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關於用人的手段,徐階還有一點意思沒有同兒子說透。
用人,或者說叫別人替你賣命,不外是利益和情感兩種手段。利益且不說了,做爲宰相門人,自由有說不盡的好處,徐階也給得了。
至於情感,不外是用師生、親緣籠絡之。
周楠看起來好象沒有節操的難纏之人,可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容易爲感情所羈絆,一旦認定你是他的親人,遇事就會不原則地伸出援手,所謂幫親不幫理。
周楠既然今日認了這門親事,自己做首輔一事他自然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就等着好消息吧,徐階有種預感,周楠肯定會給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喜。
……
是的,今天徐閣老雖然隻字未提讓自己幫他進位首輔一事,可週楠卻知道這事自己推脫不了,只能盡力而爲了。
可是,當初自己在皇帝那裡給老徐下眼藥,提議嘉靖不立首輔。現在又要幫徐階拿到這個職位,吐出去的口水難道還能吃回去?
這事還真是難辦啊!
抓了這頭皮,等回到家中,周楠還沒有任何思路,直想得心浮氣躁。
剛進家門,卻見荀芳語卻在庭院中納涼。
周楠道:“芳語還沒有睡啊?”
荀芳語:“天實在太熱,每日要等黎明時涼快了才能迷瞪片刻。老爺放心,穩婆摸我妾身肚子,說胎位正,沒什麼大礙。而且,妾身也感覺孩兒這幾天活潑得很。哎,聽人說七月間的孩子很皮。現在雖說是八月,怕就怕孩兒將來不聽話叫老爺操心。”
“孩子嘛,活潑點好。”周楠道:“芳語有件事爲夫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荀芳語微笑:“什麼事?”
“我……估計考完之後會成親。”
“老爺是要納妾嗎?”
周楠羞愧地將頭低下去,大概將自己和阿九的婚事說了一遍。
突然,荀芳語霍一聲站起來,捏緊了拳頭,嘴脣微微顫抖。
周楠大驚:“芳語,你別生氣,我這也是不得以啊!”
荀芳語滿面怒容,喝道:“老爺說的是什麼話,你要娶妻自娶就是了。我不過是有個小妾,又有什麼資格置喙?傳了出去,豈不讓人笑話妾身娥眉善妒,讓人笑話老爺治家不嚴,沒有規矩。”
“啊!”周楠瞠目結舌,原來荀芳語不是氣自己揹着她另外找了女人。
也對,丈夫要娶妻卻和小妾商量,這在古代封建社會對男人來說是一件很丟人的醜事,連帶着荀芳語也在世人面前擡不起頭來。
荀芳語又道:“老爺,雲娘可是你的正妻,她有沒有什麼過錯,卻要被休,妾身今日要大着膽子勸戒老爺。”
“不不不,不是休掉雲娘。雲娘和我是患難夫妻,我這麼做和畜生有什麼區別,是娶平妻。”周楠急忙解釋。
“原來如此,嚇死妾身了。”荀芳語這才用手捂着胸口,笑道:“恭喜老爺,九小姐出身名門,乃是老爺的良配,我也很高興多了這麼一個姐妹,家中可算是熱鬧了。”
阿九以前出入周家如入無人之境,和荀芳語也談得來。
聽說九小姐要進周家,荀芳語本是個喜歡熱鬧的,心中自然高興。
見荀芳語真心爲自己賀喜,完全看到出有半點吃醋模樣。周楠欣慰的同時,又感嘆:“這該死的封建禮教,太扭曲人性了。”
周楠:“阿九不會到這裡來住的。”
荀芳語驚問:爲什麼”然後又猛地醒悟,阿九是兩頭大。住進這裡來。那不是搶佔了雲孃的位置,豈不是弄得家裡人心大亂。
按照規矩,得另外興一個家。
她道:“那好,等安頓好,妾身會去拜見九夫人的。老爺一直不肯納妾,奴家有了身子不能服侍老爺,是我的錯。現在有了九小姐,那就好,那就好。對了,老爺面上的豆豆似是好了許多。”
周楠心中有愧,支吾道:“累了,我先回屋睡覺,芳語你還是早些安歇了吧,保重身子要緊。”
今日一天實在太多事,真真是大喜大悲,周楠腦子裡就沒有空過,躺在牀上竟然失眠。
一會兒想着阿九,一會兒又想到雲娘和素姐,一會兒又發愁未來的科舉怎麼辦。
一會兒又爲如何讓徐階做首輔而頭疼。
這一覺睡到第二日午時才被大太陽活生生熱醒。
吃過飯,徐階那邊就有消息過來,說王抒的判決司禮監批紅了,從輕發落,各除所有官爵,解送回原籍,交由地方官看管,家人今天就可以拿了判書去北衙接他回去了。
周楠大喜,急忙備了車馬去了王世貞家。
王世貞也沒想到自己的學生這麼精幹,只一夜工夫就將事情辦成了,激動得抹了眼淚。爲了救自己父親,周楠竟然去徐階那裡哀求,娶了徐家再醮之女,其中所手的委屈自不待言。
這孩子真是個有情有義的。
師生二人收拾好東西,一路行去北衙。
饒得王抒胸有靜氣,在天牢裡關了一年,此刻重獲自由,依舊把持不住地老淚縱橫,跪在地上朝西苑方向磕了三個響頭,高呼:“皇上聖明啊,知道老臣是冤枉的!”
他一哭,父子二人就哭成一團。
周楠也是心酸,待兩人哭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勸慰了半天。開玩笑地說:“師公,恩師,司禮監的批紅上說,讓師公你老人家一刻也不得耽擱,明日就出京。學生這不是要迎娶徐閣老的孫女嗎,得另外在外面買一套宅子。你們也知道學生家貧,京城物價騰貴,也買不起。要不,師公你老人家開個恩把院子折價買給學生,便宜我一回。”
看到他滿面憊懶模樣,王抒就樂了,罵道:“你這不就是想在老夫這裡請賞嗎,你師公家也不缺這套宅子,明日叫中人過來寫下契約,老夫做主送給你做賀禮了。”
太倉王氏,東晉琅邪王家直系,乃是蘇州豪門望族,區區一套宅子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王抒這次能夠活命全靠周楠,再說他確實喜歡周楠這個機靈的後輩,真心那他當自己的親孫子看待。
周楠沒想到自己隨口逗趣竟然得了這份大禮,心中忍不住喝彩一聲:敞亮,這個師公我倒是沒白喊。
很快,周楠和王世貞就將王抒的私人物品收拾好。
看到那些破舊鋪蓋被褥,周楠皺了一下眉頭,道:“師公,恩師,這些東西實在太舊了,帶回去也不能用。再說,這可是天牢裡的東西,未免晦氣,扔了吧!”
王抒:“你倒是想錯了,老夫這些東西是要送給隔壁老朋友的。”
周楠:“給嚴分宜?”
王抒點頭:“我和老嚴雖然是不死不休的仇家,可在大家先都關在天牢裡,就個人而言私交也算不錯。往昔種種,自然不要再提。子木,你就替我跑一趟,算是幫我同他告個別。哎,想當年,嚴分宜是內閣首輔,老夫是薊遼總督,一年中總要見上幾次面。今日別後,怕是再見不着他了。哎……”
他嘆息一聲:“這些年,以往的那些老熟人老死的老死,致仕的致司,也沒幾個在朝。”
一個時代,屬於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是,學生這就去辦。”
周楠拿了東西,和錦衣衛們說了一聲。
錦衣衛對周楠這個天子近臣很客氣,搜檢完畢之後,就領着周楠進了嚴嵩的院子,說了一聲:“嚴首輔,有人來看你了。”就轉身出了院子。
太陽實在太大,院子裡熱,嚴嵩就開了窗坐在屋子裡。
看到周楠,眯縫起眼睛:“子木小友,怎麼想得來看老夫,也不枉老夫與你相識一場。”
周楠進得屋中,將東西一件一件替他擺好,笑道:“我家師公今日出獄,他說這些東西閣老都用得上,叫我送過來。”
“閣老一說不用提了,替我多謝王抒,坐吧!”嚴嵩指了指旁邊的凳子。
周楠:“不了,我還要送師公回家沐浴更衣,不克久流,等以後再來拜見介溪公。”
“你口不對心,今日若是走了,只怕以後咱們也不會再見面的。”嚴嵩繼續指着椅子,道:“你我能夠在一起說話,也是有緣。老夫看你氣色晦淡,應該是遇到事情了。老夫別的本事沒有,但做了十多年首輔,朝堂上的事情還是知道一些的,或許能夠給你些意見。”
“真沒想到介溪還會相面啊!”
嚴嵩:“老夫被關在這裡,也沒個人說話,今日既然逮着你了,自然要說個夠。”
“哈哈,嚴閣老還真是豁達。”據周楠所知,在真實的歷史上,嚴家父子要在嘉靖四十四年接案。小嚴因爲通倭,被判斬首。嚴嵩則和王抒一樣被解送回家,交給地方官看管。
老嚴身爲曾經的首輔,等待他的是什麼命運,自然一清二楚,也不抱任何幻想。
今日竟然如此豁達,叫周楠心中佩服。就有個念頭突起:若說是權謀,老嚴在明朝也算是能夠排進前十的。我不是正在爲徐階做首輔的事情頭疼嗎,何不和他交流交流?沒準會有意外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