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壓低聲音:“稟恩相,查到嚴黨私募的軍餉了。”
“什麼,現在何處,怎麼查到的?”徐階失聲低呼。
周楠:“現在銀船已經被下官扣在通州碼頭了,也許此刻嚴閣老已經知道此事,得儘快處置。下官一刻也不敢耽擱,急忙趕回京城。鄒雲卿已經在寫彈劾嚴嵩的摺子,並聯絡御史言官。”
他詳細地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聽完,徐階面露狂喜之色,他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機會終於到了。
進一步,就是宰執天下。
往日嚴嵩就好象是橫亙在自己身前的一條大河,如今卻已變成涓涓細流。
一尺之水,縱身可過。
“幹得漂亮!”徐階咬牙露出崢嶸:“回去告訴雲卿,讓他放手去做,御史言官們會站在他那邊的。不過……”
他突然猶豫了一下,陷入沉思。
周楠心中叫苦,這老兒又要優柔寡斷了。
龜相隱忍的時間實在太久,都隱忍成慫貨了。
爲了師公,爲了阿九,得再燒上一把火。
周楠:“可是擔心陛下那邊。”
被周楠看破心思,徐階遲疑了一下,才敞開地說:“陛下看起來剛強,鐵面無情。其實老夫看得明白,他卻是個念舊的。關鍵時刻若是再放過嚴閣老,老夫豈不是打蛇不成,卻受反噬?”
嚴嵩在位十多年,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事,可每次都被他逮住機會將局面翻轉過來,狠狠報復政敵。
這個萬一,徐階承受不起。
周楠突然低笑起來:“恩相自認已經揣摩透了陛下心思,下官卻不以爲然。”
見他如此無禮,徐階面帶不悅:“怎麼說?”
周楠:“恩相這是當局者迷,反不如我們旁觀者看得明白。萬歲念舊是不假,可別忘記了,陛下還愛錢。”
“愛錢?”徐階心有所動。
周楠繼續道:“恩相,下官出身寒門。少年時常常飢一頓,飽一頓,人情事故看得多了。/在我們鄉下,民風是淳樸。一大家人在一起,那是父慈子愛,兄弟和睦,可那也只是平日,真當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時候,可就沒有人情可講了。”
“所謂,衣服足知禮儀榮辱。飯都吃不飽,還談什麼道德倫理。弟兄分家的時候,爲了一把鋤頭、一隻雞、一牀被子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情實在太多。到那個時候,試問兄弟舊情何在?”
說到最後,周楠笑道:“沒錯,嚴嵩私募軍餉確實有罪,可真攤開了說,也是爲國爲民。皇帝唸到他往日的情分,或許能夠放他一馬。不過,這裡面有個前提,前提是嚴黨沒有藉此中飽私囊。以嚴黨貪婪的性子,可能嗎?”
周楠意氣風發:“在陛下心目中,這些軍費可都是他的。嚴嵩若是敢取一毫,那就是從他手裡搶錢,須饒不得。只要查下去,嚴嵩這一關必定是過不去的。”
這話說得不可謂不透,已經赤裸裸了。
徐階霍一聲站起來:“妙,大事成也!”他本就是個大貪官,嚴黨的心思如何揣摩不透——錢到我的手,自然要先刮下一些——所謂最瞭解你的就是同類。
說完這句話,他用晶亮的目光看着周楠。激動之下,竟一把握住他的手,不住搖晃:“子木啊子木,你真是老夫的胡汝貞啊!”
胡汝貞什麼人?
人家胡宗憲可是嚴嵩手下第一干將,整個胡黨的門面。
周楠能夠得徐階如此評價,可見此刻他在龜相心目中的地位高到何等程度。
本來,做過會試考官的徐閣老門下不乏人才。可自從壞了名聲之後,如張居正這種正經學生也不肯同他親近,手下人才日漸稀落。
如今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前給事中,現在通政司參議鄒應龍。
實話說,周楠剛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還入不了他徐閣老的眼。在徐階看來,這就是一個品行敗壞的小秀才,雜流官兒。蠅營狗苟,在下面幹些髒活還可以,推上前臺就有點跌份兒了。
安排他去工部軍器局,也就是下一步閒棋,沒指望他能派上什麼大用場。
誰曾想,這個小棋子竟然爆發出巨大能量,直接拿到了板倒嚴黨的證據,還精確地把握到皇帝的心意。
這不是人才,誰還敢稱人才?
徐階頓時起來栽培周楠之心。
以此子的智謀和手段,培養上十來年,未必不能成爲徐門的頂樑柱。相比之下,自己的兒子和鄒應龍實在是差了些。
不過,周楠有一個極大的短板——沒有文憑——你至少也得是個進士啊!就算點不了翰林,有老夫的提攜,好好雕琢,一省巡撫有望。
周楠得徐老頭誇獎,不覺有點飄飄然,道:“恩相還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敢不應命。”
徐階:“下面的事情和你也沒有什麼相干了,你依舊回通政司去打探消息,若有彈劾嚴黨派不法的摺子,儘快分到內閣來。另外,秋闈在即,你也不要再耽擱學業。你恩師王世貞乃是天下知名的大儒,好好在他門下讀書,爭取考個進士出來。”
聽到徐階這麼說,周楠想起師公的事情,垂淚道:“稟恩相,我家恩師此刻只怕無心教授下官學問。”
徐階問:“可是因爲王抒案?”
周楠:“正是,師恩重如山,還請恩相施以援手。”說着話,眼淚流得更多。
看到周楠傷心成這樣,徐階心中感慨:周子木雖然人品不端,可卻是個懂得感恩的,不枉老夫有提攜一場。
就道:“王抒案乃是嚴嵩陷害,這次若是能夠剷除嚴黨,老夫自然會向陛下陳情。”
周楠大喜,忙拜下去:“多謝恩相,我這就告訴恩師他老人家這個好消息。”
徐階:“不過,這案乃是御案。當年王抒作戰不利,天子震怒,倒不完全是嚴嵩進讒,老夫也只能盡力而爲罷。”
告別徐階從西苑出來後,周楠抹了抹眼睛,心中突然有些難得地不好意思起來。今天自己哭了兩場,演技出色,確實有些尷尬。
哎,難道我已經快步入油膩中年的行列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他急衝衝地跑去王世貞那裡,欲要告訴恩師這個好消息。
剛到地頭,就看到王家門口停了許多車馬,亂糟糟好多人正將東西從裡面搬出來朝車上裝。
王世貞和師孃正好走出來,正要上轎。
周楠忙上去施禮:“見過恩師,拜見師孃,你們二位老人家這是要去哪裡?”
師孃微笑着說:“正要叫人去子木說,你恩師已經買了房子,距離這裡不過一里地。老是借住應德公府上,實在是失禮。”
周楠這才恍然大悟,最近京城房價漲得厲害。世人多是買漲不買跌,王世貞一直有買房買地的心思,只不過顧慮到價格高得有些離譜,想等等。
卻不想越等越貴,就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的新家離這裡才一里地,倒也方便。
“恭喜恩師,恭喜師孃。”
王世貞:“子木你今日來尋爲師所爲何事?”
周楠低聲道:“恩師、師孃,師公的案子學生打聽到一個消息,不敢耽擱特來稟告。”
王世貞夫妻神色都是一凜,同時道:“子木,走,去家裡說話。”
很快,三人到了王世貞新家。
這個院子依舊很大,又新,比唐順之的院子好多了。由此可見,太倉王家之富。這種大宅,說買就買了。
進得書房,周楠將自己和徐階之間的事情詳細說了一變,最後道:“朝局即將大變,倒嚴就在今朝。嚴嵩一倒,救師公出獄一事應該不難。”
聽他說完,師孃連忙雙手合十:“真是老天保佑啊!”
王世貞也是眼含熱淚:“什麼老天保佑,全靠子木。老夫收得一個好學生,老夫沒有看錯人。”
說罷,他一抹眼淚:“老夫馬上去聯絡同道,也要彈劾嚴黨奸佞。”
剛要走,王世貞突然停下腳步,對周楠道:“子木,你要參加的順天府秋闈的考官人選已經定了,須有麻煩。”
“定了嗎?”周楠道:“反正不是顧言,換誰都一樣。”
當初他將戶籍遷移到北直隸,按照王世貞的說法,兵部主事顧言有意做北直隸的大主考。這人和恩師有舊怨,也因爲如此,王世貞非常瞭解此人。
知道他的口味和出題思路,輕易就能打中題目。
如此,要中個舉人也多了幾分把握。
現在周楠所在的密雲潮河所莫名其妙地被劃到順天府去了,如此,顧言估計也做不成他的大主考了。
換其他人做考官也一樣,以王世貞這臺考試機器的能耐,只需好好琢磨,未必就不能琢磨住考官喜歡什麼樣的文章,對周楠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王世貞:“大考差已經結束,說來也巧,顧尚實卻做了順天府的主考官。”
原來,大考差在京七品以上,侍郎以下,有進士功名的官員都可以報名參加。考中之後,再朝廷和議分派差遣。並不是說你想去什麼地方,就能去什麼地方。
顧言一心偷懶,想做北直隸的考官。可朝廷考慮到順天府人才實在太多,實在需要一個學問出衆,在士林中有聲望的人才能鎮得住考生。
顧尚實在江蘇士林名氣頗響,正是合適人選,於是就點了這個差。
周楠:“那可巧了,這不正好嗎?”
王世貞卻一臉憂慮:“忘記同你說了,顧尚實乃是江陰人,和唐應德是同鄉,他脾氣不好,和應德也有仇怨。你出自唐應德幕中,又是我的學生,怕對你不利。最糟糕的是,顧言的六女婿是徐養大叔父福建布政使徐乾的得意門生。你和徐養大賭約,壞了他的功名,這次秋闈怕是過不了。”
“啊!”周楠瞠目結舌。
自己踩徐養大竟然踩出個顧言,好死不死,顧言還做了自己的主考官。
姓顧得會放過我周楠嗎?
沒錯,秋闈考試的時候,考生的卷子是得糊名謄錄,最大限度地杜絕了人情和舞弊。可世界上事情,一個手握重權之人,要想找漏洞實在太容易了。
想到這裡,周楠出離地憤怒了:這大明朝官場都他娘近親繁殖,碰到任何一人,一牽扯就能牽扯出一大羣人。任何人都能給你找麻煩,風氣真是壞透了。
看到自己學生臉色大變,王世貞呵斥道:“你若往日好好讀書,真將文章寫得叫人挑不出錯來,誰能對你不利,還不快快回去用功。”
“是是是,先生教訓得是。”周楠悻悻而退,又恢復了苦讀狀態。
接下來乃是大人物之間的鬥法,和他這麼一個小官員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沒錯,倒嚴乃是歷史的必然,已經沒有任何懸念。這事情對周楠是大大的利好,有徐階的提攜,他已經能夠順利地跨入正七品的門檻了。
“不過,這樣還不夠啊!沒有文憑,這輩子也就一個正四品知府到頭,真是浪費了徐階這麼好一個平臺。需要用功讀書了,不然如何甘心?”周楠心中立志。