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這個年紀,當然不可能沒做過夢。
人在夢裡不受自己支配,這也是正常。
但是連着小半個月天天做這樣的夢,這可就……
而更關鍵的是,夢裡,不是她自己,還有一個人。
弓月微微皺眉,閉着眼睛面向牀內,百思不得其解,想着這件事又要與誰來分享解惑纔好。
可人家若是問起她做的什麼夢,她哪裡開得了口說出自己一直夢見自己是狸貓的樣子?
她思量着這件事要不要明天去找雲閒問一問,尋思着要編個什麼樣的理由見雲閒,才能讓雲閒相信她並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並不是忘不了欒之,並不是……
想到這裡,她自己也是一怔。
爲什麼會夢到他啊……
照雲閒的聰明程度,再加上雲閒知道她的事情的多少來推測,如果她真的找到雲閒並將實情說出,雲閒遇上她這種事,一定會相信,她肯定是對欒之餘情未了。而她口口聲聲的閉關三百年,結果一百年就出關了不說,一出關就向他問起這麼一檔子事,保不準雲閒甚至會推算她這一百年內都是這麼過來的。
唔,既然雲閒無論怎樣都會覺得她是放不下欒之,那不如將這件事推到別人的身上,就說她總是夢見另一個人,這樣如何?
這個理由似乎不錯,但是如果編這麼個藉口,就得將設定改上一改,這似乎有些麻煩。
她心中唸叨着不知不覺間竟真的嘆息出來:“編什麼理由看來都不穩妥,騙人也是一個技術活,尤其是騙雲閒這樣聰明機靈的,唉。”她仍舊閉着眼睛,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房內罩上了一層薄膜一般的淡白色暈光,四周的傢俱陳設,都似被灑上了一層銀沙一般,幽幽閃閃。一片朦朧。
就如同她這半月來做過的每一場夢。
外面的雨聲似乎急了一些,但是仍舊不會太大,灑在外面的樹葉上,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弓月越想越煩燥。忍不住在牀上又翻了一個身。
這一翻,鬼使神差的半睜開了眼睛。、
白。
白衫。
白袍。
及地的白衫白袍。
墨發。
長過膝的如緞子一般的墨發。
她一驚。
她頭一反應想的是——睡着了?什麼時候睡着的?沒記着自己睡着啊……
周圍朦朦朧朧的白色氤氳,如珠光隔紗,這畫面感,不就是她這小半個月來的夢境之感?
她下意識的就去看自己的手腳。一下子便久蹬出被子來,瞧見自己竟然並不是狸貓的樣子讓她大爲震驚,隨後那白衣人就無聲的過來坐到榻邊,握上她的手,撫上她的腳,往被子裡塞。
一邊幫她掖被角,她聽到那人一邊輕輕柔柔卻讓她渾身發寒的聲音:“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這麼惦記雲閒。”
以人形的姿態和欒之共處一室,並且還是這樣的姿勢和場景,便就是在夢裡。她也是十萬分的惶惑。
這可不是之前這小半個月的夢,彼時她一直都是個狸貓的模樣,就算夢裡和欒之同牀共枕,也不至於尷尬成眼下這副模樣。
更何況,彼時她以狸貓之形與欒之相對,她也是曉得要換回人形離開的,只是自己在夢裡由不得自己做主罷了。
眼下,她甚至於都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入睡的,這就已經在夢中了,而且竟然與先前大不相同。竟然是以人形!
她剛要出聲拒絕些什麼,欒之的溫柔手忽然輕輕的撫上了她的額頭,她的力氣立即有如被抽去一般,雙目微眯。僵硬的身體也慢慢的舒展了開來,隨後一道幽光自她眉心起,光一盛再一收,她成了狸貓。
欒之將她抱在膝上,一下一下,輕輕順着她背上的毛。
自欒之撫上弓月額頭的一剎起。弓月全身都舒展了。
腦子也舒展了。
她想,這種日子可真是服帖,她做一隻狸貓,欒之做他的仙師,閒來無事二人生活相處,誰也不妨礙誰,彼此還都能相互討得了對方的高興,這日子,真真是不求什麼了。
迷迷糊糊之間,欒之似乎在她腦袋頂上一會笑一會嘆氣的,她不知道欒之是爲什麼,但是最近這一陣子她和欒之相處的很好,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那些惱人的人和事都像是消失了一般沒有出現過,掐指算來,從她裝扮成狸貓到現在爲止,眼下這種日子,才真真的是如了她的心願。
不用幫欒之打理書房,也不用天天在書房等着欒之放課,欒之似乎不用去授課似的,就這樣一直陪在她身邊,而她,就這樣,睡在欒之的膝上。
他,就這樣,順着她的毛。
那麼舒服,那麼自然。
只是她總是也瞧不清楚四周的環境,總覺得欒之在這仙學府的住所似乎與以前的陳設不大一樣了,可是卻總也看不清楚,四周迷迷濛濛,如珠如紗,委實難辯……
……
弓月,又醒了。
噌的睜開雙眼,噌的坐起身來,噌的舉目四望。
她快崩潰了。
便就是在她的夢裡,由她的大腦虛構出來的夢裡,欒之都要這樣佔盡上風,在夢裡,她自己不能左右,欒之倒能在她的夢裡左右她了!
也不知道施的是個什麼法,夢裡的欒之在她的額頭一撫,她便就像是回到了一萬年前的仙學府似的……
吱呀一聲,小赤蛇聽到她起身鑽了進來,看弓月額頭有冷汗忙過來照顧遞手帕:“這是怎麼回事,沒睡好麼……”
她伸手接過,揮揮手:“沒事,無礙,收拾一下,一會我去拜訪一下雲閒。”
小赤蛇訝然,再看向弓月時,目光都帶着別有深意的閃爍與欣喜:“小主子要去看雲閒?我立即去準備……”
弓月聽出這語氣裡的興奮,如同一個警鐘一樣突然給她提了個醒。
“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這麼惦記雲閒。”
夢醒來,夢中如何。本應忘的乾乾淨淨。她不僅沒忘,還連着這半個月以來的每一個夢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心頭大跳,哪還敢去找雲閒,立即更衣。連早飯都沒吃,連滾帶爬的駕上祥雲,繞着玄蒼先飛了一週。
再下祥雲的時候已經到了午飯的時辰,她愁眉從祥雲上下來,回到自己的竹屋內。讓小赤蛇放下吃的,便譴了下去。
她拿着筷子發愣,一下下的掂着桌子。
“結罩還在,他斷然不可能進得來,完全沒有半絲破損也沒有被人動的痕跡……”她喃喃自語,眉雖然仍舊皺着,但先前的慌張與急迫是半點也沒了:“難道,真的只是我的夢?夢裡他做什麼,全是憑着他在我心裡的印象而自由發揮的?”
屋外又開始蒙起瞭如針的細雨,天色微沉微黯。弓月隱約覺得這半個月以來的夢非同尋常,可是卻是不得而入,左思右想也未想理出個頭緒捉出個由頭來。她尋思着這怪事說與遲霖說上一說是否能得到些答案,然則不知爲何心頭總有些些發虛。
一萬多年以前的糾纏,到得今日,欒之早就與她不相往來,她這邊廂卻要突然冷不丁告訴遲霖自己夢欒之夢了半個月?
她搖了搖頭,決定將此事暫且壓住,不過是個夢,自己也沒見着哪哪有什麼不對勁。且再看看以後會如何再說。
因着越來越貪睡,是以處理政務的事情便都堆到了下午和晚上,索性她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倒是不耽誤正經睡覺的時辰。晚飯過後還能有時間看看閒戲本子召召睏意。
不知是不是昨晚上的夢與之前的夢有所分別之故,眼中看的戲本子是一個字都沒落下,卻是連着翻了數張,合上書的時候,竟然都不知道講了些什麼。
又到了該睡覺的時辰了。
今夜有些特別,十六的天色自然當該月圓。但是因着一直連綿陰雨,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瞧見過朗月,便就是朦朧月色也難辨認,今天卻有所不同,推開窗子的時候,她仰頭一瞧,就見雨幕之中,天上掛着一輪圓月,相較於昨日微朦的月亮而言,也是奇哉。
她興頭起,看見月亮自然高興,料想明天定然是要放晴了,思慮一轉就召了祥雲,踏上去之後就直奔着月亮的方向起身,也不管這雨夜微寒,只覺得無比暢快。
弓月向來是喜歡晴朗朗的天氣的,想着明天是個好天,心情自然極好,直到自己足下的小云頭吸足了雨水,一動一行都有些發了軟,足下沉重飛行自然比往常稍稍吃力,她這纔在後山停下,準備稍稍休息一番。
此時,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澆了個透,在自己的小院當然不覺得,此時在後山,綠植密集,溫度低了下來,這才覺得有些發寒,心口也覺得涼嗖嗖。
這冷風一激,方纔覺得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不作死就不會死。
好在也不是太傻,駐足的地頭正正是後山處以前那小白蛟暫住之處,遠遠的,還能瞧得見山頭後方的房檐子,而她身後,現在正正是一處小山洞口,裡面是家居應用俱全,這也是她自己的一個秘密基地,以前和母親鬧彆扭的時候,她就經常在這裡避難來着。
擡腳纔要往裡進,突然腦中畫面一閃。
山洞。
記憶裡,有過一次進山洞,是非常不一樣的一次。
那一年,在凡塵。
他是妓院,她爲小侍婢。
爲了抓到紅索和水鳳的轉世——李無行與陳詩云,她和欒之在那個禿山頭蹲守來着。
記憶裡的畫面與眼前的洞口明明不是同一個,卻是鬼使神差的重疊了一般。
彼時,那個山洞也如現在這個山洞,沒有半絲光。
彼時,她貓着腰進洞,卻是才走了沒幾步,後腰就突然被欒之的手拽了住。
時空錯移,明明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此時想起那一幕,在當時沒有半絲異感的當初,在眼下獨自一人的現在。
她的心砰的劇跳,就在欒之的手撫上她的腰,那一霎。
這般劇烈的一跳,竟讓她的心跟着就抽痛了一下。
她垂了垂眼。
突然就頓了足,不想,又或者是不敢就這樣進洞了。
彼時,也是沒有進去那個山洞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想要讓現實與記憶分割開來一般,準備捏個訣照亮眼前,將往事從腦海中揮去,卻是指尖火光才起,突然一頓。
因着人在後山之處,所望所及之景自然要比在大殿處看的清遠,就在她指間火光才起的霎那,虛空之中,天幕之上,無聲的劃拉開一道口子。
那道口子極快,絕對不會是閃電,就像是被人掀起了一道門簾一般露出一道青白的一角,隨之一道白影鑽入,而那道口子在那道白影之後,又悄無聲息的閉合。
嚴絲合縫。
她眨了眨眼,幾度以爲自己眼花了。
原地頓了一頓,她轉頭,將指尖的火光彈出,點在洞內的明燭上,燃亮小窩。
隨後擡足,向內走去。
籠在袖內的手指,無聲翻了一個花。
邁了一步。
邁了兩步。
後腰突然被一隻手拽住。
她一頓的同時,突然覺得從腰處傳來一陣又涼又溫的感覺,那氣息似乎相當熟門熟路,從腰處鑽入她體內,沿着脈絡逆行向上,直衝心口。
隨後,第三步邁出。
身後那人也跟着向前。
她雙目有些迷茫了起來。
耳邊聽見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輕而柔在她耳垂低喃:“睡吧。”
她好像真的就睡着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她坐在山洞裡,欒之在軟榻上斜斜的倚着,周圍卻不是燭火映的盈光,而是與夢境中一樣,一片珠光瑩潤的隔紗之感。
她睜開眼的一剎,欒之正正向她溫笑,輕輕伸手召她:“過來。”
她便就迷迷糊糊的過去了。
坐在他身邊。
他的長髮依舊,如墨如緞,灑了一地。
她莫名其妙的捻起手邊的一縷,在指間隨意而緩慢的輕繞。
半晌,她雙目無神的擡眼看他:“好奇怪……我,我明明應該……應該是狸貓纔對……”
他無聲笑了,下巴噌上她的額頭,聲音極緩又淡:“這樣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