜靈靈見這般攻勢只是做無用功，故意作出疲倦模樣，引那‘羲和’主動來攻。
‘羲和’果然上鉤，駕車朝龜靈、李平安、李大志飛馳而來。
龜靈護着李大志急忙後退，大盾爆發仙光作爲遮掩，李平安身形突然從側旁貼地竄出，與‘羲和’車架幾乎擦身而過。
李平安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了‘羲和’向下注視他的目光。
那目光帶着幾分不解，似乎是疑惑實力不過天仙巔峰的準天帝，突然衝出大盾想做什麼。
而下一瞬，李平安體內爆發出了一股絕強的靈力！
滄月珠存儲的靈力，直接傾倒於李平安體內靈臺！
李大志閉目凝神，背後浮現出七顆大星，與李平安腦後升起的紫微星遙相呼應，自身法力對李平安傾瀉而出。
李平安目中映出了那隻醜陋烏鴉的身影。
果然如他所料，這巨鴉此刻全部的靈力都在供給‘羲和’！
巨鴉周遭浮現出了森然鬼影。
李平安全身皮膚皸裂，渾身劇痛難當，卻咬緊牙關，將這多餘靈力盡數注入斬靈幡中。
斬靈幡猛地震顫，一道血紅劍影自幡中成型、飆射，瞬息內化作數十丈長的巨劍，對巨鴉脖頸斜斜斬落！
大殿之內的空氣近乎凝結！
覆蓋大殿的金光，突然變的有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