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貧瘠的,尤其在擬聲。
例如狂風暴雪,再凜冽再肆虐,落在擬聲敘述上亦只有‘呼呼’二字,雖直白卻乏味,也不符合實情。實際的暴風雪氣候,風攜雪露相,雪借風其勢,雙重演奏,音調忽高忽低、此起彼伏,曲調若鬼嚎慘慘、又似夜狼嘯月,整體旋律天成,可謂精彩絕倫。
當然這是隔着屏幕纔有的評價,若身處其中,實地體驗,那想來是不會有這般閒情雅緻的。
比如眼下這輛行駛於曠野中的綠皮火車,殘暴風雪鋪天蓋地砸下,鼓動耳膜挑戰心神之餘,就連笨重車廂竟也都在搖擺,雖然幅度並不算大,但也足以令置身其間的乘客們忍不住側目關注。
好在這到底是輛火車,還是輛速度提不上去的老式綠皮火車,不是高鐵飛機之流,不然車廂內的人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麼淡定。
某節車廂內,糖豆趴在車窗旁,定定看着外面雪景。
其實也看不到什麼,時間雖然才過五點沒多久,但天色卻早已暗了下去,外加被狂風碾碎成粉又平地捲起的雪霧遮擋,來時還能看到的遠處村莊農場現在基本瞧不見,輪廓影子都沒有,只有近處被大雪覆蓋的草木還能看到些,除此之外,天地一片白茫茫。
多少有受到外部環境影響,這節基本由小糖果旅遊團包下的車廂也有幾分壓抑,亦如車頂昏黃壁燈,搖曳暗沉。有打牌聊天的,動靜卻是不大,一些膽小者更是乾脆戴上眼罩假寐,整體氛圍比起上午來時顯得分外安靜。
旁邊座位上是謝薇,此時正拿着行程表與對坐的蘇傑、李曉琳兩人輕聲說着話,商議如何避開眼下這場提前到來的暴風雪,更改旅行計劃什麼的。
這時,不知打車廂哪個角落躥進來一陣寒風,糖豆嬌小身軀不由縮了下。綠皮火車嘛,講究的就是復古調調,供暖設施自然是沒有的。
“冷嗎?我給你拿件衣服。”一旁謝薇察覺到了小姑娘的動靜,作勢起身去拿行李架上的揹包。對面外座上的蘇傑見狀擡手攔了下,“你坐,我來拿。”
“不用了小姨、叔叔,我有這個。”小姑娘搖搖頭拒絕,將羽絨服外衣拉鍊頂到最上面,又戴上毛茸茸帽子,最後還擡手拍了拍,咧嘴一笑,儼然樹袋熊模樣,透露幾分嬌俏可愛。
謝薇見狀不禁笑了下,想了想也就沒再堅持,只是囑咐道:“那你冷的時候記得說,回城還要段時間呢。”
“嗯嗯。”糖豆懂事點頭,收回目光時視線掠過車廂尾部,隱約看到了什麼,眨眨眼,下意識挺直身軀再次望去,稍頓,語氣遲疑,“小姨,那是不是……齊叔啊?”
“嗯?”順着小姑娘的目光指引,坐在外座上的謝薇視線角度要更好,穿過中間通道,另一節車廂內人影晃動,瞧得不是很清楚,但裡面確實有道熟悉身影,還戴着小糖果旅遊團的紅色帽子。
那是蘇傑公司裡的員工,一名姓齊的業務經理。看去時雙手連連比劃,情緒多少有點激動的樣子,正與身旁人不斷交流着什麼。但具體內容是聽不見的,被外面呼嘯風雪以及鐵軌聲完全掩蓋。下一刻,身影消失,紅色旅遊帽飛了出去……
看到這裡,謝薇當即皺起眉頭:“蘇傑?”
“你們待在這,我過去處理!”轉過頭來的蘇傑也察覺到了不對,丟下句話,匆忙起身走去。
這時通道附近,兩家公司裡的數名男性職員基本都站了起來,離得比較近大概是有看到什麼,傳出聲打架了的呼喊,頓時人影晃動擁擠,場面一時混亂起來。
車廂前端,假模假式看着法文報紙的少柏與小田兩人,聽到動靜愕然回頭,不由都是站起了身。彼此眼神交匯,小田攔在外側稍作遮擋,其實並不需要如此,周圍乘客基本都看向了後車廂,少柏擡手按向耳廓:“小丁,什麼情況?”
“不知道啊。”耳麥內小丁的語氣聽來很是納悶,“剛纔那個齊偉從我們旁邊經過,應該是去上廁所的,很正常,不知道爲什麼後來他會和幾個外國人起衝突,現在正被按在地上錘呢,額,看樣子只是普通糾紛……要不、我先把他拉出來?不然看這架勢要演變成羣架啊。”
“嗯,注意點,不要暴露。”
“放心吧,妥妥的……讓讓,大家讓讓,我懂法語,我來交涉……艹!誰特麼踢我……”
……
一番混亂,好在事態並沒有演變成嚴重的羣架,再隨着乘警到來介入,將兩方人羣分開,又帶走幾個,事情的前因後果很快水落石出。
原來是上午小糖果旅遊團乘車過來時那場牌局所致。前面有提起過的,當時車廂內有個外國農民拿出副撲克牌玩蜘蛛卡牌,因爲玩的實在太菜,坐在旁邊的齊姓經理還出言指點過幾次,後來乾脆就組了場臨時牌局,玩五張牌的梭哈,當然是來錢的那種。
爲了保證公平,參與牌局的除了那個外國老農民以及旅遊團的成員之外,還拉來個路過的外國遊客作陪,打牌過程就不說了,只說這場維持幾站地約莫兩個小時的牌局結束後,旅遊團這邊參與的幾名公司職員或多或少都輸了點。不過出來旅遊嘛,本就是玩玩放鬆心情的,小賭怡情倒也沒什麼。
哦,那齊姓經理除外。他是輸得最多的,數次上頭加註,又從蘇傑那借了點錢,最後加起來竟輸了有大幾千歐元,也就是好幾萬塊錢,着實肉疼的不輕,下午遊玩景點時他老婆在一旁唸叨,還鬧出了點小不愉快,最後是由蘇傑這個老闆兼債主出面勸解才暫時消停。
本來事情到這裡也就結束了,包括那齊姓經理都沒往別處想,畢竟最先提議打牌的是他自己,而且最後那外國農民也跟着輸了不少,贏錢的竟然只有那個中途路過的外國遊客,這就叫時運來了擋都擋不住,齊經理也只能埋怨自己運氣不好。
誰曾想在回來的路上,還是這趟車,齊經理上廁所的時候路過隔壁車廂,無巧不巧又看到場熟悉牌局,打牌的人也相當眼熟,那個外國農民以及路人遊客。
只是這次有所不同的是,那看來老實巴交的外國農民竟搖身一變爲揹包遊客,那看似‘不相關’的路人遊客則是副地道農民打扮……看到這裡,齊經理哪還不明白他之前是被耍了,這兩人就是騙子,這也是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應該是在牌上動的手腳,畢竟誰也不會懷疑一個老實巴交農民拿出的牌有問題,更何況他最後還輸了。
想明白這點後,勃然大怒的齊經理沒多想便衝上去理論,然後毫無懸念的被打倒在地……也就是開頭糖豆看到的那幕。
事情既然出來了,那自然是要解決的,只是結果卻未必能盡如人意,
“抱歉,先生女士們,希望這次經歷不會讓你們反感這個美麗的國度。同時,很遺憾,我這邊給出的建議是和解。當然抵達下一站後,嗯,也就是大概一個小時後,我們會立刻驅趕他們下車……”
“憑什麼?他們是騙子,騙了我們的錢!”
“還打人!”
“對,不能就這麼放過他們!”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不是和他們一夥的吧?欺負我們外鄉人?告訴你,如果處理結果不滿意,我們會聯繫大使館追究到底,那應該是你們不想見到的吧……小丁,麻煩你給我翻譯過去,重要的是語氣!”
調解廂內,跟過來的旅遊團成員七嘴八舌聲討。站在人羣中間的外國中年乘警則神情淡定,一來是聽不懂中文,二來估計也是見多了這樣的場面。蘇傑擺手下壓,示意衆人剋制情緒,隨即皺眉看向乘警:“這就是你們的處理結果?”
中年乘警耿直點頭,隨即耐心勸慰道:“請相信我,我很能理解你們此時此刻的心情,真的。但同時你們也需要知道,現有的證據並不足以認定對方的罪行,他們甚至可以在法庭上說並不認識對方,這只是場臨時組成的牌局……”
“那副牌!那副牌肯定有問題!”現場翻譯過來後,一旁外衣凌亂、鼻青眼腫拿熱毛巾敷臉的齊經理猛然想起什麼,憤然叫道,“那是他們帶來的,這就是證據!”
“那副牌不見了,就在你們打鬥的時候,現在估計已經被拋到外面雪地裡了……這是慣用伎倆。”乘警無奈攤手,“他們不只有兩個人,而是一個團伙。另外,他們現在正在隔壁車廂,向我的同事投訴你們毆打了他們……”
“無恥,是他們先動的手!”
“我知道,但他們確實受傷了,而且看起來比你們這位……”擡手示意了下雖然形象凌亂但言行舉止並無問題的齊經理,中年乘警神情古怪的加重語氣,“……要嚴重的多!”
這是事實,隔壁車廂內的兩個騙子傷情確實要比齊經理慘得多的多,就差躺下了。畢竟是兩個公司組成的旅遊團,人數優勢明顯,更何況當時還有個渾水摸魚、現在儼然一副乖寶寶翻譯模樣的特工在場……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待會也會和他們說清楚,不會耽誤你們接下來的行程。”中年乘警繼續說道,“這是我的建議,事情到此爲止。當然,如果你們一定要追究的話,我這邊能做的就是聯繫下一站的警察局,到時你們一起下車解決問題。你們決定怎麼做?”
蘇傑回頭看向陰沉着臉卻也不再言語的齊經理,點了點頭:“我們需要商量一下。”
“沒問題,請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