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這樣一沓子從天命冊子上撕扯下來的記錄,欒之有些不敢相信。
有一件事他一直記着的,先前弓月進入前十名之時,他讓東澤去查弓月的過往,但是當時他又作罷了,彼時他覺得爲了這麼點小事和不起眼的人勞動東澤去細查有些小題大作,這事便就再沒提過。
他卻沒想到,東澤瞞着他查了。
不僅查了,還把弓月天命冊子上一些東西給撕下來了。
翻看着,一字又一字。
他一直知道弓月丟失的記憶只怕是不少,也隱隱覺得應當是極重要的大事,卻沒想到這樣大。而關於這一切可以從天命冊子上尋出些痕跡來,他先前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卻是潛意識的並不想去查,要找回記憶,未必就只有這一個法子。
他曉得弓月是個思想與正常人不大一樣的,但是這一沓子的記載讓他覺得,弓月不正常起來真不是可以估量的。
這一沓子紙張上記載着,弓月那根手指還真是她自己斬斷的,用的還就是她自己的匕首,自斬紅鸞。
而至於爲什麼斬,沒寫。
至於斬了之後小指去向何處,也沒寫。
欒之氣的不行,指着這一處讓東澤看:“原因不寫便也罷了,這手指斬下,好歹也是她的紅鸞,怎的連個去處都沒有?這也不值得記載?”
東澤咳了一聲,他自然是看過這些內容的,心裡其實對弓月自己斬掉小手指之事是相當震驚又震撼的,這世上讓他震撼的事不多,做神仙做的像弓月這麼激烈的,他還真是沒遇到過,要是能把心裡話說出來,他真要好生感慨一番弓月這大條的神經。
“你這話說的也太霸道了,縱然是她的紅鸞,那也是得在她身上的時候才能算是她的紅鸞。從她身上斬下來了,都不知去向了,說不定都消失不見無影無蹤了,若是被人撿了去就是別人的。還有什麼可記載的?”東澤道:“再者言之,這天命冊子是記載她本人的命數,又不是專門記載她的紅鸞的,一個人短短几十年的壽命,記載人類的冊子都繁複的厚厚一本。更別說像我們這種活了幾萬年十幾萬年的,不簡寫縮寫可能嗎?能不記載的肯定就不記載了!”
欒之卻是不甘:“這件事情是小事嗎?做神仙的纔沒那麼多事需要寫,日常的需要記嗎?不重要的事不寫就是了,騰出地方來就該把這些重要之事細寫多寫……”
“哎喲我說,”東澤看他這般真是忍不住要譏諷出聲了:“你要是糾結這個我也沒法子,反正就是這樣了,你不看就還給我。”
“還給你?”欒之眯眼瞪他:“這是你的嗎?”
“那我還給司命……”
東澤說着就來搶,欒之轉身避過,拂袖不再與他爭論,東澤這才嗤了一聲。搖着扇子給自己消氣。
在斬斷手指之後,記載了弓月抽出她自己的記憶之事。
欒之又是一愣。
“她的記憶是她自己抹去的?”欒之不敢相信,再往下看卻是沒了,字數倒是不少,記的卻是弓月在抹去記憶之後的一萬年之內與某某某在某處相親,無果。或是在某某某處飲酒,驚攏了某神,吵架……
等等等等,盡是這些。
欒之瞪大眼睛看東澤:“你這是撕扯的什麼東西,這有什麼用。你帶回來這麼多?有用的怎麼不都帶回來?”
“你真是不念人好!”東澤氣極反笑:“你當人家司命的地界是空殼子還是當司命上神是個擺設?我能從他眼皮子底下偷出這些來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挑三揀四……”
“這後來這些有什麼用,和誰誰誰相親這些事情有什麼意義,她順手摘了人家一片龍鱗這種事情你覺得有什麼幫助?這也值得一偷?”
東澤悶住。瞥了瞥嘴翻了個白眼:“手滑,多撕了幾頁罷了,你可以不看。”
“……”
欒之默了一會,扭頭看向遲霖:“你剛剛說現在有你在,與一萬年以前不同,若是我再怎麼怎麼樣。你就不會再對我念極舊情,你說的是哪件事?”他掂了掂手裡的冊子頁:“這裡似乎並沒有記載你說的那些,又或者是……弓月斬小指以及抹去她自己的記憶這件事,就是你所指的?”、
遲霖一直沉默不語,要是放在往常,巴不得看見方纔欒之與東澤這般互掐,此時聽到欒之突然點到自己,他微微側了側首,向欒之看了過去。
“你一清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狸貓的,你欒之又是何時開始中意狸貓的,你是爲何開始對狸貓另眼相看的,你是不是都不記得了?”
欒之深吸了一口氣,他發現,東澤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氣。
……
弓月不曉得自己在睡夢中沉浮了多久,不曉得自己在這江水之底又或者是魚腹之中昏沉了多久。
雖然靈臺渾噩不甚清明,但是卻沒忘感慨自己怎的入了梵妖七界之後總會這樣神識不清,還無奈的想這個地方自己若是還有運氣能出得去,真是打死她都不會再回來了。
偶爾有些知覺的時候,她仍舊是覺得自己似乎被包裹着的。
她心中覺得自己該曉得自己現在是個什麼處境,每次偶爾有些清明的時候總會這樣提醒自己,可是這樣提醒的多了,卻從沒提醒過自己要曉得到底是什麼處境,是以,漸漸的就只記得該這麼提醒自己,而實實在在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處境,卻是萬般也想不起來了。
鼻息間隱隱飄入一絲異香的時候,她覺得既熟悉卻又要命的陌生,隔山隔霧隔水,萬般疑惑。
隱隱的被包裹了一陣子後,似乎被輾轉放到了一個微寒的冰臺之地,她覺得平躺着確然舒服些,可又覺得似乎這空間有些不妥當,倒感覺自己像是死了,肉身入了棺。
因大多時候意識都是含糊模糊的,身體上又是半分力氣都使不上,縱然不疼不癢。可卻也是半分都不可能由得自己說了算,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魚肉落在氈板上,等着他人的刀俎。
這樣躺了並沒有多久。覺得腦後方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着微微的溫熱與光亮,她睜不得眼睛,卻是感覺得到後方有微光,又暖又亮,像是一種召喚。又像是一個出口。
在等着她。
就在她一轉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可是,她卻總覺得自己不該轉身,也不該靠近,更不應該過去。
卻是意識都是不受自己支配的,明明心裡是不想,卻是不由的靠了過去。
待靠的近了些,她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偌大的亮光,有一剎那她覺得,這不像是出口,倒更像是一個入口。
她不想進去。
卻不得不進去。
就在她的肉身被人灌進一口苦楚的湯汁的同時。她嗆了一口,神識一下子便就被那光亮吸了進去。
她被嗆醒。
有人輕輕拍着她的背,她瞪大眼睛。
入目之所,是一間簡陋卻十分整潔乾淨的小木屋,有人輕拍着她的背:“慢點喝,別急……”
她看着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再僵硬的轉過頭來之時,是一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她有些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了。
她這般疑惑,那男子似乎也是疑惑:“你怎麼這樣看着我?”
她皺眉。
這人是誰?
這是哪裡?
怎麼會在這裡?
不……
她突然怔了。自己是誰? шωш ▪тт kán ▪¢ ○
她突然,她竟然,想不起來了!
“倉一柔?”男子察覺出不對勁來:“你,你怎麼了?”
轟。
倉——倉一柔?
她覺得自己如遭雷擊。可是自己同時也萬般疑惑自己本能的反映爲什麼這般震驚,這男子喚的,應該就是自己的名字,可自己爲什麼這麼震驚呢?
她不說話,她不敢說話。
自己,遭遇了什麼。竟然會失憶?
啪的一聲輕響,男子將藥碗放下,轉過了頭去:“我知道你一時半刻很難原諒我,但是我會讓你相信,我以後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待你,所幸上天憐見,讓我可以回來,讓我可以趕得及將你救下,你今日之苦,都是我造成的,我一生一世都會用來補償,不求你原諒,只求你接受不要拒絕。”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渾身都要命的發疼,感受着這些疼痛,便感覺得到自己受了不輕的外傷,只怕全身上下已經沒什麼完整之處,不是破口便就是淤青淤血,再聽這男子說的這些隱情,她噔時在想,到底是自己做過了什麼,讓自己受了這麼大的罪。
她打量着男子的面容,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看,身上有習武之人才擁有的健碩,卻並不顯得粗笨,反倒將他有些文卷的氣息中和了些許,而他整個人待她的態度十分溫和可親,不過也隱隱感覺得到這男子定然也不是一個泛泛好惹之輩,只怕是覺得心中對自己有愧疚之意,纔會如此這般。
想到這一層,她覺得,不管自己這一身疼痛是不是因他而起,但能得他這般照拂與言辭中的誠懇態度,也是幸運了吧。
尤其是,她深深的感覺到,這男子對自己的這份並沒有明言的情意。
此時自己的記憶也只有方纔這麼一丁點兒可憐的訊息,也就纔剛剛知道自己叫倉一柔而已,而這裡是哪裡這人又是誰,自己完全一點也不清楚,這讓她有種空落落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那種重新活過一次的感覺,也不是感覺自己沒了記憶像是被人掏空了之類。
這種感覺——就像是沒有靈魂似的。
這時外面突然有人輕聲叫着什麼,就見那男子側首向門外看去,她豎耳去聽,隱隱的聽見那聲音似乎喚着‘池雨,池雨’。
男子轉過頭來看她,叮囑道:“我出去一下,等下回來再餵你喝藥。”
她點了點頭。
他這般溫柔,她一點也不想拒絕。
看着他的身影出得門去,她微微一笑,原來他叫池雨。
她本來只想下牀下地走走,看看這屋子和附近的風景,也好熟悉一下自己所在的環境,卻是耳力特別好,縱然緊關着木門,縱然外面的池雨和來人的說話聲音已經壓的極低,她還是聽的十分清楚。
“……你把她藏在這裡幹什麼?這要是讓人知道了還得了,不得找上門來?你再護着她又能護到幾時?長貧難顧這事你又不是不瞭解,她自己不長進,爲什麼大家都瞧不上她,卻沒有瞧不起別人?那就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若是長進些,誰敢欺負她啊?”那人的聲音極爲鄙夷,半譏諷半勸着池雨:“我勸你,你也不用覺得對她有愧什麼的,換個角度想你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你要是不回來救她,她肯定早就死了,不過像她這樣的,就算死了也沒人可憐她,在修仙中轉處,像她這樣的真是從沒見過也沒聽過,也不知道是走的什麼運氣到了咱們梵妖七界來……”
“大家都是衝着九重天來的,都想着有朝一日位列仙班,有這些等作爲實在不當,一人的德行操守都是會記錄在冊的,就算修爲達到了,可到了九重天的那一天,還是要看歷來的操守行爲的,你們就且當我這是爲了你們好,爲了你們着想,別想着我是護着誰保着誰,以前的舊事大家都放下,以後一心修行就是。”池雨的聲音有些微怒,但還是好言相勸着。
她在屋裡聽着,很是不敢相信。
原來自己這般差,差到在這裡任人欺負?
而且,現在還成了池雨的拖累?
大腦一片空白之際,恍惚擡眼看到後窗支起大開着,後林的景緻入目,遍是桃花,這又是要命的熟悉又陌生。
桃林處突然響起輕輕的聲音來。
“倉一柔,你來。”
“倉一柔……來……”
這聲音聽來有些微嫩,聽起來非常友善,她一點也感覺不到惡意,但也隱隱的覺得這人的召喚是隻有自己方纔能聽得見的,是以她抿脣小心的看了一眼門的方向,聽見池雨還在和那人周旋着什麼,她一咬牙,忍着全身的劇痛小心的翻窗出了去,踏入漫漫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