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楠再次來到刑部。
他昨天旁聽完案子之後又回到了西苑,向嘉靖稟告了案情的進展。
在之前,黃光升早他一步見了駕,也彙報審訊時的情形,將案卷交到了嘉靖手頭。
周楠去的時候,嘉靖正在批紅。
要知道,嘉靖自從二十多年不上朝的時候,已經很少親筆批紅了,這種事情一般都是交給司禮監。
就算遇到大事,他也是召集司禮監和內閣的衆位相爺們商議一下,然後口頭做出指示。
今天破天荒動了御筆,倒是少見,可見他對這樁案子非常重視。
卻見奏摺上已經用硃砂密密麻麻寫一兩百字。
看到周楠,聽他說完話,嘉靖道:“看來,徐閣老確實與此案無涉。畢竟是侍侯朕多年的老臣了,嚴黨得以剷除他居功至偉,若連他都不可相信,朕也無人可用。”
周楠:“陛下聖明。”
嘉靖:“黃光升的摺子朕已經批了紅,依舊讓徐階回內閣當值。朕的內閣也就那三瓜兩棗,他若再撂挑子,這朝廷什麼事都幹不成了。”
周楠道:“陛下,光靠一個批紅只怕徐閣老未必肯回來。”
嘉靖:“也是,人都是有面子的,揮之即去,招之即來,面子上掛不住。朕要面子,徐閣老也要面子,你擬一道聖旨給徐階,好生寬慰。如此,徐閣老也有個臺階好下,朕也好下得來臺。”
“是。”周楠抖擻起精神,提起洪荒之力,擬了一道詔書。
這還是他隨侍天子以來第一次替嘉靖擬旨,這事說起不大,但落到外人眼裡卻有強烈的政治意味。
替皇帝寫詔書可不是你想寫就寫的,一般來說,聖旨都會出自天子最最信重的內閣輔臣、司禮監秉筆之手。另外,翰林院的編纂、編休也可以代筆,翰林們一旦走到這一步,就內定將來是要做部院大臣和入閣的。
試想,皇帝這聖旨一下,大家一看,嘿,是周楠的筆跡。
這是什麼概念,還用多說嗎?
周楠本有點擔心自己的古文水準不足,寫出來的聖旨貽笑大方,未免有些緊張。不過,他今天的狀態非常之好,一篇文章做得不錯。心中不禁感慨:人都是被形勢逼出來的,不經過重壓,你就不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大。
“寫得還成。”嘉靖點點頭,讓人用了璽,輕飄飄地來了一句:“對了,周楠你什麼時候和徐階的孫女成親?”
這話是在警告周楠,你這麼幫徐階是不是和他結爲一黨。
這是嘉靖慣用的給個甜棗纔打一棍子,恩威並用的手段,周楠已經免疫了。
但老周還是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稟陛下,等空明案結束,臣就能成親了。不過,臣未來的新婦卻是個不好相處之人,臣一向又有懼內的毛病,正自頭疼。”
嘉靖來了興致:“怎麼說?”
周楠就將阿九的身世和徐家的矛盾大概說了一遍,最後苦着臉道;“徐閣老的孫女乃是妾生子,當初又先許了嚴嵩的孫子,乃是再醮之婦,臣心中有些鬱悶,也無顏見人。而且,徐家九小姐深恨孃家人,臣夾在中間宛若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她脾氣不好,以往對臣也是動輒打罵,臣的日子以後怕是難過得緊。”
嘉靖聞言哈哈大笑:“想不到徐閣老許給了你一頭河東獅,哈哈,內閣次輔的孫女你敢不娶?”
周楠的表情更是悲憤。
旁邊的太監們見天子竟然和周楠拉起了家常,這可是以前從來沒看到過的事情,心中都嘖嘖稱奇。
寫完聖旨之後,周楠又替嘉靖作了一首青詞,搞了半天封建迷信活動,到了夜裡纔回家,徐階那裡自然也沒有空過去。
不過,他今日一大早還是聽史文江來報,說是徐閣老接到皇帝的聖旨之後,三呼萬歲,老淚縱橫。
徐相府還在大門口放了上萬響的鞭炮,連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巡邏的人都驚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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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朱都督,見過陳公公,見過各位大人。”到了刑部,昨天大獲全勝的周楠意氣風發,笑眯眯地給衆人見禮。
朱希忠還是那副溫和的模樣,微微拱了拱手。
陳洪則冷哼一聲,將頭轉到一邊。
周楠心中冷笑:陳公公,空明案擺明了是你指使,現在徐階已經洗脫了冤情。這案子再審下去,說不好就扯到你頭上。你老人家還是想想怎麼脫身吧,別把自己賠進去。
想到這裡,周楠心中又是一動。自己最大把柄是冒用周秀才的身份,這事若是曝光,那就是人頭落地的下場。好在上次和陳洪交易,他已經將所有證據銷燬了。
可是,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麼個把柄被陳洪捏着,總歸不安心。
是不是想個辦法將陳洪給搬倒?
可是,要搬倒一個東廠廠公談何容易,還是靜觀其變吧!
正琢磨着,有人喊了一聲:“大司寇到!”就見黃尚書施施然進來,坐在大案後面。
然後就是“帶人犯!”
經過一夜,空明渾身都是血污,精神委頓地癱倒在地。
黃尚書一拍驚堂木:“空明,是誰指使你刺殺裕王府世子的,還不從世招來!”
空明口中發出嗚嗚之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黃尚書大怒,喝道:“好賊子,竟抵死不吐實,來人,用大刑!”就將一支籤兒丟下去。
這個時候,都察院的御史叫道:“且慢。”
黃光升:“怎麼?”
御史:“空明好象說不出話來,這是怎麼回事?”他揀起籤兒,撬開空明的嘴,突然叫了一聲:“啞了!”
“什麼?”所有人都低呼一聲定睛看去,卻見空明的喉嚨一片血紅,腫得已經看不到咽喉了。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兒。
“生漆,空明被人灌生漆弄啞了!”周楠抽了一口冷氣。
御史怒了,盯着黃光升:“大司寇,這事你如何解釋。空明案何等要緊,你們刑部又是怎麼看管犯人的,本官要上摺子彈劾你。”
黃光升也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御史:“你不知道嗎?”
黃光升:“本官確實不知。”他轉頭憤怒地看着身邊的吏員:“好生查查,一旦查出來,絕不姑息。”
御史氣得叫道:“大司寇休要惺惺作態了,分明就是你授意的。是的,嗓子啞了可以寫字。你看看,你看看,空明的手都變成什麼樣子了。我要彈劾你,我要彈劾你。”
聽他這麼說,大家又定睛看去。這一看,頭皮都麻了。只見,空明的十根手指都腫得像胡蘿蔔,顯然已經被人夾斷了。
空明口中還在發出嗚咽之聲,眼淚不住流下來。
“你們,你們都等着吧!”御史出離地憤怒了,對着黃、陳、朱三個主審指了指,一拂袖轉身離開。
“要徹查,要徹查!”黃光升還在大聲咆哮。
一衆書辦衙役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發泄完怒火,黃光升道:“也罷,空明賊子胡亂攀咬朝中公卿大臣,他的話一句也不能相信,再審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此案荒謬荒誕,影響極壞,須從重從快處置。”
他提起筆在訴狀上飛快地寫起來,一邊寫,一邊道:“呂祖殿道人空明,一向仇視朝廷,仇視宗室。本月初二那天,隨道錄司右正周楠去裕王府公幹,臨時起意對世子行兇。幸有周楠奮起一搏,當場將兇犯拿下。空明惡賊,罪惡滔天,罪不容赦,立即押赴刑場就地正法,此判。”
周楠吃了一驚,這這這,這分明就是說空明乃是激情行兇啊!
黃尚書寫完,將筆一扔,喝道:“將人犯拖出去,砍了!”
空明大聲嗚咽,剛叫了一聲,一記水火棍就悶到他頭上。
這道人身體一歪就倒了下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刑部的人也不講究,估計將空明拉出大堂不過幾百步就動了刀子。
有慘烈的叫聲傳來。
不片刻,一顆血污的人頭就呈上堂來。
黃光升:“將所有卷宗封檔存檔,接案!”
書辦適時喊一聲:“退堂!”
至此,鬧得朝野動盪,人心不安的空明案就此了結。
周楠還琢磨着如何借空明案收拾陳洪,結果黃尚書倒是乾脆,直接把人犯給砍了,這讓老周全盤計劃都落空了。
老周同志畢竟是個現代人,自從穿越到明朝之後就給自己立了個底線:爲了在這弱肉強食的古代生存下去,節操可以不要,但雙手卻不能沾人血。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的人頭,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我還是太軟弱了。”他苦笑着喃喃自語:“卻是低估了古代政治家的冷酷無情,這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黃光生之所以這麼幹,周楠也大約明白了一些。作爲六部重臣,標準的文官。這件案子再審下去,必然牽扯極大,說不好會鬧出什麼事來。現在幕後主使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關鍵是要維穩。
空明一死,皇帝滿意,廠衛滿意,科道也都沒有借題發揮的題材,何樂而不爲?
再審下去就是給他黃尚書自己找麻煩。
“如果換我是黃光升,我也會這麼做的……我會嗎,真的會嗎?”周楠不敢肯定。
不管怎麼說,徐階馬上就要做首輔了,作爲他的第一功臣,徐門的實力從此都能爲我所用。
水落石不出又如何,真相又如何?
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