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蕃:“自父親大人振臂一呼,剷除嚴黨奸佞之後,嚴世藩被捉拿下獄,工部左侍郎出缺,由右侍郎順次補上。然後,右侍郎一職一直空缺。”
“哦,看來岳丈大人是有意爭取這個官職了?”周楠問:“首輔是怎麼看的?”
是的,這事還得徐階出面。
畢竟侍郎已經是副部級的高官,而且是工部這種要害部門,可不是區區一個知府說兩句話就可以擔任的。
侍郎再進一步就可以是六部堂官,甚至入閣了。不過,這個老丈人不是翰林院出身,怕是入不了閣的。
如此,要想運作此事,必須要調動徐階手裡所有的資源。
徐蕃神色略顯煩惱,道:“父親大人只讓我認真做事,好好做好大名知府。子木,你是天子近臣,若有消息可寫信告訴老夫。”
周楠還能說什麼呢,只得點頭:“是,若有消息,小婿會第一時間告訴泰山老大人的。”
當日,周楠和阿九留在徐府陪她所謂的“父母”吃了一頓飯,飯後歇息片刻,就隨着一大家人送徐蕃出了京城。
徐知府在家裡呆了將近一年,現在終於得了實職,還是大名府這種要緊的地方,且離京城不遠,不禁意氣風發。
他打算今天先到良鄉,明日再趕到保定。再那裡遊玩幾日之後,再一路南下去真定、順德,玩夠了纔去大名府。
等送走了老丈人,周楠正要和徐家人作別,就有徐家的僕人來稟,說徐首輔已經回府了。說是今日九小姐返門,他設了家宴。
得,繼續吃酒吧!
宴會散後,周楠感覺腦袋有些隱隱着痛,這個婚禮簡直就是將一年的酒都喝完了。
見周楠有些醉,徐家人就留他們夫妻在府中住。
這個時候,又有人來請,說是閣老現在書屋看書,讓周姑爺過去說話。
“見過閣老。”周楠進得書房,卻見徐階正端着一杯茶在醒酒,在他旁邊的茶几上也泡了一杯,顯然是早就爲周楠準備好了。
周大人和徐首輔現在是爺孫關係,可這個“爺”字怎麼也喊不出口。
徐階也不勉強,笑着指了指身邊的椅子:“子木,你坐下,老夫有一事問你。今日白天,蕃兒和你說過他去大名府的事?”
周楠知道這事瞞不過徐階,點頭:“泰山老丈人確實是提起過他想做工部右侍郎的事情,不過,此事天子自有計較。而且,如此要職涉及的面太大,可不是任何人一言就能決定的。天子的心意、吏部天官的態度、內閣的推舉,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辦不成。而且,泰山老大人好不容易出任大名知府。這人還沒有去上任,就想着要做侍郎,未免太操切,若是讓科道的人知道,卻是無端再起風波,甚爲不智。”
對於徐蕃,周楠沒有絲毫的好感,也懶得爲他做官的事情動腦筋。
“這個孽障只知道問老夫要前程,卻沒能爲家裡做哪怕一點貢獻。就算老夫勉強將他推到侍郎位置上,他坐得住嗎,也不怕德不配位?”徐階冷哼一聲,滿臉的恨鐵不成鋼鐵。
周楠原本以爲徐階會和自己商量老丈人做官的事情,看能不能拿出個好辦法了。卻不想,徐階根本就沒有推他親兒子上位的想法,不覺大感意外。
當着女婿的面罵老丈人是孽障,周楠不覺有點哭笑不得。
徐階繼續罵道:“老夫也是一把年紀了,這些年在朝堂上爲國家爲君父效力,幫過不少正人君子,也得罪過不少小人。小人時刻等着機會想要算計老人,至於君子,也不過是記着我以前的情分了?人情這種東西,用一個就少一個,要用在要緊之處,豈能容着那孽障胡亂浪費。他做知府還是做侍郎,對我們徐家而言又有什麼區別。”
周楠並不知道,徐階對自己的兒孫是非常失望的。
徐家是松江豪門不假,子孫讀書厲害不假。可爲人都不太檢點,早年更是在老家欺男霸女,惹出了許多民怨。
閤府上下都是紈絝子弟,沒一個上得檯面的。
就拿能力最出中的徐蕃來說,都做到堂堂一省參政的人了。賦閒在家,成天只知道吟風弄月,料理些雞零狗碎的事情。
無論是剷除嚴黨,還是空明案,竟然無一策獻上。
這種無能之人,如果不是自己的親兒子,早就棄之不用了。
徐家家大業大,將來自己百年之後,實在需要有精明強幹之人支撐門面。否則,以徐氏在政壇上得罪了這麼多人,搞不好就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和家裡人比起了,周楠簡直就是閃閃發光的存在。
老夫手頭的資源有限,與其浪費在那些不成器的子孫身上,還不如都朝周楠傾斜……
徐閣老的用心,周大人自然不會知道。
周楠一想,確實啊,一個工部侍郎又算得了什麼,又不是執掌一個獨立單位,也不能爲徐家做任何貢獻。即便他勉強當了,以後也入不了閣。因爲徐階是內閣成員,爲了避嫌,徐蕃以後也做不了尚書或者其他部院的一把手。
當工部侍郎真心比不上做大名知府。
老徐今夜單獨叫我談話,只怕不是說這個侍郎人選這麼簡單吧,周楠這麼想。
果然,徐階很快切入正題:“聽說前一陣子,禮部尚書嚴訥接觸過你,所爲何事?”他笑了笑:“堂堂禮部大宗伯竟然有事辦不成,叫手下走你這個中書科舍人的門路,倒是奇了。”
“其實,也就是一件小事,所以小子纔沒有向閣老稟告。”周楠就將嚴尚書家的幕僚王師爺和自己見面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真的是一件小事嗎?”徐階輕輕地笑起來:“真若是小事,你還不做個順水人情。竟如此乾脆地拒絕,想來也識得其中厲害。不錯,不錯,子木,你果然已經歷練出來了,老夫很是欣慰。”
周楠心中暗想:果然是個老狐狸,連嚴訥心思都揣摩到了,不佩服不行。
既然已經被他看穿,周楠也不隱瞞心中的想法,道:“堂堂禮部大宗伯,國之重臣,如此小的一件事也犯不着親子過問,其中必然有其他心思。小子有不才之見,欲與閣老參祥。此事表面上看起來僅僅是將青州來年本色全部更改爲折色,但背後卻關係到中央賦稅的一次大變革。此事說不好是嚴尚書,或者某些人來投石問路。他們料定周楠必然會向首輔彙報此事,想探一探內閣的態度。”
接着,他就開始分析起將賦稅和徭役統統摺合成現銀的利益和弊病。
因爲不知道徐階在這一改革上的立場,周楠這番話說起來很小心,但話中隱約透露出對這一變革的讚許。
徐階如何聽不出來,想了想,道:“如果全部換成折色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如此,中央決策中各項數字也變得清晰明瞭。而且,最大的好處是,地方上也少了許多事,乃是一件大好事。”
確實,如果實行一條鞭法。地方政府在徵收賦稅的時候只收貨幣,錢交到中央之後。朝廷再用現銀買入物資、僱傭勞力,購買社會服務,也省事了許多。而且,不用解送物資上交之後,沒有流通環節,損耗也少了許多,百姓的負擔也得到大大的減輕。
周楠試探道:“難道首輔有意鼎故革新?”
徐階:“世上豈有不變之成法,歷朝歷代若不革新,只怕現在人民還在鑽木取火、茹毛飲血呢!世間萬物如水,總是在不斷變化中向前,即便偶遇險阻,也會不斷向前。若是凝滯不前,那就是一潭死水。變,纔是常態。”
周楠:“大哉斯言。”心中想,徐老頭雖然是標準的儒家學者,卻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他這句話已經有些後世歷史唯物主義的意思。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在螺旋中上升。不能孤立、靜止、片面地看待問題。否則,那就是形而上學了。
實際上,儒家不是頑固的象徵。
儒家從來都是積極進取的。
徐階笑了笑,似是對周楠的恭維很受用。
周楠:“看樣子,首輔是要同意嚴尚書的懇請了?青州的事情不大,也就是內閣擬個票的事情,具體如何裁決,還得看天子和司禮監的意思。想來,那邊也是肯的。”這事,在這個時代也只有少數幾人才能嗅出其中的味道。
他繼續說:“其實,青州那邊首輔可以更激進一些,索性來年夏秋兩賦還有地方上的徭役全部摺合成現銀,在一府做個試點。若可行,再慢慢推廣。”
“確實是激進了些,此法不可行。”徐階立即打斷周楠的話。
周楠不解:“爲什麼?”
徐階:“將所有的賦稅徭役摺合成錢到是輕省了,可是,問題又來了,折多少才合適?少了,中央稅源流失,國用不足。如此,改革的意義何在?折多了,恐怕又有加重民間負擔。因此,這幾十年來,朝野變革的呼聲不斷,可最後卻沒有一項得以實施,朝臣也是顧慮太多,這才一動不如一靜。”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黃宗羲定律”吧,朝堂決策者們擔心每一次改革,百姓的負擔就會加重一層,如此也有違當初變革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