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能開,或曾經能開兩石弓的人,有三個。
但是不論夏谷、馬奔原、馬當關,能開兩石弓當時,都已是二十歲上,最是青壯的時候——沈春生才十一歲。
出聖村的人對於“開弓射箭”這件事的敏感度是超乎想象的。這不單因爲他們是個獵村,更重要的,還因爲村中祠堂一直供奉的那塊石牌。
別看出聖村裡現在姓氏駁雜,實際上,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祖輩,源自同一個宗族。
而這塊石牌,在這個宗族漫長的延續史與遷居過程中,一直被保存,供奉。
雖然他們已經做了一個平凡的獵村很久,雖然石牌上所記載的那段話,已經越來越少人相信,但是像村長夏谷,馬奔原這些人,其實始終堅信,自己所承續的宗族,並不平凡。
他們艱難而努力的生存着,綿延着,同時也不甘着,期待着……期待某一天,會有一個宗族的後輩,挽起千鈞長弓,重現那近乎神話的“矢射之道”,重現,祖先的輝煌神蹟。
正是因此,他們一代一代保持着狩獵的傳統,沒有如大多數村莊一般,漸以躬耕爲主業。
正是因此,馬奔原纔會在合村生死存亡的關頭叫一聲“好”,因爲出聖村人,需要血性。
也正是因此,此一刻,村老們怔怔的望着立步開弓的沈春生,有些個,幾乎禁不住就要老淚縱橫——他們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十一歲,開兩石弓。這是多少代沒有出過的事了?!”
是兩石弓沒錯,是十一歲沒錯。
“祖宗保佑。”
“還有……當關,你是說,溪兒的丈夫,小仙師?”
馬當關點頭,“是。”
“春生拜他爲師多久了?”沈春生是村老們眼中出聖村下一代的獵頭,他原先的氣力,村老們自然是清楚的,大雖大,卻怎也不是現在這般可怕,所以,原因自然就落在了“師父”身上。
“不足半月。”
“……”
一陣愕然,一陣低聲的驚歎,一陣沉默的思索,還有眼神交流。
出聖村人對於許落的認識,其實是分好幾個層次的。
有些所知少些的,認爲他是一個會畫真符的秀才道士,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就像傳聞中別處靈驗、厲害的“仙師”一樣,是同一個範疇。他的符,一樣鎮不住鬼狼,就算他最後殺死了鬼狼,但終究是挺狼狽的,而且據他自己解釋,其中運氣的成分很大。
這部分人歡迎許落遷居出聖村,更多的,也只是找一份心裡寄託,要說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那是沒有的。
另一部分人是這些村老,包括夏谷和馬奔原,他們多數閱歷多些,能從許落身上看出一些不平凡來,所以,纔不遺餘力親自出面去請他落戶……
但是他們,也只是抱着這麼一份期待而已。
再往上,是馬當關和春生,他們兩個眼中的許落,比起別人所見要強大很多。
只是無奈,他本人從未承認過什麼,更不曾承諾會擔起保住出聖村的責任。
還有一個特例是岑溪兒,在她眼中,先入爲主,相公首先是一個秀才,這是最重要的。然後若要說有些特別,那確實有,但也只是因爲他認識一個道士老伯,蒙他教了一道符,送了一件衣服罷了。
對了,還有一支他家當作傳家寶的髮簪,說不清,但確實是件寶貝,現在就戴在她的頭上。
“看來我們還是看走眼了。”夏谷一句話,率先打破房間內的沉默。
餘下衆人紛紛點頭,現在他們眼中的許落,無疑又被拔高了許多。
“半個月不到啊!”馬奔原是出去學過藝的,自然明白這事情本身到底有多麼玄奇,多麼不可思議,“春生,你師父都教了你些什麼,是不是內家功夫?還是,難道是道術?能說嗎?”
沈春生搖頭不語。自己到底學的什麼,一方面許落叫他不許說,另一方面,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明白了。”馬奔原低頭想了想,“這樣,關於這件事,大家都別出去多嘴,只憑小仙師個人意願就好,千萬不可勉強。他已經收下春生了,這首先就是好事一件。此外,他既是溪兒的相公,對她又好,那隻要我們做得妥善些,他最後留下來的可能便很大。該幫的,我想他時機合適總會出手相幫。”
“正是這個理。”餘下的村老們也一樣認同,畢竟在他們的認知中,江湖傳藝,本就是一件禁忌很多的事情。
“可是,咱們也不能什麼都不表示吧?”沈春生的爺爺也是在座村老之一,此刻牆下站的就是他親小孫子,他自是最激動,也最緊張。
“倒也是”,夏谷想了想,“這樣吧,索性年關將近,老沈你備上一份厚禮,帶上春生,去一趟。到那看情況,說是謝師傳藝或提前拜年都行。”
“好,我馬上去準備。”沈老頭利落的站起來。
“還有,當關”,夏谷跟着道,“你既是與小仙師兄弟相交,你也一起去吧。想想他家或缺什麼,多帶一些。”
“好。”
“那我能不能自己先去?”沈春生揚了揚手裡的弓,有些興奮道,“我想先去告訴師傅姐夫,我能開兩石弓了。”
“去吧。”夏谷笑着揮了揮手。
沈春生背上箭囊,拎着長弓,一路雀躍着出去了。
老人們望着他的背影,剛剛還籠罩在頭上的陰雲,一時間彷彿也消散了不少,紛紛感慨,“祖宗保佑,出聖村,大幸啊,大幸。”
“當初是誰最先提的請他和溪兒遷居過來的?……該記大功一件。”
“正是,這回一定得把他留住了啊!話說他前番一走,可就是兩年全無音訊。”
“是啊,不過依我看,要留住他,怕還是得讓溪兒來。”
“正是這個理,話說溪兒也不知有孕了沒有,這纔是最好留人的啊。你們回去都記得跟自家婆娘,還有兒媳婦們說一聲,讓她們時不時地,多給溪兒旁敲側擊一下。”
“說的是,說的是。”
…………
許落聽到岑溪兒輕盈的腳步聲,慌忙把案上的書拿起來,假裝正在苦讀。
“這書,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啊!還不如看《山河志》。”
其實只要岑溪兒沒注意的時候,許落都會把那些傅山當初不知哪裡弄來的俗世聖賢書放下,而後不管身體給不給反應,都把在空冥山上時每天該做的修行,仔細認真的做一遍……
只可惜,不但那封印巋然不動,許落連一絲氣機都感受不到。
“相公。”
“……”
“相公。”
“啊,溪兒來了。”
“是呢,吵着相公讀書了。”岑溪兒臉上滿是安慰,自她那天說過之後,許落每天幾個時辰勤學苦讀,更不往外亂跑……這樣通情達理的相公,真是太好了。
“午飯便快好了,相公學了一上午了,先喝杯茶。”
岑溪兒把一杯茶放在許落身前,自在旁邊站着。
許落看她臉上有道黑灰,想是做飯燒火時不小心粘上的,便拉了她的手,笑着說:“溪兒走近些。”
兩人畢竟相處有一陣了,雖然許落不提圓房之事,岑溪兒也不好主動去提,但這些日常不經意的小親暱,不自覺的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自然平常。
岑溪兒有些緊張,紅着臉被他拉到身邊。
此時許落是坐着的,岑溪兒站着,於是許落的臉,便正對着她胸脯位置,險險的,便要捱上的樣子。
“相公,你,你要做什麼?”岑溪兒心慌,爲了掩飾期待,刻意微嗔着說話,像是帶着點小威脅。
許落伸手在她臉上細細的抹了一道,見沒弄乾淨,又輕搓幾下,才說:“這裡適才粘了些黑灰,我幫你抹掉了。你以爲我要做什麼?”
他在她胸前仰着頭說話,笑容溫暖裡帶着幾分狡黠和戲謔。岑溪兒又是羞,又是禁不住的有些情動……不知怎的,好想……一口親下去。
“師父姐夫……師父姐夫……”
春生正自興奮,跟岑溪兒許落也熟悉,沒敲門便自一邊喊着一邊衝了進來。
岑溪兒慌亂兩步從許落身邊退開。
“溪兒姐也在呀。咦,怎的你臉紅紅的?這也不熱啊。”春生看見岑溪兒,很熟悉的打着招呼。
岑溪兒正自羞惱,慌張,不由得瞪他一眼,“往後不許這樣亂叫亂闖……免得,免得影響你姐夫讀書,知道嗎?”
“哦。我下次不敢了,溪兒姐。”難得見一次岑溪兒訓人,春生還真有些慌張。
岑溪兒其實哪裡是怪他,只不過心虛罷了,見狀反而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猶豫了一下,便自轉身說:“算了,我做飯去,你一會兒留下吃飯,但可別吵你姐夫太久。”
“好的,溪兒姐。”
岑溪兒出門沒一會兒,春生便在許落面前,把那張兩石弓拉成了一個滿月,“師傅姐夫,我能開兩石弓了。實則我最初上手,並不能拉開……於是,我就按師父教的,把那個《龍象訣》的口訣走了一遍,跟着,一股氣息涌起來,就好像這弓,這弦,都跟我連成一體了……”
他沒說完,但許落已經聽明白了。
靈氣……
這孩子竟然真的擁有修行的根骨,而且由時間判斷,根骨奇佳。
許落最初願意教他試試,其實只是因爲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天生戰修的潛質,但這一刻,在知道他確能修行之後,許落反而猶豫了……
這是春生自己的路,不該我替他選。
“春生,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憑真心實意答我。”許落表情鄭重。
“是,師父……姐夫。”沈春生也不由得嚴肅起來。
“修行兩條路,你想要修長生,還是戰無敵?”
“啊?”
“修者爲長生,是人之常情。但若要成爲一名戰修,心中首先一條就是,不念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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