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這首《臨江仙》一出,當一舉奠定自己在大明朝文學界的地位。和楊慎一時瑜亮,並稱爲帝國詞宗雙壁。
他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世人崇拜的目光和絡繹不絕前來拜望的才子佳人,甚至是挑戰。
可是事情過去都好幾個月了,卻沒有任何動靜。這首“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就好象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點漣漪。搞得周楠不禁懷疑是不是明人的審美品味發生的改變,不喜歡這種婉約到極至的柔美悽清。
後來他大約才明白了些,這詞語是自己在梅二小姐所謂的“比文招親”雅集所作。作爲梅家的大仇人,人家可沒有替自己揚名的道理。而且,縣中的書生們欲要討好大美女梅二小姐,也自然不會在人面前提起這事。
就這樣,這首可以比肩“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作品被安東縣文化界聯手封殺了。
說不失望也是假話,不過周楠這人最擅長調整心態。轉念一想,也好,自己肚子裡記得的可用的明清詩詞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十首,用一首少一首,自然要用到最要緊的地方。這首《臨江仙》作出來沒有任何動靜,以後卻可以再用一次,豈不美哉?
周楠:“正是拙作,不堪入縣尊這樣的大方家之眼。”他謙虛了一句,接着道:“周楠雖然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吏員,不算是正經讀書人。可在縣尊治下,感念大老爺教化,逐漸明白了做人做事的道理,無時無刻不以聖人之道約束自己嚴行,此皆老父母之恩德。卑職有一詩獻上,還請縣尊斧正。”
封建社會,一個地方官的政績從何而來,不外三點:賦稅、文教和守土。
守土就是治安,創造一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樂的和諧社會。太平年月,除了東南有倭寇爲患,明朝其他地方大體平靖,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賦稅,安東縣積欠實在太多,對於國庫的貢獻根本就拿不出手。那麼,史知縣要想撈政績,只能從教化二字着手。
教化說穿了就是意識形態領域,這玩意兒就是務虛,就看你自己給自己臉上抹金,怎麼發動宣傳機器爲自己揚名。
既然縣尊你有這個需求,我周楠又有文筆寫得一首好詩詞,自然當仁不讓。看我賦詩一首把你誇成管、樂轉世,不二名臣。
“寫得不錯。”史知縣打斷了周楠欲要進一步討好自己的打算,撫須緩緩道:“就在方纔,本官聽到有人來報,王若虛大人的官船已經到了宿遷,知府已經過去迎接,大約後日就能到安東縣,說不好等下就有傳牌遞到你們承發房。”
“王若虛大人是誰?”
史知縣:“乃是朝廷吏部山東清吏司主事。”
周楠一楞:“王主事遠在山東,說是要十來天才到,緣何來得這麼快?”
史人傑:“王主事是個急性子。”
其實說起來從山東到淮安不遠,坐船順着大運河南下,一天走上一兩百里也是很容易的事情,王主事這次來想必是爲了檢查安東改農爲桑一事。
周楠一驚:“縣尊,糟糕了,歸縣丞去南京購買桑苗還未回來,改桑一事尚無眉目,如何能夠給上司看?”別說沒有桑苗,就算買回來,他對此事也不甚熱心。實際證明這就是一樁亂政,不到一年就被朝廷廢止。所以,他抱定的對策就是一個拖字。到現在,先期改桑的人戶名單和土地數目都還沒有統計出來。
這會王主事突然殺到,倒是不好應付。
“本官也是大意,耽擱了這些天才知道這位王主事的來歷。”史知縣憂心忡忡:“王若虛乃是言官出身。”
“言官出身?”周楠不明就裡。
史知縣解釋說,這個王大人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乙榜第十六名同進士出身。中式之後在刑部做過給事中,換上幾年說不定就是都察院僉事。待到熬夠資歷,下派到地方,那就是一省巡撫,前程一片。後來因爲彈劾朝中大老,被下派到吏部做了主事。
言官是做什麼的,就是給人挑錯的。反正朝中官員從爲政爲人,到衣事住行無一不可彈劾,雞蛋裡也能給你挑出骨頭來。不如此,不能顯示他的存在感。
這個王若虛當年之所以被貶乃是幹了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大事,這廝也不知道腦袋裡哪根筋不對,上摺子彈劾當朝首輔嚴嵩說老嚴每天睡覺都要用四個美少女暖牀,不成體統。
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這屬於人家的私生活,外人也不好廢話的。可這個嚴閣老你找女人暖牀也就罷了,可這些女子中竟然有姑嫂和姐妹,簡直就是人倫顛倒。
還有,你找女人就找女人吧,卻不碰,僅僅把人家當電熱毯使用。等到背窩一熱,就趕走,使得婦人心生怨望,非君子治家之道,請朝廷以予懲處,以正人心。
嚴嵩被王若虛這一彈劾,真是畢了狗了。合轍我不碰府中的女子還錯了,老夫都快八十的人了,就算有賊心也有賊膽,可賊卻沒有了,真和年輕人一樣雨露均粘,那不是要老命嗎?於是,就把這個王大人送去吏部,趕出了紀律檢查官的隊伍。
聽他說完,周楠恍然大悟。大明朝言官的厲害他是知道的,更何況這個王若虛又是個變態人物。他這次來安東覈查改田爲桑,史知縣如何應付得下來?
不但史傑人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就連周楠也如有身受。
周楠現在的身家性命都安全依附在史知縣身上,如果史傑人因爲欺瞞朝廷被罷官免職,自己這個典吏也當不成。接下來,就要面臨梅家瘋狂的報復。
梅家,梅家。一想起梅家,周楠就怒火攻心,道:“縣尊,事情既然已經如此,小的這就這手去辦,先選幾家大戶勒令他們將秧苗拔了,改種桑苗。若有反抗者,請縣尊發下拘牌,一一索拿。”對,第一個就拿梅員外開刀。
“混帳東西,你嫌事還不夠多嗎?本縣今日找你可不是叫人去抓人毀苗的。”史知縣呵斥道。
開玩笑,這次要想應付上頭的檢查,得縣中士紳一體同心欺瞞。真若激怒了士紳們,人家直接在王主事那裡告刁狀,把事情捅上去,他史傑人可就完了:“本官也是糊塗,聽信了你的瘋言,上了這個改田爲桑的摺子。”
周楠聽得想翻白眼,好你個史傑人,當初之所以要這麼幹,還不是想揣摩上意,想升官財。不然,你爲什麼不直接拒絕我的提議,現在卻要怨天尤人,好沒道理。
當然這話自然不能史知縣講,周楠想了想,問:“縣尊,這個王主事來安東幾日?”
史知縣:“三日,按照王若虛的行程,他在徐州另有要務,經行安東,不克久留。”
“這就好辦了,三天時間不長,咱們只需找些事來讓他沒工夫去查就行。”周楠笑道:“縣尊勿慮,卑職已有計較。王主事不是要看桑苗嗎?咱們先搞幾百畝地做做樣子,引他過去看上一眼。然後,就領着他飲酒做樂,遊戲山水,只需熬過這三日就好。另外,這三日期間,不但王大人,就連他的隨從咱們也要派出專門的人員盯着,不能叫他們隨意亂走。”
“這個法子……倒可是試試,真能瞞得過去?”史知縣還是擔心:“不過,接待王主事一行人的事情還得準備。聽人說王若虛大人乃是福建人士,當年也是有名的風流人物,詩詞了得。周楠你詩詞也是寫得極好的,本官今日來你這裡,就是想讓你負責應酬。”
周楠這才明白史知縣方纔問那首《臨江仙》是否是他所作的緣故,原來是讓他負責陪同王主事。畢竟,明朝官員都是書生出身,平時官場應酬免不了要詩酒唱和,他既有這方面的特長,正好物盡其用。
當即就非常乾脆地應道:“縣尊放心,此事就交給卑職去辦。”
很快,戶房的師爺就送過來這次接待王主事的活動經費,通共五兩銀子。
周楠一看手頭可憐巴巴的幾粒散碎銀子楞了半天,氣得想罵娘。這才四千多塊錢,就想將一箇中央的司局級官員接待得妥帖,開什麼玩笑?
他本打算通過這次盛大的接待任務弄點灰色收入,現在好了,不但油水一點也無,只怕自己還有貼進去一點。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如果辦砸了差事,大夥兒豈不是要一起完蛋?這個史知縣還真是讓人無法可說。
不過,仔細一想,史傑人還真是沒錢的人。他一年也就二三十兩銀子的俸祿,又要養活衙門裡的幾十百把號人馬,就連辦公所需的每一張紙都需自掏腰包。其他時候還好,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使節,衙門裡也沒有收復,實在無奈。
管他呢,實在不行讓大戶湊一些好了,估計史知縣也是這個意思。
下來之後,周楠分別請了幾個大戶暢談改桑應付上級檢查一事,順便敲詐他們一些銀子。無奈縣中的大戶都知道這是鴻門宴,真去了,眼見着已經揚花的稻子都要被連根拔起。等到衙役上門去請的時候,要麼說主人家出遠門了,要麼直接派家丁打了出去。
弄到後來,一說去請他們進城,衙役們都求爹爹告奶說,周師爺你還是派別人去吧,等下小人請你吃酒賠罪。
淮安府乃是兩淮鹽場所在地,富豪、大人物車載斗量,地方勢力誰背後沒有站着幾個朝中大老,卻是不好惹。
周楠心中鬱悶,就帶着幾個手狠的衙役去了城中幾家商鋪,巧立收費名目,忙了一日,收穫頗豐。共得棉布一匹、麻一百斤、草蓆二十卷、臭鹹魚幹兩車、在縣學門口隨地大小便侮辱名教的山羊兩頭,換得白銀五兩,總算湊夠了接待王主事的一應開銷。
這一日,周楠豁出去不要臉,抓了兩個不開眼的人關進大牢裡,真真是威風八面。只可惜,卻坐實卑賤胥吏的狗腿子的壞名聲。
古人沒有夜生活,基本上到下午四五點鐘,天一黑,所有的店鋪都要上板關門。大街上除了打更的更夫負責治安外,人花花都看不到一個。
周楠忙了一整天,到天黑才弄完手頭的事務。突覺腹中飢餓,心叫一聲:糟糕,卻是錯時辰,現在就算要吃飯,也找不到館子。
只能回家自己去做了?
周楠屋中倒是有一百斤米,還有一塊老丈人送給他的臘肉。一想到要自己動手做飯,卻是煩惱。如果雲娘進城就好了,該死的梅家,老子和你們勢不兩立。
剛回到自家院子,卻看到院門是開的,裡面的屋子亮着燈,有撲鼻的飯菜香味襲來。燈光搖曳,窗戶紙上印着一條窈窕的人影。
鄰居一個婆子見到周楠,笑道:“周師爺回來了,你娘子來了,下午還和老身說了半天話,真是一個乖巧的女子。”
周楠大喜,謝了一聲,又高聲喊:“娘子,娘子,可是你來了,說好等一陣子再接你進城的,哎,你怎麼不聽話?”
他心中又是溫馨又是擔心,雲娘選在此刻進城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可不是什麼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