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兩人來高,走到低處,只看到前後左右的沙牆。走到高處,是無數相同的沙浪。太陽移動起來出奇遲鈍,不留神望見紅色沙漠稍久立刻頭暈目眩。徐白臭張臉,走在隊伍最後。趙允不好去問,天曉得他生什麼氣。
上下翻越許久,趙允走到快要中暑,望眼欲穿之下,沙丘坡度平緩下來。降到半人高,廣闊的沙礫上聳立有數以千計的蘑菇。
“我們休息下好不好?”趙允喉嚨嘶啞,臉上的汗已經流光了。
女孩默默坐到一顆蘑菇陰影裡,雙目低垂。趙允幾乎爬到那些傘蓋下面。蘑菇的氣味乾燥陳舊,更類似死去的木頭。莖非常粗,傘蓋只寬出三分之一。讓趙允想起藍精靈裡的小房子。
徐白選擇跟他一起,但情緒絲毫沒有好轉。趙允給他水他也不喝。兩人憋上半天,最終趙允忍不住了。
“別一副死人相,要是我得罪你咱倆打一頓,老拉張臉太膈應人了。”
“打架?我怕你撐不過兩個回合。”徐白開了口,“我不喜歡她叫我狼。”
“那該叫你什麼?”趙允不大明白。
“我屬於狼魂,雖然稱呼上相近,對我們來說是兩回事。好比你不會高興別人稱呼你猩猩或猴子。那不一樣。”他又說了個趙允聽不懂的詞,音節比較長,連續一串念出,聽都聽不清。“這個詞是我們對自己的稱呼,狼魂是它的大意。我可以不在乎種族問題,但這個不行。”說完他接着生悶氣。趙允無言。
灌飽水,他找塊足夠大的影子,揹包當成枕頭,小睡片刻。白天跑上一天,本已肌肉痠痛,到虛空裡更累了。徐白情緒緩和少許,瞅他一眼,摸出個鋼製酒壺,抿口酒。
“沙漠裡喝酒,傷身體。”趙允手背搭額頭上,提醒他說。
“不是酒,我特製的飲料,提神用的。”徐白拋過酒壺
“哦?什麼飲料,咖啡?酸梅湯?”趙允。
徐白舔乾淨牙齒:“新鮮鹿血,加入抗凝劑,適量礦泉水,檸檬,伏特加,薄荷。喝前冰過更好。甜腥爽口。”
趙允瞪他一會兒:“謝了,你自個兒喝吧。”
徐白對另一邊的女孩說:“小妹妹,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還要趕路。吃飽纔有力氣。”
女孩一動不動。
“她這個樣子活不長啊。”他擔心地說。
趙允聳肩:“那不是她希望的嗎?”
“你沒有感覺嗎?對同類這麼冷淡。”
“現實中我是小人物,管不到其他人。虛空中我是旁觀者。人與人就這樣。團結?大腦創造的幻覺。你可以說我沒心沒肺。我帶你來虛空,不怕你瞭解我的爲人。贊同,討厭,隨你便。”
“但你最後總要救她的,是吧?”徐白。
趙允嘟囔一句,翻身裝睡。
頭頂上的紅色沙漠颳起風暴,沙丘流動起來,很快淹沒在沙塵下。轟鳴聲酷似雷暴,沉甸甸壓迫聽覺神經。趙允不禁考慮它塌下來怎麼辦。
女孩似乎休息夠了,重新上路,這次徐白跟她後面,趙允最後。
“小妹妹,你記不記得最喜歡的是什麼?比如哪種顏色,哪個明星,最喜歡的地方?要不想想你擅長的活動。也許唱首歌,你自然而然就記起來了。像我吧,精忠報國,我常聽。將軍令,也不錯,凡人歌,太寫實了。哦,你是女生,要聽溫柔點的。一輩子的孤單,那部電視劇我愛看。呸呸,什麼孤單,這首不好。那給你唱首老狼請吃雞,咳咳……”徐白清下嗓子,趙允痛苦的捂起耳朵。
拜託,現在小孩子哪兒聽過這個,況且她不是小孩子。蒼天啊,我要瘋了。徐白真該專門修煉下他的嗓子。
三個人,兩條影子,夕陽斜落。
顏色淡了,趙允注意到這點。服裝色彩,頭髮,皮膚,都變爲淺色,雙手蒼白的嚇人。徐白的幻術瀕臨破解,看得到重影。回頭望去,蘑菇林變成一片黑點,走出很遠了。
“走不動了,徐白,準備過夜吧。”
徐白見他神色認真,對女孩說:“小妹妹,你看我唱了半天,你聽了半天,大家都累了,我們停下來吃飯,吃完睡一覺,明天再趕路。”
女孩用微小的幅度點頭,並未遠離他們,就近坐下。
陽光消失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趙允找出八根木棍狀黑石,摩擦幾下,冒出旺盛的火焰。堆起篝火,烤一些肉跟饅頭,徐白拿給她兩片饅頭以及撕好的牛肉,她接受了。
吃完東西,女孩蜷起身子,沉沉睡去。
螢火蟲飛到四周,警戒着。
這裡的沙漠夜間依然寒冷,徐白脫掉上衣,給她蓋上。
“徐白,你老爹取的名字夠簡單的。”
徐白看着自己胳膊,嘴角上提,鋒利的牙半露。尖耳時不時轉個方向,收集可疑聲波。
“錯了,我告訴你的名字翻譯上不大好。這個白代表我族五個原則之一,實際上我名字只一個白字,徐白是根據你們的習慣編的。真實,無懼,充滿生命力。一切生物之本源。這個白指的是生存本能。另外四個原則的基礎。”
“這樣啊,你還蠻好看的。我現在恐怕像鬼一樣,都快變透明瞭。”
“這個虛空似乎特別危險?”
趙允:“虛無,很符合虛空的特質。不快點出去我們會咻,不見了。”
“什麼人產生這種虛空?”
“求死的人,警察同志,你如何救她。”
徐白吸下鼻子,把注意力聚集到氣味上。好讓他的神經更活躍。
“總找得到辦法,困難這玩意兒好比看上去糟糕的獵物。吃到嘴裡你才明白味道,說不定很好吃。”他凝視火焰說。
“別抱太大希望,我見過這類人當中八成以上出不去。你先守夜還是我先?”話音剛落,趙允先睡了。
“我會救她出去,一定。”徐白自言自語。
兩個多小時後,豔陽高照,曬醒了趙允。身上發沉,腦袋發脹,眼球酸酸的。可惡,該不會感冒了?
火焰依舊燃燒,另外兩人不見蹤影。
熄滅篝火,昏頭昏腦爬上沙丘高處。徐白乾什麼呢?難不成給那女孩打拳看?簡直瘋了。那個女人怎麼掉進來的?自己跳還是遭人暗算?前期調查不夠,倉促害死人哪。
漸漸趙允看出徐白模仿各個動作片裡的動作,學的不錯。莫非這女孩喜歡看電影?思考的後果是頭疼加劇,趙允不得不躺回沙粒上。
“趙允,走啦。”擡頭一看,那倆人朝太陽方位開始行進。他苦笑着追上去。
一路上徐白不停與她聊天,女孩默默趕路,分不出她是否聽進去了。徐白談到他的工作,他的經歷,他是如何進入警隊的,受過的訓練,同事間的趣事。高興的地方,大聲講出來,遺憾的地方,惋惜,但不後悔。起初趙允心不在焉,待他越講越深,趙允不自覺的留意起來。警察的心理輔導?不,徐白只是聊天。毫無保留的交流也許比專業治療更有效。
“所以啊,我中途決定這兒屬於我頭份事業的所在地。相對於軍隊,警隊我更適應。不是說我膽小啊,警察的工作比較穩定,另外有空找女朋友。我已經結婚了,哪天介紹給你認識。你可要跟她說我們是普通朋友,她容易吃醋。她原先學油畫,現在搞攝影。到處跑,我呢是個小民警,工作忙,我閒的時候她常常又不在。有時怪想她的。”徐白笑眯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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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用心,不知現實中是不是也這樣。虛空裡無所謂,但外頭這麼做無疑太好上當了。
趙允倒杯涼水,伸手遞他右手邊:“喝口水再說,你嗓子都啞了。”
徐白一飲而盡,衝他笑笑。
“她不該死的。”女孩忽然說,緊跟着她“啊!”了聲,止住腳步。
那是什麼?他們右前方沙丘蠕動起來。
是小草雞,色彩斑斕,足有幾萬只擠成團。唰唰聲不絕於耳,半點叫聲沒有。
它們上面是二十來只似鳥非鳥的怪物。身軀部分勉強看做鴕鳥,灰濛濛,熱氣球大小,表面覆蓋的更似藤枝,活像變形的超大鳥巢。脖子,腿細到近乎看不到,腦袋,腳又異乎尋常的龐大。一腳下去,上千只小雞踩進沙裡,新的雞雛由周圍沙丘爬出來,加入隊伍。
“呱!”震耳欲聾的鳴叫,其中一隻巨鳥將三角形腦袋指向他們。
“我們避一避。”徐白伏下身體,帶他們躲到沙丘凹陷處。那支隊伍靠近了。巨鳥踏地產生的震盪愈加強烈,包含某種固定節奏。隊伍其他部分是沙礫組成的馬羣牛羣,栩栩如生。
女孩站到沙丘頂部,風猛烈的刮過,褐色沙塵遮住視野。獸羣內地面驟然下陷,恐怖的沙坑吞沒掉碰到的一切。二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眨眼功夫,沙坑變化爲漩渦,伴隨氣流摩擦的尖嘯。滑入其內的沙獸統統扯得粉碎。
獸羣驚惶起來,四散奔逃。徐白跳過去,拉起女孩往趙允這跑,一邊打手勢讓他快跑。
大地轟鳴,煙塵遮天,垂死的巨鳥在身後崩碎。漩渦張開貪婪的大嘴,似乎要一口吞下天地。氣流流動加快,沙漩渦上逐漸形成氣旋,跑慢上半點就是地獄。
徐白:“太慢了,想辦法送她出去。”
趙允叫苦不迭,兩片肺都要喘出血來了。腳下沙土因爲劇烈震盪變成流沙,不陷進去已是萬幸。漩渦表層旋轉的高速顆粒足以磨碎岩石,掉進去渣都剩不下。他什麼時候這樣狼狽過。
一咬牙,他取出鮮少使用的大蜻蜓。這個作品總共用過七次,六米長,翼展七米半,背部中空,做的比例大些。足以承載一個成年人加二十公斤物品。飛行性能抵得上小型螺旋槳飛機。飛行一次要消耗半塊黑石的能量。
蜻蜓一放大,徐白抱她上去,身形一歪,膝蓋撞到蜻蜓側腹,趙允心疼啊。
大蜻蜓振動四條翅膀,垂直升空,輕易離開了危險地帶。
“很好,那我們呢?”趙允苦巴巴問。
徐白抽出刀:“跑不開了,衝過去!”
他舉刀撲向狂奔的獸羣,步伐大的驚人,一頭扎進沙塵。馬頭,牛角,蹄子,激烈碰撞下各類零件翻滾着飛出。徐白刀劈,腳踢,身頂,拼死前進。奔騰的獸羣筆直切爲兩半。
置之死地而後生,衝吧。趙允拉低蜻蜓,面對漩渦。
二十米長的大蛇甩動尾巴,拍飛七八隻沙牛。大蛇下半身盤成圈,蛇頭抽擊正面涌來的沙獸。
趙允躲蛇身裡,準備迎接漩渦的吞噬。
徐白停止用刀,而是將打倒的沙獸扔進漩渦。
“趙允,多丟些進去!”說完徐白縱身跳下漩渦。
大蛇掄起身軀,最後十來只沙馬飛進漩渦。趙允騎上大蛇脖頸處,身體一輕,滑進漩渦。
徐白正落到尚未破碎的巨鳥上,奮力躍起,落到一隻滾動的沙牛身上。穩住雙腿,再跳。剛扔進去的沙獸成爲踏板,高難度的跳躍讓他表演的輕盈自如。連跳五次,徐白回到漩渦邊緣。
跳的不賴,可是之後呢?大蜻蜓載不動三個人,自己的大蛇能帶兩個人,可高速沙粒遲早會撕碎它,它表層已經出現裂縫。賭一賭,看誰的命大。
大蛇含住趙允,像鞭子那樣用力甩出。而後停止爬行,蛇身膨脹到近十米,活像枚手**。
趙允鐵餅般旋轉着飛出,撲通一聲,摔個七葷八素。糟糕的是他落地位置差上半米,未等清醒第二次滑進漩渦,手掌,胸腹頓時被沙粒磨的血跡斑斑。
徐白跳回他身邊,拽住他手腕,整個身子後仰,把他拋上去。趙允覺得胳膊肯定脫臼了。這次他落到了漩渦外面。
“嗵”的一聲,吸入漩渦底部的大蛇炸開,無數沙石碎片裹在氣浪裡噴上天。大蜻蜓俯衝下來,徐白勾住蜻蜓尾巴,半拖半拽逃出沙坑。即使如此氣浪仍然擦過他後背,徐白斜滾出老遠才停下。
兩人一個趴着,一個躺着,半天動彈不得。
趙允回過神來:“我以後一定要買保險。”他身上色彩更淡了,徐白的幻術失效,背部擦出道長長的傷口,潔白的毛混合鮮血,分外刺目。
趙允跑過去。
“這我可不懂。”趙允對他的傷口一時毫無辦法。徐白擡起頭,咬着牙撕開上衣,做成繃帶,簡單包紮好傷口。血水迅速染紅了布條。
“你還好吧?”趙允傻傻問。
“沒事,小傷。”徐白喘口氣。
大蜻蜓飛來,自始至終女孩注視着他們。
趙允憤怒地喊:“你要害死我們嗎?”
徐白按住他肩膀,對他搖頭。
“小妹妹,你一直在找她對吧。其實你要帶我們去的出口,同樣是她所在的地方,對不對?”
那個女孩走下蜻蜓,釋然的望着他。
“謝謝你,能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嗎?”
徐白鄭重點頭。
趙允拍拍蜻蜓:“你坐這個,我不希望你橫着出去。不然你老婆非殺了我不可。”
還剩個螃蟹,湊合自個兒用。
稍事休整,吃光餘下的食物,他們跟在女孩不遠處,隨她前往目的地。
“徐白,你真沒事?”
“啊,沒事。想不到她纔是影子。”徐白精神尚好。
“怎麼發現的?”
“拉她跑時沒發覺,抱她上蜻蜓的時候完全感不到重量,我就想到了。影子是另一個“我”,她是這樣相信的吧。”
趙允“原來如此。”
穿越這寂寞的沙漠,女孩腳步加快了。時間不長,他們來到茂盛的胡楊林。耀眼的金黃,隔絕了沙漠。
林中空地上,一個女人昏睡不醒。她的頭髮,衣服溼漉漉,神色痛苦。女孩走過去,最後看徐白一眼。她化成黑色水一般的液體,流進那個女人身下。
空地急速擡高,趙允趕緊抓牢螃蟹,徐白跳下蜻蜓。一座山峰拔地而起,托住他們伸向紅色沙漠。而對應的頭頂上沙漠裡也探出一座山峰,直直衝下。兩座山峰飛速接近,狂暴氣壓扯得傷口生痛。趙允屏氣,盯着另一個峰頂逼近。徐白握緊她的手,你要回家了,他默唸。
兩座山峰碰到一起。
荷塘劇烈晃動起來,一條銀白的身影躥上半空,穩穩落到荷塘邊,懷裡抱着那個女人。
報完警,他倆悄悄離開了公園。趙允堅持陪徐白回的家,不過徐白他太太開門前他先走了。
兩天後報紙上簡略刊登了這件事。那個人是被人不慎撞下去的。當時有個扒手被人追,匆忙中那個女人來不及躲閃,就這樣跌進荷塘。後面大部分篇幅拿來描述這起神秘事件。爲什麼當時找不到人,隔上三十多小時警方接到個求救電話,然後就在荷塘邊找到她了呢?
七十一號,地點……,日期……,經過……。辦公室裡,趙允做完記錄。手掌貼滿創可貼。感冒剛好,拿到手的黑石不等細看便到了燃燭手裡。**二十塊,取八成是十六塊,還差十四塊。慘哪,玩兒命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