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史文江現在純粹就是以周楠的師爺自居,問了一氣。
他所問的問題都是公務,周楠就有點忍無可忍了,正要呵斥。
突然,史文江一拍大腿,“明白了,定然是解送去了東南前線。”
周楠心中一動:“送去東南前線?”
史文江:“嚴嵩垮臺,胡宗憲入獄,東南戰事暫時由福建巡撫譚綸總理。知道這個譚綸是誰的人嗎?”他也不等周楠猜,徑直揭曉謎底:“裕王府的人。”
六根:“不對吧,貧道聽人說譚綸是如今兵部尚書楊博的人。當初,譚巡撫在福建任上因爲丁憂辭職回鄉。三年受孝期滿,朝廷本欲調他去別出,是楊大司馬一意保舉,才得了福建巡撫一職,和王府卻沒有任何關係。”
“哈哈,你只知其他一,不知其二。”史文江哈哈大笑,一臉狂傲地指着六根:“當初大司馬出任宣大總督一職,屢次擊潰敵寇入侵,所建功勳極大。天子有意招他回朝出任兵部尚書一職,又顧慮邊境,便詢問嚴嵩。嚴嵩一向不喜歡楊博,奏請命江東暫署兵部事務,等待防秋完畢後再慢慢計議,於是不召楊博。兩人就此齟齬,這次倒嚴,楊尚書也是出了力的。”
“也因爲在倒嚴一事上,楊尚書和王府連爲一體,譚二華才幹又出衆,乃是儲君着力提攜之人。未來,譚綸之於裕王,就如胡汝貞之於嚴分宜。是王府的臉面,自然要大力扶植。”
“現在嚴黨被剷除不要緊,福建那邊的軍費如此籌措卻是個問題。譚二華的才幹雖然不遜於胡宗憲,可沒有錢,他這個巧婦也做不成無米之炊。如今,國庫空虛,天底下只怕也就皇帝的內帑拿得出錢來。估計,內帑的錢都被裕王挪去填福建那個大窟窿了,如何還有錢給我們道錄司?”
周楠精神一震,確實,如今天下也只有裕王這個未來的皇帝敢動內帑。
據真實的歷史記載,譚綸在總理福建軍務之後,算是入了裕王的眼,徹底成爲福建的軍事長官,率領戚繼光等人,打得有聲有色,建了不小功勳。
後來四川出現叛亂,他又被調去做四川巡撫,剿滅了富順叛軍。
在隆慶朝的時候,皇帝又將他調回朝廷出任兵部尚書一職,從此走上了人生顛峰。
六根聞言大吃一驚:“史先生,天子的內帑司禮監也敢動,不怕掉腦袋嗎?”
“陛下春秋已高,一朝天子一朝臣,內廷尤其如此。司禮監的人如何敢得罪未來的儲君,討好還來不及呢!就算現在因爲這事受了天子的罰,那情分裕王卻是記在心中的,日後自回彌補。監中,從來就不怕膽子大豁得出去的監臣。你們猜,這人是誰?”
六根:“司禮監掌印黃錦?”
“不不不,黃公公年紀已高,幹不了年了,這人我估計是陳洪。”史文江說:“陳洪因爲景王奪嫡的事惡了王府,將來陛下千秋萬歲之際,就是他人頭落地之時。現在有這麼一個自保的機會,如何不把握好了?”
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王府自然樂意看到陳洪這個司禮監首席秉筆和東廠提督來投,誰會嫌自己手上的力量太大呢?
六根又問:“福建那邊就是個無底洞,內帑虧空,一旦陛下查起來,如何了結?”
“以新帳補舊帳,慢慢拖吧!這次咱們司應該是碰到司禮監剛將內庫銀解送福建,手頭正緊的關口,卻是連五六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史文江笑笑看着周楠:“周大人,你沒錢就辦不成差事,辦不成,就要被皇帝責罰。爲了自保,只能舉報王府。可一舉報,以後的前程還想不想要了?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條死路啊!”
“而且,我懷疑這事就是王府有意爲之,欲藉此將你趕出道錄司,方便安插他們自己的人手。”
聽史文江這麼一說,周楠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這姓史的對朝廷的事情洞若觀火,所有官員的履歷和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確實是個人才。
若這人來歷清白,倒是可以依爲臂助。
周楠心中想,實際上,我現在已經是正六品的官,養幾個幕僚做些不方便做的事情,說些不方便說的話,也是標配。正七品以上朝廷命官沒有師爺,落到世人眼中還真是不可思議。
說到底,我還是當小官吏當慣了,沒有上位者意識啊!
周楠問:“史先生,可有破局的之策?”
史文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很乾脆地拒絕了。
周楠和六根又商議了半天,不得要領。
等到六根告辭而去,周楠問:“史先生,恕本官眼拙,以前卻沒聽人說過安東出過你這樣的傑出之士,還請教?”
史文江卻一臉不悅:“一個月十五兩銀子工食,四時衣裳,每十日休沐三天。清明、端午、中元三節,各十兩紅包,年底五十兩。你肯不肯?”
周楠瞠目結舌,好大胃口,好個狂生!這樣待遇,至少是一省巡撫的幕僚標準了。
不過,這小子確實有才,錯過了,周楠心中也是不捨。
就點點頭:“好,就煩勞先生爲我贊畫了。”
“爽快!”史文江這才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遞過去:“這是家父寫給大人的信。”
“你父親是誰?”周楠接過信一看,才發現這信是當年提拔自己的安東知縣史傑人所寫。
信寫得很簡單,大概意思是他爲官清廉,家無餘財,生活頗爲困苦。作謂君子,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不改其志,甘於清貧乃是君子的操受。
無奈家中人口實在太多,已經揭不開鍋。
惟有一子史文江,今年二十有一,不喜八股文章,看來科舉已然無望。且託付給子木,做個幕僚,混些嚼裹。
還請子木看到你我往日的情分上,照顧他一些。此子甚是狂狷,若是做錯事多擔待。
周楠失驚:“原來史先生是史知縣的公子,你怎麼不早說。”
史文江:“良禽擇木而棲,若我一來就拿出父親大人的書信,怎麼看得出周大人的真實人品。”
這書生,真是演義小說看多了,竟來試我。周楠哭笑不得:“現在試出來了?”
史文江:“試出來了,大人是個求賢若渴之人,胸懷廣闊,值得我投靠。俗話說得好,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人一走,茶就涼;牆倒衆人推。家父在位的時候,別人都來討好。一但壞了事,人人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人心啊,人心啊!”
周楠打斷史師爺的感慨,問:“你父親還好嗎?”
“好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從貴州知縣任上被罷,回到老家耕地爲生。”
原來,史傑人上位,靠的是改農爲桑。朝廷爲了提拔他,特意將他調去貴州做知縣培養。
卻不想,改田爲桑實行不一年就徹底廢除。史傑人也受到牽連,被罷免。往日的政治小明星,如今已經徹底淪落。
說起來,史記知縣落到如今這個田地周楠也是有一定責任的,內中自然內疚。
又看了看史文江衣服上的補丁,顯然這小子最近一段時間吃了不少苦。
他心中不禁一酸,道:“等下我給你父親寫一封信,另外在附上二百兩銀子,你託信得過的人帶回去,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文江,你放心在我這裡做事。”日後自己若有前程,免不得要給史文將謀個官職,報答史知縣的恩情。
史文江:“謝謝大人。”
周楠唏噓了一氣,又問:“文江,依你看來,如今這事該如何破局?”
史文江:“我剛到京城,朝廷的事情也不甚了了,怕是出不了什麼主意。”
周楠:“這事涉及到未來的首輔位置之爭……”他就詳細地將徐階和高拱的爭位的來龍去脈跟史文將說了一遍。
史文江聽得很仔細,很多地方都打斷周楠又重新問了一遍。最後點頭:“明白了,大人是無意和徐閣老攪在一起,以他門生自居的。實際上,到了你這個位置,做宰輔門人對你的科舉甚是不利,早點劃清界限爲好。這事你應該和王府說清楚,可說清楚了,入值西苑隨侍君前的差使就要讓出來,確實令人頭疼啊!不管怎麼說,還得先將這筆款子的事情弄妥。”
“籌款,怎麼籌,那可是至少五六萬兩,又拿什麼去還?”周楠苦笑搖頭。
時間已經緊迫,還有兩日就要去西苑,已經不允許他從容籌措。
說到這裡,賓主二人都是一籌莫展。
既然想不出法子,史文江也不費腦子了,拋下週楠自去收拾簽押房那間自己未來的辦公室。
周楠正在書房琢磨着,不片刻,史文江又返回來,手中拿着一個帖子,低聲道:“東廠提督陳洪發帖子請你說話,來者不善啊!”
周楠一想起陳洪那日抓捕御使瀋陽時兇狠的表情,心中就是一寒。
他立即意識到陳太監這是在替王府出頭。
就展開請貼,一看,上面說久仰周大人的才名,一直想見他一面。今天晚上恰好得了差使出宮辦差,想和你見上一面,請務必賞光。
地點就在什剎海旁邊的一處皇家園林。
“我能不賞光嗎?”周楠搖頭:“還不是因爲隨侍天子這件事,想讓本官退出。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本大人今天夜裡且去會會這位陳公公。文江果然高明,一猜就猜出陳洪已經倒向了裕王,內帑的銀子就是他撥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